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芭芭拉·鞭刑
嘿,我的芭芭拉,最近你好吗?听说美国最近闹得厉害,以至于最近外方一片死寂。我希望你安好,尽管这话听起来没什么营养,但我真心实意这样想。大概和近来我颓唐的想法有关,芭芭拉。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是苦的,抑或是因为我初入成人世界,正如溺水一般拼命扑腾,扑腾苦,大限一到,沉入水底亦是苦。恋爱,直播,任何甘美的情感,都如同是在扑腾过程中撬开你的嘴,往你口中塞块巧克力,让你扑腾得舒适一点。应该什么样,芭芭拉?其实,我对生活中很多司空见惯的事情,都缺乏标尺。
几天前,我发错了一封邮件,芭芭拉。事实上,我自己知道,这事未必很大,无非是负荆请罪,求个谅解。事实上,我也那么做了,发了邮件道了歉。然后继续工作,芭芭拉,一块大石要压在我的胸口。
我要对自己生气多久呢?亦或是我要惩罚自己多久?
其实我并不知道,因为,标准和刑罚直到我成人才真正掌握自己手中。
人应该如何应对做错事的自己,芭芭拉?
我以为应该是认识到错误,做出相应的弥补,记住教训,原谅自己,但我的问题是,我似乎很少走过这样的流程。
我的童年,芭芭拉,你大约是知道的,我从来没有这个流程,如果我做错了事,或者,我的父亲认为我做错了事,他会打我,但最先一定是言语冲突。很多事我其实记得不甚清楚,所以如今只能给您过程和结果,我如何挨了打,以及最后又虚伪地和解。
但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呢?现在我还回忆得清晰地,不过两次,一是因为我可能不想记得,二是因为,我的父亲,着实无常,时至今日,若我是个孩子,我以及不能预判我会因为什么挨打。
如今想清楚了,我挨打的原因,正是我是个孩子,我是那座破房子里最弱小的人,所以他选择了我。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呢?芭芭拉?
我记得我在上小学,那天母亲去上了夜班,芭芭拉。吃完了饭,我的父亲和我一起读课文,事实上,他很少这样做,如今我早已记不得那天他为什么心血来潮,只记得课文是《牛顿和风车》。
我给他读课文:“同学中也迸发出一阵笑声。”
“迸”这个字我是不认得的,只读做“bing”。
“再读一遍。”他已经隐隐发怒了。
“同学中也”,我不敢读下去:“bing发出。”
我是没读完的,脸上便挨了一耳光。原想着他坐得近,应该是不好施展的,谁成想近距离打击这样精准,我的脸颊火辣辣地疼着。
“再读,再读错,我一个大嘴巴子过去,你要是愿意就接着读错。”所幸我运气好,芭芭拉,竟是没有读错。
当夜父亲陪我入睡。“爸爸打你,你恨爸爸吗?”他问我。
“不恨。”我回答。
当时回答得是真心实意,如今只觉得恶心无比。
他问一个他扬手就打,抬腿便踹的孩子,是否日后恨他,我还能怎样回答他?他问的时候,就没有想知道真正的答案,芭芭拉,因为他知道,弱者没办法给予真实的回答。
但这问题,我如今却是可以为他答上一答。我是瞧不起他的,芭芭拉,我蔑视这个只敢想弱者抽刀的男人,我憎恶他给我留下的阴霾,因为我知道,我这一生都将于焦虑、惊惶乃至压抑为伴。除非拆了房子,芭芭拉,我才能将地基重打。
还有一次,芭芭拉,我如今记得,那次过于侥幸,竟是躲过一劫的。这事情的开端甚是讽刺,芭芭拉,我的父亲买了《星际宝贝》的盗版盘给我,我们就在奶奶家的卧室里看着。
你看过这部电影吗,芭芭拉?
若是没看过,我就简单讲上两句吧。一对失去父母的姐妹,兰丽和丽罗无意间领养了一只名叫史迪奇的外星生物,然后在与之的相处过程中,他们重获家庭的温暖。你可能会纳闷,这样温暖的电影如何让我的父亲大发雷霆。是这样的,芭芭拉。在电影的开篇,兰丽靠一己之力辛苦地抚养妹妹,而丽罗时常与之争吵。
如果是如今的我来看,这其实也是正常的,兰丽大约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姑娘,丽罗应该是五六岁,父母离世,姐姐一下子一下子承担了母亲的职责,对一个五岁的小姑娘来说,这本就是一个需要时间消化的变化。
“她真是很特别。”芭芭拉,你瞧瞧我,看电影就看电影,为什么非要说话?
“你知道什么叫特别?”当时我的父亲就已经语气不善。
“就是她很特立独行。”
“她姐姐对她那么好,她对她姐那样,那叫特立独行啊?”我的父亲蓦地愤怒了起来:“你爷爷奶奶对你那么好,你还总跟他们发脾气?你还是人吗?”
我吓得不敢吭声的。
“你说你跟你爷爷奶奶那么发脾气,你是不是畜生,你说你是不是畜生?”
“是,我是畜生。”我这样说了,芭芭拉,芭芭拉!那年我上三年级,比丽罗大个五岁。然后,我的爷爷奶奶开门了,他们回家了。其实,如果要总结一下,芭芭拉,儿时的我犯了错误大概是这样的流程,我犯了错,或者我父亲认为我犯了错,他吼我,然后打我。其实我是会道歉的,我至今还能记得我哭哭啼啼地嗫嚅“爸爸对不起”。
人的记忆真的是很奇怪,当我写下这句话,我依旧感觉愤怒,感觉屈辱,感觉绝望,过去的我无法逃脱,如今的我依旧被此束缚。
我的父亲说:“别跟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
你瞧瞧,芭芭拉,哪次我也没逃了打。
然后他打我,一边审问我一边打我,其实无论我对我的错误承认不承认,我回了话,都是会挨打的。
至今我说话都是又轻又快的,大约是受当时的影响,我想如果我说得足够轻快,或许我能在有机会重新回答一次。
若是现在能见到当时的我,我大抵是要摸着自己的小脑瓜告诉自己:“他只是想打你而已,什么语速,什么回答,都是要挨打的。”
在揍完了我,我的父亲会逐渐消气,他往往坐下,我站着,然后他开始讲他的道理。然后我们和好,还会有一个极为短暂的,几个小时的和睦期,直到下次,他再找到什么由头揍我。
你看到了,芭芭拉,若是犯了错,我便要经过这一流程,遗憾的是,对错的标准和刑罚都不是由我决定。这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恐惧,亦是一种无法逃脱的折磨。律令朝发夕改,量刑亦是随判官心情,五十大棍,三十大板,拶指,都不是刻在青铜板上,有所参照。除非一天过完,否则我永远不知道今天将要踏入哪一个陷阱,又将触犯哪条律令。
在这样的恐惧中,芭芭拉,我无比自怜。我爱上了我自己。我是我的父母,我是我的子女,我是我最忠实的朋友,我亦是自己忠贞的恋人,我热烈地爱着自己,芭芭拉,但这种爱亦是奇怪的。细细想来,我似乎是以一个他者的立场来审视,爱慕自己,若是做得好,我便称心快意,对自己倍加怜惜,若是做得不好,我就大肆惩罚。这就是我的失败之处,芭芭拉,我始终不能和自己站在一起,亦或是说,我总不愿认认真真钻回“林杏溱”的躯壳里,非要爬出来站在面前审视自己,活像是选了个人物打游戏。
我记得第一次考研失败后,我心绪灰败,深恨自己不争气,一时怒起,抓过清理大衣的毛滚便抽打左臂,次日,手臂上便是青紫交杂的淤血。我看着,芭芭拉,一时竟有些恍惚。
这和我父亲在我脸上打出来的,又有什么不同?
这让我有些绝望,芭芭拉,原来当我成功逃离了父亲,我自己却又化身为判官,对自己时刻审判。该判什么罪,又该如何量刑,芭芭拉,我又该为自己制定什么样的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