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鲍岛石头记

这些百岁，光阴几日。——苏轼

在大鲍岛久了，慢慢就有了这些对话的人。

常常想，如果沧海桑田的故事没有发生，大鲍岛还将是胶州湾内那个9000平方米大小的袖珍岛屿，也就是一个直径略大于100米的圆。绕其一周，不过300多米。可是，她的局限恰恰激发了这座城市的想象力。

这些百岁，光阴几日？

一

“你是来旅游的吗？”1月13日下午，我们从大同书社并行至平康五里楼下时，他突然问我。

我是在四方路芝罘路路口遇到他的。其时，他正手持大疆灵眸云台相机拍摄被2018年的黄色油漆覆盖但又仍可辨识出的“駿業里”繁体大字。

尽管我否认了游客身份，但出生在西镇的他仍尽地主之谊，把平康五里、平康东里的结构特色一一介绍给我，并建议：“如果想要了解里院，可以去小城人家水饺旁边那栋看一看。”

他说，“里院的建筑虽有特色，但最可看的地方在于那些违建”，那些不同时代为实际需求搭出的阳台、饭棚等违章又合法的建筑传递出了人们充分利用空间的热情和能力，“很快，这些就没有了。不同时间的痕迹才有意思。”

二

下午不到四点，太阳即将落山，她就从聊城路高架桥下收摊了。把杂货一件件打包系好，再用手推车运回北京路5号寄放。这里，曾经是她的家。

“这是多少户啊！啊呀！从中山路、北京路、四方路，全都走了，都远走了，都似大风散了。”她姓明，七十多岁，在北京路5号（大鸿泰）住了三十多年。大鲍岛更新改造征迁，她与其他住户一起，离开了大鸿泰。

“这是俺的个家”，她指着大鸿泰入口左手第一间地下室说。我走下去，踮起脚尖，伸手就够到房顶。这个家大约18平方米，她在这里住了三十几年。此前，她住在冠县路。搬出大鸿泰，她还要照顾“生意”，不宜远迁，就在肥城路买下一个50多平方米的二手房。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无风无雨的日子，起床后收拾停当，她就到北京路5号取车，赶赴沂水路早市。早市结束，再把车放回。午饭后，再到北京路5号取车，至聊城路高架桥下摆摊。肥城路——北京路——沂水路——北京路——肥城路——北京路——聊城路——北京路——肥城路，日复一日，四点一线，天遥地远，万水千山。

三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1月12日所见的济南路即景。摧毁与创建的焦灼、想象与现实的冲突从工人与包工头的争吵里传来，声音刺耳，盖过了钻机施工的噪音。

从1898年德国租借青岛展开模范殖民地的建设始，经过一百余年至今，改善小港通往大鲍岛的街道的要求一直迫切。《胶澳发展备忘录》载，1906年，直隶路（今河北路）铁路涵洞建成后，“修整了济南路，埋设了所有管道，路面加固，可行汽车，因为这条街道是由港口通往大鲍岛和铁路货栈的要道。”

作为阻隔的一种形式，西侧建筑拆除后，济南路将由现在的2车道变成4车道，行人的视界亦将随之拓宽，直见后海。不过，为了辟中山路为“直通大海”的步行街而调流至济南路并为此拓宽（“中山路这条老街，曾经是青岛的十里洋场，是几代青岛人念念不忘的街里，更是市南独具的文化底蕴、历史根脉。当前，中山路保护更新工作已经上升为全市发展战略，进入了加速发展的快车道，我们按照打造青岛未来百年历史性工程的要求，强力突破济南路拓宽工程拆迁工作，为中山路步行街建设攻下了关键山头。（ 2020年11月10日，青岛市市南区区委书记赵燕在市南区企业家大会上的发言）”），使得济南路拓宽被动成为中山路“复兴”和大鲍岛“更新”计划的关键一部分，多少勉为其难。因为，如果把拆除建筑腾出的空间用作增加车道而不是其他公共空间的话，济南路作为街道的特征将会减弱，它将成为一条新公路，与胶济铁路、与新冠高架路三线捆绑，进一步束紧、阻隔后海与整个城市的关系。

到了今天，改善小港与大鲍岛、后海与整个城市的联通关系仍是青岛要解决的关键问题，比辟中山路为直通大海的步行街要重要得多。查尔斯•莫弗德•罗宾逊说，“城市的欢悦与苦痛、舒适和艰辛、高效或低效，都取决于街道的布局是明智还是无知。”

四

“你是干什么的？”1月9日，在四方路博山路路口蹲了一会儿。施工工人见我在碎石堆成的土丘上摩挲着或大或小的石块，便走近试探着问我是什么人。

挑三拣四后，我拎着一块看上去颇有层次的石头离开。找水源冲洗，石头一层一层剥离。由四方路地下的土石结构，或可窥大鲍岛的地理特征，以此为基础，去理解大鲍岛的排水系统、理解大鲍岛会更容易。这是不说自明的道理。

五

“政府努力的方向是啥，咱也不知道”，1月4日，青岛市委书记王清宪、代市长赵豪志到市南区市北区调研历史城区保护更新工作的第二天，在老城区经营餐厅多年的她对我这样说。

那天下午，在四方路，在王赵二人调研过的骏业里，看着中冶工人把道路两侧的围挡拆除，看着“黄岛路历史文化街区改造项目”展板依次排开，看上去，四方路与一年前的海泊路、骏业里与一年前的广兴里没什么不一样。

《青岛日报》报道，座谈会的总结讲话中，王清宪指出“坚持修旧如初原则”。与2020相比，这是不同的表述。从“修旧如旧”到“修旧如初”，一年来，确实有了改变，但，这与进步无关。不论历史城区更新的方式是修旧如旧还是如初，都意味着城市没有了层次感，也就是不承认时间。

六

对我来说，宁阳路充满诱惑，总感觉那里是最接近卡尔维诺《寒冬夜行人》开篇描述的车站酒吧所在街区的面孔。我已经记不清第一次穿过这条小巷是哪一年了，它操纵空间，几乎是以引诱的方式让我深入。

短短一条路，因为它层次丰富，我却走了很久。

2020年12月22日，石川岛挖掘机在宁阳路施工时发出的声音，密麻细腻，刺骨锥心。它屏蔽掉了其他声响，万籁俱寂又嘈杂失序，这就是宁阳路当下的处境。

现在，有关宁阳路街区的改造方案，我并不关心。因为，其使用的方法把时间抹平了，像抹杀记忆一样。这是最残忍的更新，一点儿也不符合石川岛“Realize your dreams”的公司愿景。

七

他乡是故乡。

我知道，时间是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