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棋魂番外篇之三(9)终
三天之后,公主辞世了。
我回到建康,怀光说我的旧宅已经几年不大住人,须得好生整饬打扫,年近新春,怕顾不上,定要留我住在长山公主府中。我回去看了看,旧房子虽积了些灰,但并没有大毛病,就赶着在年前搬了回去。我在公主田庄寄住的这几年,我家中的两个侍女双儿和顶儿嫁了人,其他旧人都在怀光的府中当差。怀光拨了他们回来照应,又给我另寻了两个小丫头。我只留了大飞、小目和柳叔、柳婶两口子——我就一个人在家中,平日里也没有什么访客,实在用不着那么多人。
怀光隔三岔五总来找我下棋。开春天暖之后更是带着长子慎之一起来。后来怀光去棋馆时干脆就把慎之顺道带来,留在我家里,请我替他开蒙学棋读书。慎之这孩子小小年纪便极懂事,学棋比其他孩子都快,又很刻苦,有点怀光儿时的样子,可是不如怀光稳重,想是他从小养尊处优比不得怀光儿时遇到的磋磨。
入夏,长山公主又给怀光生了个小子,怀光跟公主商量之下,要给这孩子改姓褚,说是承我大恩养育长大,愿以幼子替我褚家承继香火。我本来于这宗祧之事看得极淡,可怀光一片热忱劝了我几次,我怕一意拒绝寒了他的心,就答应了,给这孩子取了学名叫“念之”。怀光知道我好静,所以念之还是养在他和长山公主的膝下,只是随我姓褚,在族谱上记为我的嫡孙。
时至端午,我独自去了当初与公主看龙舟的湖边,见这里的人群还是如当年一般熙熙攘攘,可是回头看时,当年那个和我一起看龙舟的女人却已经不见了。龙舟赛已结束,桥上人不多,我站在桥上,忽然想到那年在水中所见的乌鹭山。
“小光,我很想你。”我喃喃的念着,纵身跳了下去。
与上次一样,天光越来越小,“小光!”我在心里念着,“玉平!”还是我的声音在我的心里念着,“无论是谁,我想再见你们一面。”我奋力的仰头看向湖面上残存的最后一丝亮光,忽然见一个黑影从天而降,一把箍住我的肩膀,拖着我往湖面游去。
我被他一直拖着带到了岸边,很想叫他停下,可是却叫不出声,四肢也不听使唤,就像被困在了识海里。我只能任由他拉起我的双臂把我拖上了岸边的沙地,丢在那里,然后大力的在我胸口按,直到闭住我气的那一口水被他按得喷了出来。我觉得自己重回人间,这才注意到救我的竟然是个灰衣和尚。
“多谢师父相救。”
“施主有什么想不开的啊,要跳湖?”那和尚说起话来笑眯眯的,完全不是刚才勇武的金刚模样。
“我就是不小心失足落水。”我撒了个谎,心里慌得很,不敢看那和尚的脸。
“施主不是脚下失了足,怕是心里想岔了。”和尚还是笑眯眯的。
我见他不好对付,只好又一次行礼说,“师父为了救我弄湿了衣服,要不要送您回寺里去收拾一下?”
“小僧是个云水僧,没有挂单的地方。”
“那师父且随我回家去收拾一下?”我没办法了。
“也好。”和尚继续笑眯眯的。
上了车,我问和尚,“请问师父法号?”
和尚笑着摇了摇头,“小僧既没有法,也没有号。”
“那怎么称呼您?”
“施主要是客气就叫我一声和尚,要是不客气,叫我贼秃也是使得的。”
饶是我满心的愁绪也忍不住笑了,“不敢。”
“有什么不敢?万事皆空,世间万物都是空,何况区区一个名字?”
“师父好深的修为。”
“就那么一说,施主别当真啊。小僧小时候师父可能是给我起过法名,我没记住,他也不叫,只管教我的小名。结果,忽然有一天,我师父嘎巴一下就死了,啊,是圆寂了,小僧也没地方再去找他问他给我起的法名叫什么啊。”和尚难得愁眉苦脸。
我一边大笑一边告罪,“失礼失礼,罪过罪过。”
“说说呗,施主这到底为什么啊,这么想不开,要跳湖。”
“我真的不是寻短见。”这倒是实话,我心里没鬼所以坦坦荡荡的看着和尚。
“小僧也觉得施主不像是寻短见,怕是想寻旁的东西。”
我心里一震,但看那和尚满不在乎的神情,又觉得他可能只是顺着我的话随口一说却无意中说中了。
“师父来建康是要寻个挂单的庙吗?”我换了个话题。
“小僧光云游不挂单。要不是捞施主,今晚估计就找个湖边破庙忍一宿,明天就出发奔姑苏了。”
“师父要往哪里去?”
“我师父每次被人家问的时候都说到去处去,显得可高深了,不过小僧可没这个能耐。小僧就是随便乱走,走到哪儿算哪儿。这天下这么大,有意思的人这么多,我不多看看就说万物皆空,总觉得有点井底之蛙的意思,不大甘心。”
这和尚颇坦诚,倒让我没办法循常例寒暄了。
“要不施主再问问小僧从何处来?”他看看我。
我没办法,只好说:“师父您从何处而来?”
“小僧自也不会像高僧大德般说从来处来。我师父还在的时候我们住在宜做山间的破庙里,那庙年久失修,最大的好处是建在半山,所以下山化缘可省些力气。那小山倒是有点意思,不知道为何有不少野生的兰花。所以总有赏花的施主,一路跟着花就来到了小寺,所以小寺虽破旧,又只得我师徒这两个和尚,但还算有些香火,十天半个月不下山化缘也是使得的。”和尚自问自答倒是乐在其中。
“对了,刚才话说了一半就岔开了,施主要去湖里找什么?”和尚忽然做出刚想起来的样子,全然看不出刚才帮我扯开话题也有他的功劳。
“这,这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见他这般直接坦白,我便也索性直接不回答。
“施主是棋士?”和尚倒是没再纠缠,换了个问题。
“师父刚才摸到了我的棋茧吧。”我抬起手自己看了看手上的棋茧,“师父能一眼认出棋茧,想必也下棋?”
“小僧这游方的盘缠可有一多半是下棋赚的。”和尚伸出手给我看他的棋茧。
“那一会儿回去请师父赐教一局吧。”还是围棋这个话题好进行。
“小僧不下白棋。”
“那多谢师父让我先。”
“施主误会了,小僧的意思是,我从来不跟人白下棋,跟我下棋要给钱。要不我哪儿来的盘缠到处逛?”
“那好,”我倒也不怕这个,“那师父赢我一局,给师父一吊钱可好?”
“不是赢一局,是下一局。小僧输赢都要收钱。”
“好。”我发现自己的心情比早上出城时好了许多,这和尚实在是个妙人。
“分先?”坐在棋盘边,我问。
“要不让师父您先吧,谢师父今天救我一命。”
“行。小飞挂角。”
“十七之十四,反挂。”
“大飞守角。”
“十三之三。”
“十一之三,夹。”
我忽然愣住了,千古无同局,这起手的几招分明是当年小光在乌鹭山的广场上和我在地上画着下得那盘座子制围棋。
“师父,您——”
我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可是又觉得必须问。
“啊,这个开局啊?”和尚随便的朝桌上一指,“刚才等施主沐浴更衣的时候小僧随手翻了翻桌上的棋谱,就看到了这一局。”
“您看了棋谱?”我大惊,那本棋谱记得都是我在跟小光相识以后遇到过的棋局,除了小光那一盘,其他都不是座子制的。
“是啊。下棋之人,怎么会放过高手的棋谱。”和尚又开始笑眯眯的说话,“只是,这棋谱古怪的很,没有座子,也不还棋头,最古怪的是黑子先行。”
“这——”
“这也不足为外人道呗。”和尚挤挤眼,“施主放心,小僧不再多问。”
继续下棋。
和尚不再按棋谱上小光的下法下棋,他的棋力甚高,但不同于杨玄保,并不十分凶狠,更注重计算和布局。所以局地的厮杀感觉并不特别紧张,可是盘面却丝毫不轻松。我觉得他的手法倒有点像小光那个时代的棋手。
“施主在想我的来历吧。”和尚一边下一边说,“施主这样的绝世高手自信已经见过了这世间几乎所有的高手了吧,却跟一个只有小名的和尚下得难解难分。”
我心中有点乱。没有答话。
“施主这一手夹很有意思,倒像是那本棋谱上的手法。”和尚又说,“这样的高手想要让世间棋手三子也不算妄谈。”
棋子从我的之间掉了下去,落回了棋盒里。
“小僧就随口一说,施主别当真。”和尚笑笑,“施主现在盘面不占优,这一手可要好好想想。”
“师父,”我投子认了负,老老实实的以大礼拜了他,“求您指点迷津。”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和尚合十说,“我不问施主,施主也莫问我。这世间的一切皆因缘而起,也必因缘而灭。让人痛苦难过的其实并不是缘灭,而是无法接受缘灭的那一点执着。”
“那我等凡俗世人又该如何呢?”
“施主如此聪明又怎么会来问我?棋士修炼一生,最终得到的不还是“胜固欢喜,败亦欣然”八个字吗?既然欢喜与胜负无关,那又为何要与得失、聚散有关呢?世间万事,能有兰因已属不易,就莫问结果了吧。”
第二天一早,天降小雨,我想留和尚再住一日,他却还是执意离开了,手里撑了一把杏黄色的纸伞。
“他昨天来的时候带伞了吗?”大飞问小目。
“没有吧,那伞好像是门房里放的那把。”小目说。
“咱们家什么时候添了一把黄伞?”我有点奇怪。
“哎呀那把伞是忍冬姐姐昨天送来的,说是公主以前交代人做的,要送给先生,可一直没等到合适的机会,就忘了。前些天收拾公主的东西才翻了出来。”大飞说着看了看我。
我的脸色可能不太好看,小目机灵,马上拎起廊下的雨伞,“先生别急,我这就去追他把伞换回来。”
我叹了口气,“不必了。做伞的人不在了,撑伞的也不在了,我留下一把伞也没什么意思。”
来年春,杨玄保晋升,进京上任的路上病倒在了菰城。他觉得不好,遣人来给我送了信请我务必去见一面。
我赶到菰城,他已病得无法起身。看着这昔日的顶尖棋手病成这般摸样,我心里也不禁恻然。
“褚大人,”杨玄保喘息着说,“上次匆匆一局棋,我受教了。”
“大人不敢当。”我说,“上次还要多谢您跟我对局,了我故友的心愿。而且上次褚嬴来得匆忙,对完局也没来得及与您复盘,实在失礼。”
“我也是上次对上那一局才知道的您的棋力我已望尘莫及。”
如果没有当年那段公案,我也不会有多两世的时间磨练棋艺,我想。
“褚大人,我一生之恨就是当年以那般下流的手段从您手里赢了那一局棋。”杨玄保奋力爬起来,拜伏在地,他一折腾,立刻咳得说不出话,伏在地上喘息了许久才继续,“褚大人,我在这里跟您赔个罪,也拜谢您指教的那一局棋。”
我扶起他,还了个礼,“要不我们在把那局棋复个盘?”
“有劳褚大人。”
复盘毕,月已到了中天。杨玄保又拜伏在地,良久未发一言。我去扶他,发现他已气绝。我没想到我和他的恩怨会这般了结,心里不由得感慨。这十来年间,武帝、杨玄保还有当初与杨玄保串通陷害我的內监,一个个的都去了,连一心替我平反的永宁公主都不在了,倒是我这个当初一心求死的人还留在人世间。不得不说世事实在无常。
怀光不放心我只身赴杨玄保之约,过不两日便带了大飞、小目并几个他府中的人坐车追到了菰城,见这件事已了,便劝不如便在此地多住了些日子散心。我确是难得出门,更难得菰城民风与景致都不错,所以决定留下大飞和小目陪我在菰城住上一阵子,让其他人回了建康。
这日我和小目到城郊的道场山游玩,这山的名字有趣,让我觉得跟围棋有关。我和小目一路循着被前人踩出的旧路上山,一路上竟看见这山上野生着不少兰花。半山处,有一座山门残破的古寺。我忽然想起去年那个不知名的和尚说过的话——半山腰的破庙,开着兰花的小山,心里不由得打鼓。进得庙里,见这庙虽然残破不堪,但是形制不小,且看起来总觉得有些熟悉。直到一条长廊出现在眼前,我才恍然惊觉,这正是我跟小光去过两次的兰因寺。
这就是我的因缘——站在长廊一边,看向远处,我觉得能看到站在那里商量的小光、洪河和沈一朗,我仿佛又听见洪河说,我不留在这儿。
“我要留在这儿。”一回家,我就跟小目和大飞说,“大飞陪我留下,小目你且回建康去,将我的那两块榧木棋盘和棋谱都帮我收拾了,再替我收拾几件四季常穿的衣服。然后再去请俞先生找人替我卖了那宅子并宅子里的其他东西。我除了棋盘和棋谱别的都不留。”
“先帝所赐的黄金棋盘和玉棋子也不要了吗?”小目问。
“那套棋盘棋子就赠给怀光。”我从怀里摸出一对金手镯,递给小目,“这手镯是昔年永宁公主所赠,就留给念之吧。”
“先生,您这是何意?”小目和大飞都大惊。
“我没事。”我笑笑,“我就是喜欢菰城这里的风物,不想回建康了。所以处理旧物。你们不必担心。说句不太好听的话,谁寻短见前还要卖房子卖地的筹钱呢?所以你们真的不必担心。小目你回去后务必先替我收拾好棋盘棋谱,再去找怀光,万万不可错了顺序。”我仔细地嘱咐小目。
“是,小目明白。那两块榧木棋盘是武师傅做的那两个一摸一样的棋盘吧?”
“是。”我对小目的聪明还是放心的,“我会修书一封,你帮我带给怀光。他要是问起,你就说我甚是喜欢此地即可。他若要来,你也不必阻拦,只一件事,我的棋谱,你要帮我收好。”
“小目明白。”
一个月后,小目带着我的东西和怀光一起回来了,怀光还带了慎之和念之。我没想到宅子这么快就能处理掉,倒是有些意外。
“我和公主买下了先生的宅子,以后先生岁数大了还是回建康让怀光照顾您。”怀光命人把一箱箱的钱搬了进来。
“这么多钱?”我吓了一跳。
“我猜先生必是有用钱的地方,不然也不会忽然处理旧宅。公主便说那棋馆也是先生的产业,也一并折了钱给您送来。”
“还是公主想得周到。”我见怀光欲言又止,便主动说,“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何忽然需要用钱吧。”
“是。”
“我要重修一座古寺。”
“什么?”怀光想必是第一次觉得自己一向灵敏过人的耳朵听错了。
“那古寺附近风景甚美,有很多兰花,所以,我打算把那里定名兰因寺。等重修好了,我就回留在那里清修。”
“重修古寺乃是功德,怀光义不容辞,必定全力助先生完成心愿。可是这清修,还是要从长计议。”他将慎之招过来,又从侍女的手中抱过念之,“这两个孩子还等着先生回去教他们下棋念书。此地风景虽好,先生盘桓几个月也就罢了,终还是要回家的。”
我拉过慎之,又去摸了摸念之的小脸蛋,“怀光,我没法骗你,我已决意在这里守着兰因寺。你若想念我,可以来寺里探我。”
“先生要在这里守多久?”怀光的盲眼里似要落下泪来。
“一千年。”我立起食指,当年那个在龙彦面前立起食指的小光如当年的我一样和我一起说出了这三个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