沉默的大多数(9)完
掩卷:《鱼王》读后
但是《鱼王》毕竟是本了不起的书。除了给评论家提供素材,它还指出:冷与热有同等的魅力,离群索居与过原始生活有同等的魅力,空旷无际与密集生长有同等的魅力。如汤因比所云,我们生活在阳的时期。在史前阴的时期,人类散居于地球上,据有空间,也向空间学习;杀戮生命,也向生命学习。如今我们拥挤在一起,周围的生命除了人,就是可食的肉类。也许这真的值得惋惜。
在道德文章里,作家对人做价值判断。这种价值判断是颂扬的工具,也是杀戮的工具。作家给正义者戴上花环,还把不义者送上道德的刑台,凌迟处死,以恣快意。在行使这种特权时,很少有作家不暴露出人性中卑劣的一面。在实际生活中,人们处死一个人,还给他申辩与忏悔的机会,而道德作家宣布一个人的死刑,则往往不容他申辩,只是剥夺他一切优点, 夸大一切缺点, 把他置于禽善不如的地位。
萧伯纳的《巴巴拉上校》
真的,论起明辨是非,儿童仿佛比成人强,无知的人仿佛比聪明人强。这真是个有趣的现象。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接受一个伦理的(或宗教的)体系比接受一个真理的(或科学的)体系要容易得多。一个伦理的体系能告诉人们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简单明了。人们能够凭良心、凭情感来明辨是非。
让我们回到关于“明辨是非”问题上去。“明辨是非”并非毫无必要,但是如果以为学会了“明辨是非”就有了什么能力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们学会了把世上一切事物分成好的和坏的以后,对世界的了解还是非常非常可怜的。我们还要继续学习一切是如何发生、如何变化的。这些知识会冲击我们过去形成的是非标准,这时我们就面临一个重大抉择,是接受事实,还是坚持旧有的价值观念?事实上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明辨是非”的能力却成了接触世界与了解世界的障碍,结果是终生停留在只会“明辨是非”的水平上。可以这样说,接受了一个伦理的体系不过达到了小学四年级的水平,而接受一个真理的体系就难得多,人们毕生都在学习科学,接触社会。人们知道得越多,明辨是非就越困难。
在一个伦理的体系之中,人们学会了把事物分成好的与坏的、对的与错的、 应该发生的和不应该发生的,这样的是非标准对我们了解世界是有不良影响的。 科学则指出事物存在和不存在、发生和不发生,这些事实常常与那些道德标准冲突。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如果我们承认它,就成了精神上的失败者。如果我们不承认它,那么我们就失去了一个认识世界的机会。事实上很多大为了这种精神上的胜利,就被永远隔绝在现实世界之外。在萧伯纳的戏剧中,这样的人物多得是。斯泰芬、巴巴拉、《英国佬的另一个岛》中的娜拉等人都是。还有另一种人物:他们信奉一套道德标准,在行动中却绝不遵守它。他们可以正确地认识世界,但是又不和旧有的信念冲突。他们保存了这个矛盾不去解决,结果活得很好。如薄丽夫人,《英国佬的另一个岛》中的博饶本。第三种人就是安德谢夫,他把这个矛盾解决啦。他干脆不去明辨是非,只信奉“绝不要脸”的信条,结果在那个社会非常成功。
在我们看来,安德谢夫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他残酷地剥削和欺骗劳动人民。但是他在那个社会中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又说明他有他的高明之处。比之那些糊涂的“善良人”、他是一个头脑清楚的坏蛋。一个坏蛋清楚的头脑中, 真理的成分要比善良的糊涂人多一些。然而坏蛋终究是坏蛋。这一点提示我们,“明辨是非”的伦理体系并非毫无用处,我只是说,它不是接近真理的方法。萧伯纳在其戏府之中,把这一点表达得淋滴尽致。
从《赤彤丹朱》想到的
知识分子不同于芸芸众生,他不仅仅生活在现时现世,而是生活在一个时间段里。人文知识分子更了解历史,他生活在从过去到现在的这个时间段里;科技知识分子更关注未来,他生活在从现在到未来的时间段里——假如我说出,我受过科技和人文两种科学的训练,也许大家更能宽容我的武断——不管是哪种知识分子,与大众都有所区别,所以都是知识分子。
以我之见,作家写自我有两种不同的态度。一种是把自我当作subject,一种则把自我当作 object,我不是在卖弄自己懂几句洋文,而是在这方面中文没有特别贴切的相应词汇。假如把自我看做subject,则把它看成是静态的、不可改变的,是自恋、自足的核心。若把它看作是object,那就是说,自我也是动态的、可以改变的,可以把它向前推进。我们国家的文学传统,有一半来自传统文化,另一半来自前苏联,总以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自居,想着提升和改造别人的灵魂,炫耀和卖弄自己的灵魂。不知为什么,我不大喜欢这一点。相比之下,我很喜欢福柯的这句话:“通过写作来改变自我。”这也是我的观点。所以一在书里看到以自我为中心的种种感触,我马上就有不同意见
坦白地说,如果不是编辑先生力邀,我不会写这篇评论。这主要是因为此书的书名,还有洋溢在书中强烈的使命感和优越感。这些成分不属于文学,更不属于文化的范畴。要论家庭出身,我也属红五类,但我总觉得,如果我自己来提到这一点, 是令人厌恶的...好在这本书还有些可以评论的东西。由它可以谈到尤瑟纳尔,甚至谈到了福柯。这说明我们国家的文学事业也在和国际接轨。很不幸的是,接轨这件事,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好的一面是增广了见识。坏的一面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更加不幸的是:我这篇文章读的全是坏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