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鼠”及其他 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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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加缪的《鼠疫》里面穿插了这样一个故事:在中世纪某次大规模的黑死病期间,马赛的一家修道院因瘟疫来袭已经死去了76位修道士,只有5人幸存;而这5人中,又有4人因害怕感染疾病而连夜逃离了这所修道院,最后只剩一位修道士在空寂的大厅中茕茕孑立。我仿佛看看他灰黑色的影子在阴冷的空气凝结着的的房间中坚定伫立着;看见他在寂寥无声的高耸大厅中独自一人给每一位死去的同伴做弥撒;看见他在黄昏的愠色下凄廖地跪拜在冷落的庭院里,给他所信仰的天神做着祷告。时光穿梭,那会是一种怎样的力量支撑着他坚守于此?最终他是否能够活下来我亦无从知晓,而他的教会又是否会把他奉为圣徒也不得而知。唯一能确定的是,他这一行为在人间口耳相传,最终传到了我的耳中,就如同《山海经》或是《尼伯龙人之歌》中那些亦真亦幻的传说那样,被后人讲述,却可能再也无法重现。
之后几天,我把余下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如何照料着两只小“老鼠”上面。首先,我观察到他们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面都在睡觉,醒着的时候互相打闹,东啃啃、西啃啃,那只轻巧的塑料提篮给它们咬噬出好几处小洞来,但洞眼还没有大到能够使它们钻出身来。除了给他们更换食物和水,我每天与它们接触的日常活动就是为它们打扫提篮了。它们虽然体型小巧,但能吃能拉,只消一天功夫,我就能在它们的临时居所里瞥见一层粪粒。对于食物而言,它们各自也有特别的爱好——钟爱那些富含油脂的坚果,如葵花籽、花生和核桃仁。对于那些干巴巴的麦粒或稻米粒,它们则留到最后吃,是典型的“挑肥拣瘦”。它们“用餐”时,先轻轻蹦跳到谷堆旁边,试探性的嗅一嗅,再用纤细的前爪捧起其中的一颗,急不可耐地啃开硬壳,享用香甜的种子……它们仿佛永远都吃不饱,一个接一个地大快朵颐着;但它们也是消遣时光的专家,吃完几粒坚果杂粮后,或是“洁身自好”般舔净双爪;或是慵懒地躺在一旁,半眯半醒地静待时光的流逝。
和煦的暖风吹过,初夏午后逐渐热烈的日光开始温吞消磨,微小的汗粒从额头、胸前、背脊沁出,略微带有愉悦和舒适。街道呼啸而过的车辆往来着,一直延续到了午夜。夜晚来临时,高楼里灯火闪烁,空气微微变凉,远远地,似乎又响起了广场上的通俗歌曲声,梦与现实交叠着,在人群中,欢笑与热闹拥嚷;而在人们心底,一个个无法言说的故事荡起壅塞的回声。
我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时间与成长之间的确切关系,但时间的确在现实的延续中刻画了难以消磨的痕迹,使得我们在不经意间发生了许多改变。鼠亦是如此。时至六月,两只鼠的身体迅速成长,在它们的食谱上多了新鲜肉食和蔬果,而“提篮居所”已经无法再供它们正常的活动了。我买了一个大兔笼,替换了之前小巧的塑料提篮,它们在大兔笼里面吃喝玩闹,显然比在拥挤的小篮子里更舒适。我会定期将它们从笼子里放出来,在广阔的新天地里面探索。它们刚开始时像窃贼那样,瞻前顾后,恇怯不前,生怕从笼子里面探出半个身体,直到见识了笼子外的世界并无危险时,它们才敢支起后肢站立着观察偌大的房间——这个它们所存在的小世界。到后来,只要我打开了笼门,它们便找准时机蹿出来,想要在新的世界里继续探索。它们在思索着什么——生存或是自由?但是,它们却依旧对这个显得巨大的空间感到恐惧,它们就如同其祖先一样,寻得先机时找到最近的黑暗角落,躲避这个喧嚣的世界。
随着时光推移,我也渐渐发现两只鼠有所差异:两只鼠都是公鼠,一只灰头,一只花头。“灰头”体格健壮,脾性沉稳安静,还带一点不近人情的易怒;“花头”相比之下,体格更小巧,脾性活泼,更喜欢和我互动。它们在饮食习惯上也有所不同:“灰头”更爱肉食,“花头”偏爱蔬果。平日里,我在和它们耍的时候,发现“花头”更加亲近我,会时不时地粘着我的手走来走去;而“灰头”则宁愿独自探索周围的环境,然后默默躲在一个隐秘的地方,不肯出来,“灰头”的这种“个人主义”的自由倾向或许来源于其尚未根除的野性。“灰头”还有一个特点:不喜欢我用手抚摸它。有时我用手给它投喂食物时,他甚至会分辨不清食物和手,给我的手来一口。我想,这也许是它对除自身以外的事物的某种不认同。那么它是否对同为鼠的“花头”也会有这种“不认同”呢?在平时的观察中,我发现两只鼠在嬉戏打闹时,尽管“灰头”占据体型优势,但“花头”丝毫不服输,总是以巧妙的方式制衡着对手,而到最后,往往是以“灰头”的妥协结束。“战斗”结束后,两只鼠依旧如同刚来时那样,依偎着睡着了。这便是两只鼠之间存在的联系,显然,对于长久相处的“花头”而言,“灰头”是认同的——这是一种天生的种族间的认同。
我想起了J•M•库切在《幽暗之地》中的那些过去那些被殖民者擒住的土著部落,那些还没进入现代文明便要被抹杀的群体记忆。那些黝黑的面孔在干燥的内陆深处狂欢之后,便戎马相向。征服、掠夺、融合不过是人类历史长河中感慨、深沉、复杂并带着苦难的一部分,相比而言,鼠的一生则太过短暂、太过卑微,它们的缠斗、纠葛在自然史的演变中甚至都不值一提,它们从未想过存在的价值,它们大脑中的电流活动甚至都称不上是“意识”,它们思考的目的是努力活着,就像远古时代它们祖先所选择的进化道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