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校
1.
王抗最后一次见温玉卿,正值两个任务的间隙。他暂别遥远星空的殖民地,回归故里。在驾车路过公交车站时,看见了正在等车的温玉卿。他记得那是个阴霾天气,但雾中影影绰绰的人影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他摁下车窗,想跟她打声招呼,然而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沉默地离开了,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几个月后,他再次启程,返回了舰队。
温玉卿便是在那之后死去的。因为得不到王抗的消息,他与故乡也早已经久失联,没有任何人告知他葬礼的事情,他对此一无所知。三十四岁的王抗像过往无数次一般,麻木地坐在璀璨星河中监控那些仿生人对新发现的行星进行勘探,因为外太空混乱的时间流逝,他以为自己仅仅离开了八个月,等他再次返乡时,才发现温玉卿已死去三年了。
天气仍是阴郁,一场雨凄凄地下着,绿草的叶子上全是泥点,整个世界一片灰蒙。王抗手捧这个年头已不多见的鲜花,缓缓走入墓园。污染与环境破坏致使雨滴不仅脏污,而且危险,经过特殊涂层处理的黑伞被雨敲出的声响正如王抗此时残破的心。
他站在墓碑前,弯腰将鲜花放进透明的防护罩,尽管知道枯萎是一种必然,他却总做这些徒劳的延续。黑白照片上温玉卿正对着他笑,那笑容他其实已经许久不曾见到了。时间的紊乱带来的是缺憾的记忆,以及个体存在真实性的不确定。他倒不是有多爱她,他只是需要这样一根线将自己同某种东西拴在一起,唯有这样,他才知道自己是活着的。
王抗张张嘴,想说点什么,许多不曾提起、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语,然而在吐露的顷刻又被他悉数咽了回去。突然间,一阵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停在一旁。王抗回头,是一个陌生男人,约莫四十岁左右,看见他,似乎也有些吃惊。
「王抗?」男人有些迟疑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是。」对于自己这样轻易地被认出,王抗没什么特别反应。某种意义而言,他在故乡也算一位名人、一种传奇。因为是在温玉卿的墓前,他理所应当地以为这是过去某位被他忘记了音容的同学,于是略怀歉意地回答:「抱歉,我记忆很混乱,不记得你了。」
「我们从没见过,你自然不会记得我。」男人却如是说,蹲了下来,看见透明防护罩内的鲜花,似乎知道了是王抗带来的,他转头看了王抗一眼,叹道:「可我经常听说你。」
「温玉卿是我妻子,我们结婚十多年了。」男人补充道。
原来是他。王抗心想。在恍惚的岁月里,他曾遥遥听闻一些关乎温玉卿的只言片语,知道她结了婚,甚至流产——环境的污染导致生育变得有些困难——似乎她的身体也是在那之后垮下来的。可王抗有什么办法?他早已不能回头,穿梭于无尽的宇宙,在彻底的黑暗与炫目的星光之间不断轮转,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距离她究竟有多少光年,要经过多少次的跳跃、迁移,才能抵达她身边。最终他所能做的就像他一直做的一样,他远远看着她,再也不曾走近。
「哈,那可真是……」王抗尴尬地自嘲,旧情人与遗属的相逢总显得有些古怪,他企图使气氛无需这样沉重,他害怕这样的情境。
「杨木。」男人这样介绍自己,说着,伸出一只手,同王抗短暂地握了一下。
「我们去……喝一杯?玉卿走后,我也没什么事可做了。」王抗听到男人的提议,他回头,再次看到墓碑上温玉卿熟悉却又陌生的笑,他点点头,同杨木一齐走出了墓园。
2.
即便已在宇宙中飞行了十数年,王抗仍不习惯这样的漂泊迁徙。冥冥之中,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他,令他无法像他那些同僚一样,过着居无定所、永无明日的生活。他始终有所挂念,尽管他说不上来那究竟是怎样的的一份情感。如今,这个长久以来一直支撑他的信念随着确认温玉卿的死亡而变得分崩离析。王抗一时茫然,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去年,他进衔少校,在此之前他一直担任数以万计的先遣舰队中某一支的舰长,带领几艘战舰在星系之间不断寻觅,那些适宜人类居住的星球:他辨别星球的原生物种,判断他们的威胁程度,并决定应该将它们屠戮殆尽还是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重新启航,继续进行着远征。他的旅途是那样的漫长而孤独,许多次他甚至以为自己已同化在漆黑宇宙。
好在这一切终于结束了。不久前他所率领的舰队顺利完成了最后一次探索任务,他功成身退,被授予荣誉勋章,并调回太阳系编入护卫队,专门护送那些地球遗民登上飞船,前往曾被他所开辟的新家园。
他终于回到了这里,不必再一次次的远走,然后一次次的仓促归来。
夜色将至,「贪饮」酒吧的吧台旁,王抗和杨木肩并肩坐着,挑高的窗外冷雨切切,黑色喇叭播放的摇滚乐环绕着,唤醒他所搁浅的某种往日腔调。
「我很久以前就听说过你了。」杨木一边用吸管搅动着嗨棒里的冰块,一边对王抗说:「倒不是因为玉卿,这里人人都知道你,但你真的出现的时候,却又没有几个人能真正认出你来。」
听着冰块被杨木晃出的「咔啦」声响,王抗低头看着自己杯中的烟熏威士忌,泥煤的苦与海的咸涩夹杂在浓烈的酒精里,于他的胃中发酵。杯子里那颗浑圆的冰球像极了他曾路过的一颗星球,到处都是雪,无边无际,世界只剩下一片苍白。彼时他坐在战舰里,也是这样喝着一杯威士忌,看那些仿生人拿着勘探仪查找厚重雪层下有没有可以被开采的能源,什么都行,气体、液体、矿产、微生物……他不能无功而返。
「或许因为你看上去有些过分年轻了。」杨木再次说道。
时间。都是时间。王抗在心中徒劳的默念,那些诡谲斑驳的星系自他脑海一一掠过,他低头,再次啜饮,感受到辛辣的酒液划过喉管的刺激,他转头看向杨木,问道:「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对这样猝不及防地发问,杨木短暂地愣了一下,继而迅速反应过来,回答道:「你离开后不久,约莫三四年吧,有一天下班后我们同乘了一座电梯,没想到却生了故障,我们一起困了大半宿,便聊起天来,才发现我们在一个单位工作了这些年,却从没遇见过。」
「然后就结婚了?」
「那倒没有,过了一年多,我们才结婚的。」杨木说,冰块声又响了起来,他看着王抗,貌似不经意地问道:「你曾找过她一次,是吗?」
「在2130年的时候,一个下雪天。不过那天雪脏的很,都是灰色的。你们在河边相见,你没带伞,她把自己的让给了你,你又推了回去,最后你们撑着同一把伞,沿着河走路。」杨木自顾自地说着,对那天的场景记得比王抗还要清晰异常:「那距离你们分别已有多久了?」
「五年了。」王抗低声回答。
「啊,是了。」杨木继续说:「后来你们似乎在吵架,起了争执,推搡间那把伞掉在了雪地里……」
背景乐沉了下去,伴随杨木一字一句的吐露,王抗心中早已尘封的回忆被渐渐重启,多少光阴穿过星辰的横隔呼啸而来,他记得那次重逢,尽管并不像杨木那样对每个细节都如数家珍,但他到底是记得的。
那是王抗加入先遣舰队的第二年,在无休止的探查行动里终于获得了喘口气的间隙,他驾驶一艘飞船自首都星回了故乡,这座滨海之城。他依旧想着她。在那些艰苦的训练,教官的辱骂,同僚的排挤与政治队伍的碾压里,她的存在仿佛是他自战舰望出去时可望而不可即的航星,是漫长的征途中唯一属于他的光亮。
他们约在河边相见。过去他们常于此相会,然而时隔多年,他仍能毫不羞愧地站在这里——他是来求婚的。在自以为是地抛下她前往首都星,却又在多年以后归来,希望她能跟他远走。但他的初衷却别无他意,爱与不爱,这样的话语在无休止的探索行动中早已消亡殆尽,他只是希望她能过的好一些,离开这片早已被遗弃的故土,以他妻子的身份前往首都星,获得首都星的合法居民资格,享受比地球先进数倍的资源,医疗,教育,知识……太多了,他甚至无法一一细数。
他只是没想到或许在他远走的时间里,她早已有了新的生活。就像如果按照杨木所说,那时他们应当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因此温玉卿没有答应,对王抗天花乱坠的形容她甚至显得有些过分冷漠。那天的灰色大雪里,王抗永远记得温玉卿望向自己时的眼神。那是怎样的一种淡然,没有爱了,也不再有恨,她注视他就像注视一个不相干的路人。于是他勃然大怒,斥责她的不知好歹。
「你知道这颗星球亿万万的人有多么渴望能登上那艘离开的飞船吗?他们日复一日的劳作、攒钱、给那些财团卖命,挤破头想在摇签时抽中自己,可即便他们获得了资格,买上了船票,他们也去往不了首都星。你以为我们这么多年的探索是在做什么?」事隔经年,彼时自己气急败坏的神情似乎仍在眼前:「联盟早就想放弃地球了,这些遗民他们一个都不想带走,名额一直在收缩,摇签的资格审核越来越严苛,你看不懂吗?如果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你会死的!」
事实上她的确死了,在那次争执后的数年光阴后。忆起这些俯拾即是的往事,王抗一杯接一杯的痛饮,威士忌就像那些回忆一样留下荒芜的余味。在那之后呢?他自问,然后他便转身离开,他们再也不曾真正见过了吗?
「你带玉华走吧。」王抗始终忘不了那天纷扬的雪中,温玉卿说出这句话时他的震怒,或许最开始她便如此盘算过了,在他登上前往首都星的那艘飞船时起,她便再也不会跟他离开。王抗想或许这便是温玉卿对他的报复,她将自己留在这里,对他当年远走的讽刺。可她却又让他带走玉华,她将他物尽其用,却又知道他根本没办法拒绝。
「她患了重病,留在这儿反正也是死。你跟玉华结婚,带她去首都星,让她接受治疗。」时隔多年,温玉卿说话时的平淡语气仍令王抗胆战心惊,他知道她有一个胞妹,小她三岁,从小和她相依为命,只是天生免疫力低下,因此总是病恹恹地缩在家里,他甚至都不曾见过温玉华几次。
「你必须这么做。」她继续说。
暴怒的王抗忍不住撕碎温情脉脉的假象,将他们共执的那把伞狠狠扔在地上,因为剧烈的动作,积了一层的灰扑扑的雪扬起的雪沫就像被弄脏了的灰色粉尘。王抗看着温玉卿,他仿佛从未真正认识过她,可他却又知道她本就是这样冷酷坚定之人。他们的久久对望,无言博弈,最终王抗败落了。
「我答应你。」他承认自己的失败,并作出承诺。
「玉卿后来跟我说过,她很后悔那时的不理智。对你并不公平,对玉华,也实在残忍。但如果想让玉华活下去,确实没有其他的方法。」杨木的话语将王抗从回忆的牢笼中拽出,那场纷纷的雪似乎还在下着,乃至多年后的故地重游,他仍感到遍体寒冷,他听到杨木的问询:「玉华怎么样了?自跟你离开后,便再没有任何消息了。」
「过世了。」王抗回答。
又一杯威士忌见了底,浑圆的冰球融化了些,混着冷水,酒掺的有些稀薄。
「是……什么时候?」杨木有些震惊,似乎不曾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很多年了。她患得是不治之症,首都星也不是万能的,对吗?」王抗看着金色酒液倒影着头顶的吊灯,冰球是那样的剔透,可这个话题却似乎揪起他新的痛苦的回忆,他皱着眉,像是在回答杨木,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恍惚间,醉醺醺的模糊双眼,王抗似乎又看到了年轻的温玉华,在首都星干净明亮的病房里,见到他推门而入时眼中迸发的光芒。他的神思由此陷入了更难以挣脱的泥淖。不要说这些了。他在心中呐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事实的真相并非如此——倘若……在荒芜的时间里他哪怕曾有过一刻的清醒自持,便不会发生后来那些事,玉华本已治得差不多的身体也不至于最后是那样的千疮百孔,带着他们未出世的儿子,一尸两命,永远留在了首都星那个寒冷的冬天。
又是冰块与冰块的撞击声,杨木将残余的嗨棒饮尽,留下尚未融化的冰块层层叠叠堆在杯中,他对王抗叹道:「或许你应该强硬一些,带玉卿走的。」
继而他凑近王抗,拍拍王抗的肩膀,在低沉的摇滚乐声中,王抗听到杨木轻声问自己:「可你明明还有一张船票的,对吗?」
王抗抬头看了杨木一眼,朦胧的眼神透露出他混沌的心绪,酒精正在麻痹他的思维,他点点头,趴在桌上。
「是的。我还有一张船票。」他嗫嚅着,堕入了最后的沉沦。
3.
雨仍旧淅淅沥沥下着,一整夜,王抗都睡不踏实。失去首都星公寓里恒温系统的保护,故乡连绵的阴雨令他早已损坏的关节、陈年伤疤隐隐作痛,过量的酒精加剧了触感,数次他几乎要被疼醒。最要命的还是后背靠近脊柱那条疤痕,在明Y-2星落下的伤,当时随行的医生说倘若再偏离一点,他便要换上电子脊柱,因伤退役。
浮沉在梦与现实的边缘,醉酒的飘忽感中,王抗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宇宙角落那片意识之海。三年前,他率领舰队从图克星经过,一颗罕见的气态星球,湛蓝色的气体不断向外膨胀,其中闪烁的白光像被持续摁下的镁光灯。图克星人没有躯体,他们以意识的形态漂浮在气雾之中,每当有一个图克星人死亡与诞生时他们的意识都会化作一道白光闪耀。王抗的仿生人下属们对于图克星人的存在无动于衷,因为他们只是一群冰冷的机器,可坚硬的战舰外壳却抵抗不住图克星人对于王抗意识的侵袭,叽叽喳喳的各种声音令王抗头痛欲裂,似乎是在那之后,他便陷入了失眠的深渊,不得不在每次睡前佩戴情绪调节器,将那些磁片贴在头皮上,强行使自己遗忘、放松,进入深度睡眠。
所有前往首都星时的欣喜雀跃在年复一年的战争磋磨中都只剩下了冷漠麻木。彼时王抗收到首都军校的录取通知书,成为几十年间地球为数不多进入首都星读大学的少年。他记得那天故乡乌臭的海边,他向温玉卿作别,兴高采烈地背起行囊离开故乡,登上那艘通往首都星的飞船。很长时间里王抗都斩断了同过去的联系,在首都星光怪陆离的霓虹泛滥与光速飞行里,他对即将到来的明天充满希望。然而王抗所没想到的是,毕业后,在首都星无权无势的自己同所有像他一样的同期一起被编入了最为危险艰苦的先遣队,成为所有舰队的最前线。那时《仿生人探索法案》尚未推行,他们仍是先遣队的主力军。死亡、伤痛、一次次穿越时间又返还……庞然的宇宙吞噬了一切明亮的向往,躺在战舰底层逼仄的士兵床上,王抗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温玉卿。
他想起她的温度、名字、在夕阳的金晖中她脸庞的细小绒毛,他不能不想她。在同期死于外星异兽的爪下,他惊慌逃窜时,他想着她;在侧舰因为跳跃点的偏移而永久失散于宇宙,他回眸的瞬间,他想着她;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陨石雨,他与仅存的几位同伴缩瑟在舰内,狂暴的撞击声中,他想着她;还有许多次,穿过危机四伏的小行星带,那些挣脱了轨道肆意飞行的各色星球,他在心中祷告,希冀让他再见她一次……无休止的征程里,那些由同伴的鲜血和眼泪铸成的坚固堡垒令他幸运的活了下来,一次又一次,直至航程的终点,他所率领的舰队发现了又一颗类地球行星,在浩瀚宇宙中静静漂浮的蓝色星球,王抗在战舰内遗忘了一切,他甚至以为自己其实早已迷航,错入了时间的甬道,回到了万物伊始的家园。
那颗被大气环绕着的星球,海洋、山川、陆地、河流……一切都如此相似。连年的疲倦与绝望在顷刻间一扫而光,王抗想欢呼庆祝,可那时所有的先遣队员都已替换成了仿生人,他只能打开通讯频道,向上级报告了这一重大发现。
「我们可以将地球遗民都迁移过来。」王抗兴奋地说着:「不用再限制船票的数量,地球也不会再有污染、疾病、贫穷、战争……这百分百契合。」
然而等待王抗的只有冷淡的召回命令,他标记了坐标,而后联盟派遣了一支规模更为巨大的舰队,他们授予他荣誉勋章,嘉奖他的重大发现,并告诉王抗——他的先遣队岁月到此为止了,他可以在太阳系担任护卫队的闲职肥差,联盟承诺他可以在任何他希冀的时刻前去报道,此前他将获得一个从未有过的长久而安逸的假期。
那时王抗才知道,这颗由他发现的行星并没有像他设想的一样被用来安置无望进行星际迁徙的地球遗民,各个星球的居民都在争夺它,那些被安置在黄沙遍布的行星、冰天雪地的行星、三不五时便有飓风风暴的行星的先行居住者们,都企图将自己的家搬去这颗气候适宜的行星。然而最终获得行星开发权的,仍是首都星的那些财团。他们就像把控着由地球向着新星系迁居的名额一样,牢牢将新行星的登录权攥在手中。
一场崭新的漫长的迁徙。
而后呢?迷离的梦境中,王抗听到自己在问自己。而后他便返回了位于首都星的公寓——联盟分配给他的住所,在一百九十七层的落地窗前俯瞰整座狂乱之城。那些虚拟偶像的投影,林立的高楼,飞来飞去的汽车在射灯的照耀下折射的冰冷的金属光泽。这座城市如果还有什么同他的故土相像,那便是永远阴沉的天气同连绵的雨,就像所有青春的激情与热血褪却后,王抗凝视雨水落下时在玻璃上划出的斜向水痕。仍旧只剩下他自己。
悉悉索索的声响将王抗渐渐吵醒,意识回笼,他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的锅铲相撞夹杂着热锅的「嗤」声。他睁开眼,一切的存在都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初晨的冷气带着些许潮意自窗的缝隙向着屋内寸寸侵袭,他的脊柱仍是那么痛,摇摇头,王抗坐起来,向着屋内走去。
杨木正在做早餐,回头看见王抗赤裸着上半身走过来,麦色皮肤纵横着数道疤痕,昭告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下藏着的怎样千疮百孔的灵魂。
「坐吧。一会吃饭了。」杨木似乎正在炖汤,一边用勺子搅动汤锅,一边对王抗说道。
朝阳的第一缕薄光自窗外袭来,屋内的一切蒙上金黄色的光晕,王抗打量着,这才知道此时此刻他所处的正是温玉卿和杨木的家。
这一切比昨夜蜂涌的往事更像一场梦。王抗心想。他四处走,在屋内到处查看,拖鞋随着他的脚步发出趿拉声。
他看见白色光洁的墙上挂着的那张合影,是温玉卿和杨木的新婚照片。时光似乎只在他身上留下了抹不去的印痕,其他人却没什么改变。他注视着照片里的温玉卿,她仍然在笑,王抗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做饭的杨木,似乎终于明白,她是真的不再爱他了,先前王抗固执地认为她所一直铭记的其实是他,所谓结婚不过是无奈之举,可如今看见这个笑容,王抗幡然醒悟,唯有爱可以补足爱,或许杨木并没有撒谎,温玉卿死之前的确在忏悔,他和她的一时意气葬送了两个人的一生。
他再次想起了玉华。想起因为她的存在,首都星那间公寓也不再是那样的冰冷。但一切终究是逝去了。王抗低头叹息,听到杨木关火的声音,他将那盆汤端上来,配着花椒味的油卷,招呼王抗吃饭。
注视着锅中冒出的腾腾热气,这样平静的末日生活令王抗感到如梦般虚幻,他已记不清上次吃这些真正的食物是什么时候了,大部分时间里,他仅以果腹为目的,浓缩的营养剂,一滩稀巴烂的东西糊在一起,被狼吞虎咽的吃下去,省时省力。
他坐下来,喝着碗中的热汤,抬头看了对面的杨木一眼,继续昨晚没完成的话题,他对杨木说:「你说的没错,我还有一张船票。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把船票给你,让你去首都星。」
「首都星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杨木没有答复,只是对着王抗问道
「其实没什么意思。」思索片刻,王抗如此回答。事实上几乎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因此他也不曾思索过应当用什么准确的词语去形容这些年的生活。他站起身,走向门口衣架上挂着的他的风衣,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他抽一根,叼在嘴里,却又仿佛刚刚察觉般,对杨木问道:「不介意吧?」
「不介意。」杨木说。
王抗点燃了那根烟,明灭的火星里,淡淡的烟味在屋内蔓延开来,盖过那一锅汤原有的食物的香气,这样的味道令王抗似乎又回到了那混乱动荡的生活里,他吞云吐雾,看那些白色的烟雾上升,浮在半空,对杨木继续说:「但总归比地球的生活要好,你可以活的久一点,质量高一点,毕竟有了船票便是获得了首都星的居民资格,只是你可能没有朋友,那些早已迁居的人不会允许你进入他们的世界,你盘亘在每一个圈、每一层阶之外。不过不用担心,有很多像你一样的人,那都是早年间船票没那么紧俏时移民过来的,大部分时间里你都只跟这样的人待在一块儿,也能相互帮助,但说到底,还是空虚填补空虚,寂寞打发寂寞罢了。」
「来一根吗?」王抗说着,将烟盒递给杨木,问道。
「我不抽烟。」杨木摆摆手,拒绝了,王抗将那盒烟拿回去,抽出新的一根叼在嘴里,再次点燃。
「我听说在首都星,人们可以改造自己的躯体,把病变的器官拿出来,将完好的放进去。」看着逐渐弥漫在室内的烟雾,杨木再次问道。
「是的,我们管那东西叫义肢。电子胃、电子肺,电子的心脏、脑插件,只要钱给够,都能换,不过排异现象并不能完全消除,效果也因人而异。」王抗回答,他衔着烟,将左臂伸到杨木面前,似乎启动了某个隐秘按键,自肘部向下的皮肤逐渐褪去,露出坚硬而冰冷的合金机械臂。王抗动了动手,金属手掌随他的动作展开而后攥成紧握的拳头,因为那根烟,王抗的吐字有些不清,杨木听到他含糊的声音:「看我这条胳膊,也是最近才装上的,恢复的还不错,先前那根已经废的差不多了,总是疼。但没办法,先遣队不太允许我们依靠这种改造的义肢,外太空,你永远不知道那些星球上会发生什么离奇的事,射线、次波脉冲,一旦干扰它们的运作,失效,或者信息错乱,就跟自杀没什么区别。」
说着,王抗把那根机械臂向杨木面前再次凑了凑,示意他伸出手摸一下。机械的触感像寒冬那些坚冰一样,杨木感到冷意自他的手心传来,他有些好奇地问王抗:「什么情况下会失灵?」
「太多的案例可用作举证。」王抗说着,记起电子器官崩溃时不停的尖锐报警声,他看向杨木,企图从他的眼神中辨别出什么别样的情绪,但什么都没有,王抗喷出一口烟,继续说道:「我遇到过一个舰队,在路过一颗未知星球时盲目降落,想必舰长也没什么经验,刚刚当上的吧。那颗星球的电磁似乎有些问题,战舰甚至尚未着陆便被干扰,所有的仿生人都失了效,舰长用最后的紧急频道发出了求救信号,因为之前受过伤,他有半根脊柱都是机械电子做成的,我说过的,脊柱太危险了,如果患上了电子的便应该退役。那次他的信号被我捕获了,但我又能做什么呢?我总不能抛弃一整支舰队,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去那颗星球上救他吧。」
「所以你走了?」杨木问道。
「是,我走了。」王抗回答。
他不后悔。只是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王抗不自禁地露出惨然一笑,就像他对那些四处探索的先遣队生活的最后态度。在无尽的虚空中,他仍记得舰长断断续续的话语,向他说明了情况,并请求收到信号的过路舰队能将他带离这颗星球。王抗没有行动,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一座渺小的战舰、渺小的他,该如何抵抗一颗星球的恶意。
「那后来呢?」杨木继续问。
「什么后来?」王抗有些不明所以。
「舰长后来怎么样了?」
王抗将烟摁灭在桌上,留下一道轻微的焦痕,他想着彼时自己标记了那颗星球,注释「危险,不可登录」,而后带领舰队继续前进,将折戟的另一支舰队远远抛在身后。
「一切电子设备都会失效。」他回答:「包括那半截脊柱,他会瘫痪,然后一个人在孤独中等待死亡。也许多年之后会有技术更加成熟的舰队再次着陆,希望那时能为他敛骨吧。」
屋内陷入了沉寂,一些楼宇的清晨动静透过劣质建筑材料传入,王抗听到自己和杨木交错的呼吸声,他没有再抽烟,而是一下一下把玩着那个火机,他的手臂又恢复了皮肤模样,良久,他抬头对着杨木问道:「其实你也需要义肢,是吗?」
「是。」杨木回答。
「我会把船票给你,去首都星,换一个器官,开始新生活吧。」将火机放在桌上,王抗对杨木如是说道。
听到他的话,杨木却摇摇头,他注视着王抗,平静地说:「不必多此一举了。我已时日无多,我愿意留在这儿,跟玉卿永远在一起。」
4.
对许多人而言,爱是一种必然需要,荒漠里几近渴死的旅人最后一丝力气钻出的泉眼。可王抗并非如此。他爱过很多人,深深浅浅,温玉卿,温玉华,都是心上留痕。在首都星,他不过是一个无名少校,可仍有无数人前赴后继期望踏入他的家门,男男女女,王抗记不起他曾流连过多少张床,多少具温暖的胴体,多少次的高潮失意,可从没有谁能够真正留住他,而他也从不需要哪个庇护所。他知道生命到尽头仍是虚无,只有孤独。
废弃的家园再次下起倾盆的雨。王抗疾步。他没有打伞,任凭那些豆大的雨点砸在脊梁,将他本已伤痕累累的躯壳打的生疼。雨的声响,雨的气味,雨的温度。天地之间充沛着散不开的水汽,雨已非雨,是落下的一颗颗子弹,几乎要将这颗疮痍星球砸的稀巴烂。凹凸不平的地面因为这场雨而积起数个水坑,在他的皮靴踩入时溅起水花。王抗仍在走,久远的道路,从这里出发,到荒芜的尽头,而后折返。徒然穿越大半个城市,他再次回到了这座房子前,二层楼高的小屋,周围早已将近废弃,这似乎已是一座死城了。
「抗,明天见。」在无始无终的时间里,王抗看到少年时,他送温玉卿回家,她对他摆摆手,准备走入房中时的身影。而他青春的身形则像一条迅捷的猎豹,飞快跑过去,在她开门的瞬间将她抱起,他们相互依偎着,嬉闹着,将大门关闭。
而今破旧的锁抵不住多少侵袭,这里不知多久都不曾有人踏足过了。站立在门前,王抗终于还是抬脚,用蛮力踹开了房门。旧地重游,阴沉的天气使陈年积灰沉淀了下来,他一身的雨水顺着湿漉漉的衣服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逐渐蜿蜒成细小的水流,汇入木地板的缝隙。王抗打量着熟悉的一切,还是如当年般,未曾改变。他没有抬手拭去脸上的雨,而是任凭那些脏兮兮的水在顺着脸颊纵横,良久,他才抬脚,缓缓走入,「嘎吱」的声响仿佛惊动了部分时间,往日被一一唤醒,靴底与地板摩擦发出尖锐的声响,像是一根银色铁丝那样鲜明让人无法忽略。
整个少年时期王抗几乎都于此度过,他来过这儿无数次,对每一个角落比自己的家还要熟悉。他是个身世可鄙的私生子,多年前,年轻貌美的母亲傍上了位高权重的父亲,而后生下了他。可不曾想最终父亲仍是抛下了母亲,带着自己原本的妻子登上了那艘通往首都星的飞船。接近癫狂的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对他动辄打骂,在摇摇欲坠的环境中他艰难地成长起来,用功读书,刻苦训练,通过全星际联盟的考试并进入首都军校成为他苦闷青春里唯一的目标。
往事一幕幕轮番上演,乱糟糟的回忆被一条线理着,串起来,而后不断被翻转、品尝。王抗仍然记得那年父亲临走前,他们曾在海边见过一面。父亲留给他一张船票,并告诫他不要将此事告诉母亲——讽刺的是,他的确是父亲唯一的后代——王抗答应了,可并没有前往登记,那张船票至今仍是无主状态,未被激活使用,他早已立下誓言说永不会用这张船票,他会以自己的方式前往首都星。
握着摇摇欲坠的扶手,王抗踩上第一层阶梯,二楼便是温玉卿的卧室,可台阶残破的木头似乎难以承受他的重量,「吱呦」的动静令他胆战心惊。就在惶然一瞥中,王抗看见了一层楼梯旁那扇紧闭的房门,他从未进入过,但他知道那里曾住着谁。
玉华。这个名字再次浮现,连带那些隐秘的情感,只有他们知道的故事。王抗的步伐突然顿住,他倒退回去,推开了那扇他一直拒绝探看的门。
在答应温玉卿会将玉华带去首都星后,王抗才生平第一次真正直面玉华。在他早先的记忆里,她不过是个永远躺在床上有些怯懦内向的女孩。他们走的很匆忙,王抗先返回首都星,递交了结婚申请,等待数日后拿着通过文件返回地球。没有婚礼,也没有任何的祝福,他带着玉华离开了地球。那些医生开出的药几乎构成了玉华的全部行李。
「衣服都扔了吧,到首都星买新的。」他看着温玉卿替玉华收拾的行李箱,冷冷地拒绝,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不曾理会孱弱的玉华如何跟上他的脚步,走到飞船旁。
温玉卿传送给他整整几页纸告诉他每种药的使用方式、食用时间和剂量,他应承了,但从未打开看过。因为甫一回到首都星,他便将玉华安置进了军部的医院,而那几页纸被原封不动地传给负责玉华的医生。
「我们有我们的法子。」医生也不曾打开过那个文档,他是这样对王抗说的。
而后的玉华就像那个文档一样被丢在医院里,王抗几乎不曾过问,他并不是那么忙,也并不是每一次的探索任务都要如此的深入宇宙,或许是为了逃避,或许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在同玉华结婚后,他便主动申请承担那些远征任务,这样一来一去的光阴总以年计,他无需总是守着玉华,就像他不必面对茫然的生活与回忆。他只在疲惫地返回首都星时,才会去医院看一眼玉华,承担他所承诺的某种义务。
「病已经好了,你也取得了首都星的居民资格,可以跟我离婚,去过自己的生活了。」三年后,王抗风尘仆仆地走下战舰,收到医生传来的讯息,让他去接玉华出院。彼时王抗站在病房里,对着玉华如是说道:「但我不会不管你的,有什么麻烦,随时来找我。」
直到那时,玉华的面容仍是模糊的一团,无法被捕捉。从未推开过的门后,王抗抚摸着那些老旧的家具,往事后的往事纷至沓来。他在空荡荡的桌面上抹了一手灰,而后走到墙边,将柜子的抽屉一一拉开,里面早已空空如也。王抗坐到床边,企图捕捉玉华被困在这张床上的年少岁月,时隔多年他才终于试着去了解她,这时他才发现他从未真正认识过她。
「你要跟别人结婚吗?」他记得彼时玉华的问询,她看着他,似乎有些不解。
「不。」王抗斩钉截铁地回答,但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那我们为什么要分开呢?」玉华从病床上站起,向着王抗走来,步伐是前所未有的轻快。因为满身的疾病,在很长的时间里,王抗从未见过如此健康活泼的玉华,他甚至都忘了在他面前的玉华不过二十五岁。他注视那张与温玉卿相似的面庞逐渐靠近自己,仿佛那些错失的岁月正在被弥补,一切触手可及。于是王抗任凭玉华站在他面前,抬起胳膊轻轻抱了他一下,颠沛流离的先遣生活中早已被磨平的激情在他的心中蠢蠢欲动,自宇宙归来的坚冰,正被前所未有的暖意包裹住,他听到她的呼吸声,淡淡的消毒水味在他的鼻前缠绕,他看向透明的窗外,阳光夺目而刺眼,半空中漂浮着细小的金色尘埃,他所代表的龟裂土地上汩汩涓流自干枯的缝隙中渗出。他于是默认了一切发生。
雨无知无识的下着,轰然的声响,如同密林中瀑布的转移,砸在屋顶,急密的频率,像是要把一切吞噬其中。在柜子的最深处,王抗找到了一本笔记,同其他七零八落的物品一起被整整齐齐摆放在柜子深处,他坐在地上,接近疯癫地翻看手中的笔记本,徒劳地翻过一页又一页,被隐埋的少女的心事一一略过。
2122年3月26日
他又来了。我听到姐姐的笑声,那么快乐。我也想和她一样,离开这张床,去学校,认识他,跟他在一起。
2122年8月2日
昨天听到他今天下午还会来,我偷偷加大了药量,感觉舒畅了很多。我坐在沙发上,这样他进门时就能看到我了。
「玉华,最近好点了吗?」他向我打了声招呼,而我却不知该如何应答,支支吾吾了很久,只是「嗯」了一声。下次,下次我一定要多说一点。
2125年7月13日
他走了。听说去了首都星,不会回来了。
2125年9月9日
他真的走了。
王抗没想到玉华写过日记,就像他从未想过,在更早的时间里,她的目光便已紧紧跟随着自己。懊悔的泪水自眼眶滴落,模糊了视线,有些稚嫩的字体早已看不清,如果……他想,如果多年以后他不曾回归故里,推开这扇门,又碰巧看到了这本日记,那么所有的秘密都会在时间与星际间被吞噬,成为纷飞的灰烬。
良久,他才颓然地抬起头,看向已经泛起霉斑的天花板,手中的笔记本轻轻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记起玉华死的那天首都星的雨也是这样的滂沱,他抱着不停咳血的玉华跑进了医院。他不知道她怀孕了。就像在这么多年的时光里,他甚至不曾关心过他们是怎么把玉华治好的一样。她全身的血都被换了一遍,被牢牢控制在阈值之内的机能指数被怀孕所带来的的激素紊乱干扰,脆弱躯体的微妙平衡被突然打破,体内电子器官不停地发出尖锐的警报声,王抗看着玉华躺上白色的推床,急救室的大门蓦地关闭,幽长的走廊中王抗不断徘徊,整一夜,然而黎明将至的时分,医生还是推开门,告诉了他玉华死去的消息。
「玉华。」最不愿被提及的回忆不断撕扯着王抗,他发出一声低喃。在充满了旧时光的屋中,他仿佛看到年少的玉华如何撑着病体在纸上执着地写下这些话语,画面不断交叠,而后分散,王抗伸出手,仿佛见到无数故人的身影在半空浮现,他奋力一抓,却只有潮湿的空气,摊开的掌心空无一物。
突然间,急切的脚步声夹杂在嘈然的雨中自门外传来,而后跑过地板的声响,打破王抗所有的回望,他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一个陌生的少年停在门边,正呼哧呼哧穿着粗气,雨打湿了他全身的衣服,面庞、名字,一切似曾相识。王抗久久注视,似乎未曾想过在这样仓皇的结局里,岁月仍给了他最后的机会。
他擦干眼泪,从地上起身,走到少年面前。
「走吧,温远,我带你去首都星。」王抗对着少年如是说道。
5.
「少校。」
事隔经年,王抗再次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是带着温远在登船处,确认王抗身份的真实性后,护卫队员向他敬了个军礼,并如此说道。
这是他们在地球的最后一天,雨仍旧淅淅沥沥地下着,无从断绝。五天前,王抗像往常一样前去拜访杨木,才发现对方在夜间死去了,僵直的身体早已冰凉。他按照自己同杨木的约定,将其同温玉卿合葬——这是他一直留在地球的原因。
「再见。」潮湿的泥土下,王抗见到装着昔日恋人骨灰的盒子,他轻叹一口气,而后招呼工匠把杨木的骨灰盒放进去,并将墓顶再次封了起来。站在新立的墓碑前,他让温远鞠了几次躬,而后对着坟墓喟然告别,随着所有故人的离去,王抗的全部爱恨在此刻都已消亡。
「为什么要放弃前往首都星的机会?」仍是雨落在伞上的声响,王抗记起那天清早杨木拒绝了他的船票后,自己固执地发问:「她已经死了,你留在这儿,不过也是白白等死。」
「那你呢?你把那张船票藏了这么多年,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要给我?」杨木反问。
我只是发现所有我曾追求的都毫无意义。王抗终于醒悟,在天光大亮的瞬间,无数过往纷至沓来,他人生所有阴暗的角落被照的无所遁形。那些从不曾对人讲过的屈辱、不甘,并由此而生的某种自我的坚持,在岁月之后随着所有故人的逝去都显得无关痛痒。初入首都星的那几年,他曾打听着,找到了父亲。而那时父亲本已被环境污染折磨坏的身体,在首都星高超的医疗手段的帮助下,竟也有了新的后代。他看着那些男孩在父亲身后,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所有的同期在混乱的时间里接二连三陨落在宇宙深处,许多人的尸首无处可寻——为了活命,他曾经在地缝的边缘松开抓住队友的手,也在同异兽的搏斗中躲在同期的身后,任凭对方在自己面前被活活撕裂。他自私而软弱,苦苦寻觅,一路挣脱,一路辜负,最终仍是一无所有。
王抗曾以为他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内心独白就像那张永远给不出去的船票一般,他不会再有机会了,可那天的最后,王抗无法忘记杨木是如何看向自己,而后将所有的固执与懊悔轻轻翘起。
「你去找温远吧。是她们的侄子,仅剩的最后一个亲人了。」杨木说:「他独自住在她们过去的家附近。你去吧。」
「少校,我们要启航了。」护卫队员带着王抗来到驾驶舱,告诉王抗飞船即将起飞的消息,王抗注视他们摁下那枚绿色按键,隆隆声响中,喷薄的雾气,飞船逐渐挣脱地心引力,升入高空,地面残破的家园逐渐被云层所掩盖,透明的玄窗外只剩下一片阴霾天空,而后便是漆黑,偶尔一闪而过的星光。
温远紧紧盯着那盏窗。似乎想把逝去的一切印在脑中,却又像是一场注定的遗忘。他知道或许这是最后一次注视这里,他所憎恶的、迫不及待想要逃离的,然而在真正远走的瞬间,他心中却陡然升起一股不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只有杨木唯一一个血脉不相通的亲人,而如今,连这个也不剩了。
恍惚间,他感到一阵阴影自他头顶投下,是那个突然出现的首都星的男人,也是真正带他离开的人。
王抗看着有些呆愣的温远,岁月的凝望穿越了所有阻隔,他仿佛看到多年前离开地球时的自己,他对着温远问道:「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未来的日子。」温远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