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电台09
09
对于张旸来说,在短暂的人生中做出了很多冲动的决定,因为无法逆转,结果需得自己承受。
譬如说在书店买无线电修理书籍的时候第一次见到李奕谆。他记得是一个下雨天,在虹口一个日本人开的书店里,那家书店有着漆黑的门框和小块玻璃拼起来的橱窗,门口挂着一个玻璃的风铃,推门的时候就会响。门里是贴墙放着的三个巨大的书柜,中间摆着一个平铺的展示柜,一些当季新出的时政书籍就摆在中间,吸引顾客。
他是因为老师的推荐来这儿买书的,他们信息课的老师是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和这个店的老板很熟,知道他对发报感兴趣,便让他到这里来买日籍原版的专业书籍。
他来的时候其实并没有下雨,但是上海春天的天气就像是孩儿面说变就变,没多久雨就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他拿着书正苦恼着等会怎么回去,这时候风铃响了起来,一个人推门而入。
那人穿着驼色的绒面夹克,带着同色系的贝雷帽,头发剪的短,鬓角却留得长,初一照面,以为是日本人。他也确实和老板说日文,笑眯眯地眯着眼睛,蹲下去和老板的猫打招呼。一切都是柔软的样子,从他走进来,似乎外面的雨滴落在窗檐上的声音都温柔了不少。
他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张旸这么想着。
他询问老板些什么,老板指了指张旸手上的书,他才转过身看到张旸正站在角落里打量他。转过来的时候,他眯了眯眼,上下打量了一番,像是确认过他的身份,然后才重新挂上那副温和的笑脸。
看来也不像是表面上那么的温柔无害。张旸又换了一种看法。
他先尝试着用日文打招呼,老板在后面笑着介绍说张旸是中国人,他才换成中文:“你好啊,能不能麻烦你把手上那本书借我看下?”
是个厉害的人。张旸得出了结论。
于是他调整了下一贯懒洋洋的声音,将声音变得亢奋,然后才回答道:“好啊,你也对无线电感兴趣么?”
那人点点头,走过来,接过他递过来的书说:“以前了解过。”
他撑在书柜上打量他,他翻书的时候好像并没有那么的认真,像是在确认什么棘手问题的答案。为了佐证自己这个猜测的正确与否,所以他又开口和李奕谆搭话:“所以你是在找什么问题的答案吗?”
李奕谆这才抬头真正的打量他。张旸与他对视,他才发现这个人的眼睛实际上很长的内双,细细的一条褶子像是把情绪都藏在了里面,可能很多时候都笑着,但是情绪根本不入眼。不像现在,他看他的表情多了些考量,多了些自己的领地被侵犯的气恼,当然马上又被为什么要和陌生人置气的的倦怠所代替。
“……我看完了,书还给你。”李奕谆明显对着他没有了那种敷衍的笑容,干脆利落地解决这段对话。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这本书错误挺多的,想了解无线电就真看点好的,别被这书耽误了。”
“那,那你能给我推荐两本吗?”张旸急忙赶鸭子上架地问道。“我要喊你什么啊?”
“你喊我小智吧,我给你列个书单,这店里不定有,你自己找找,有笔嘛?”
张旸连忙从背包里拿出本子和钢笔,李奕谆咬开盖子写了四本书的名字,张旸凑在旁边看,有些是他读过了的,有一本确实是他没读过的。但是比起书读没读过,小智先生一手漂亮的字更吸引他的注意,都说字如其人,老话果然是没说错的。
“喂,喂,想什么呢?”李奕谆拿着本子在他面前晃了晃,回过神的张旸接过本子说:“在想小智先生的字真好看,我带了伞,小智先生给我推了书,拿我的伞去用吧。我学校不远,跑两步就回去了,如果小智先生想还伞,就还到店里就是。”
李奕谆显然对他颠三倒四地夸赞不太感兴趣,但是还是接过了他的伞,说,那也行吧。
张旸买了那本书,先走了,外面的雨并没有小,他回头看一眼书店暖黄色的灯光,凹凸不平的玻璃只能映出影影绰绰的人的身影,而小智先生还站在刚刚他站着的地方。
这是一个警觉性很高,又很专业,自我意识很强,但人很温柔的人。
是一个很想认识的人。
张旸抱着刚刚买的书,头顶着书包跑进了雨中。
回忆总是很美好的,会加上很多滤镜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记住这么多第一次见面的细枝末节。很显然在组织里和他相见的时候,李奕谆压根不记得这段,后来问起也只是有依稀的印象。但是张旸因着回忆滤镜,还是在接受任务考入士官学校和进入上海特科管理三号电台的选择之间,选了后者,成为了李奕谆的搭档。他的发展人,也就是他的老师说他是屈就,他可没觉得。
但是他想如果当时去士官学校,或许能成为一个正常上下班的文职人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在案发现场,将德国造的电报机塞进案发现场的保险箱,然后处理完现场的行迹,再以记者的身份打电话给法租界警察局报案。
警察来照例搜查现场,拍摄照片,将他设为犯罪嫌疑人带走。被铐上手铐带走的时候他并没有回头,因为他相信他藏电台的地方,李奕谆到时候能够找到。
“姓名?”
“张旸。”
“年龄?”
“二十三。”
“职业?”
“《沪上日报》记者。”
“到受害人家中干什么?”
“他约了我晚上八点半采访,可是我到他家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所以我打电话报了警。”
“他为什么约你?”
“他是大西洋药品集团的双面间谍,说要爆料一些内容,对,要找我爆料一些关于青霉素的事情,但是,但是我来晚了……”
这是三天来张旸反复被询问的问题,被关在审讯室并不好受,人只能坐在横木条的凳子上在累极了的时候稍微眯一下眼睛,而审讯者是不会让你有完整的休息时间的,他们会在你最难熬的时候打开强照明灯,泼下一盆冷水让你清醒,回答下一轮问题链。三天里他可能只吃了两顿饭,还是发馊的饭菜,张旸吃着吃着就吐了,没人敢让他再吃下一顿。
这般软硬折磨着,但是一点证据都拿不到,租界警察恼羞成怒给他上了刑,警棍打在背上,打出闷闷的响声,他只能抱着头让自己不至于受再重一些的伤。但是打完了再询问,也仍然是那几个仅有的交集。现场勘查了两三次,确实找不到在受害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的身上也没有任何受害人的身体组织,再加上生活上确实没有交叉,而张旸身上又有记者证,将他定为凶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彼此折磨了三天,警方终于同意让他打电话给外面交付保释金。
张旸站在电话前,想了想,最终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是杨家么?我找下润泽。”
“润泽么?你能来法租界警察局接我下么?对,需要带3000的保释金,咳咳,钱我后面会还你的,地址我报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