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冷淡存知己
(一)
今年早春,疫情最胶着的那段时间,一直持续在家办公。
小朋友是酷爱胡编乱唱的三岁稚龄,我躲在家中阳光最好的阳台敲电脑,他时不时会过来打扰一下,手拿一个铃鼓,兴致勃勃地爬到我对面的椅子上,一边敲着,一边用五音尚且不全的童音高歌一曲。我需要表情赞赏地配合他的表演,待他心满意足,放我继续投入到工作中去。
春天的南阳台,日光灼灼。远远望去,视野里的平房区有两棵年头不少的山桃和一树臭椿。寒时归来,枝头枯槁,渐渐地随着温度回升,鼓胀起苞蕾,提醒着我时间的流动。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久了,会生出一种“人间不真实”的感受。
孩子渐渐习惯了终日大门不出,大人也渐渐习惯了终日在同一空间生活工作,无缝切换。午休的时候,除了会和孩子腻歪一会儿,哄他入睡,也会偶尔和同样处境的闺蜜交谈,慨叹时世变化,2020年竟然是这样的打开方式。
心怀隐忧的日子,总会让人分外怀念无忧无虑的过去。聊过去,像是对现在的某种情绪稀释。有一天,无意和闺蜜Vivi聊起了青春时代的往事,心念一动,突然从记忆的深处扒出一个人来。掐指一算,最后一次联系,已经是七年以前。
那还是靠QQ联络的PC时代,时间久到——已经完全想不起最后一次聊天是什么样的场景。只记得时间线似乎停留在2013年夏天,某一次寻常的聊天后,他骤然就从我的生活里,彻彻底底消失了。
这七年间,我结婚、生孩子,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两点一线,平平淡淡。生活在既定的轨道里,小有波折但大致安稳地往前。不是没有想起过他,也问过介绍我结识他的另一位挚友,有没有他的消息——这是我俩之间的唯一交点。
挚友摇摇头,这个没良心的家伙。
(二)
也许是这一天的心境分外怀旧,触动了太多封沉在记忆里的感受。第二天清早,开始正式办公前,我登录好久不上的QQ,找到他的ID,凝视片刻。电脑、手机数次迭代,对话框里当然只剩下一片茫然。在信息介绍栏,骤然看到一个旧邮箱,域名还是hotmail的。就连这个域名,也早已在我们失联的那一年,正式退出了中文历史舞台。
怀着一种茫茫的心境,往这个注定收不到邮件的邮箱,发了一封邮件,就问了一句话:“你还在我们地球吗?”是的,我甚至想过……啊呸!
一天,两天,三天……十九天后的一个深夜,我,竟然收到了回复—— “我不在地球回去哪里啊,肯定在的,只是依然在美国晃荡,而且还被关在家里两周不能出去啦,也算报应。我可一直等着你来找我呢。”
无法形容收到这封邮件的心情……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复了一封邮件:
“你自己掐指算算你有多少年没有联系我!你自己滚回任何一个社交网站,给我汇报一下你失踪后都在干嘛!不然接下来七年,归我拉黑你!”
这封光速回复、带着内心数个感叹号的邮件,并没有等到同样迅速的回复。仿佛日常生活里突然出现的一道缝隙,它,又平平静静地合上了。
窗口的两树山桃粉霞如云,臭椿萌芽展枝……天慢慢热到不用关窗了,但臭椿飘散过来的味道,又让我忍不住皱眉关上。阳台的温度,已经回升到无法让人安心地办公,小朋友又黏又甜,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追得在家办公的人无处可逃。
四月的最后一个工作日,终于收到正式通知,五一小长假以后,公司全面恢复坐班。 这个过于漫长的春节假期,终于宣告结束。
(三)
五月的第一天,一家人带着小朋友前往家附近的湿地公园玩耍,夏天来得如此迅速,蒸腾的热气把草坪上的防潮垫,直接变成了桑拿区。小朋友毫不介意,太久闷在家里,每一次外出都可以不顾一切撒丫子狂奔。
就在这热得快要蒸发、神思有些恍惚的间隙,手机提示,有新邮件。打开看到,是他!靠这个弃用日久的邮箱,终于在一个月多月后,辗转加上了对方的微信。
七年的时间杳无音讯,心里掠过太多太多的问号。这些年你一直都在美国吗?结婚没有?有孩子没有?现在做着什么工作?一切都好吗?为什么突然失踪了?这些年有回过国吗?经过北京的时候,真的一次都没有想到,要联系一下我吗?
后面的四个问题,我没有问。前面的四个问题,第一时间得到了明确的答复——是的,这些年一直都在美国,从未回来过;没有结婚,交往了五年的女朋友疫情前回了国,两人跨海相隔,自然也没孩子;眼下疫情蔓延,正独自待在威斯康辛州的家中,和一只乖巧的柴犬。
那么我的生活,从哪里说起呢?我是记得的,2012年到2013年那些短暂的联络。
那时的他已经硕士毕业,决定长居美国;我在这一年的年底结婚,在第二年的春夏之交,经历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场与至亲的生死离别。痛哭流涕的时候,他在遥远的那一端对我说,如果我在你身边,很想给你一个安慰的拥抱。
我记得他给我发过看起来静谧又孤独的街边小屋,和异国朋友圣诞派对的照片,还有租住的房屋后院里总来造访的一对灰色兔子。他甚至半开玩笑地说过,给这俩兔子起个名字呗。我想好的名字是“昔归”,因为当时正迷恋产自这里的普洱,也喜欢这两个字的意境,昔日归来。
但是还没给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一天,他失踪了,发过去的信息再无回复,QQ头像从此再未亮起。
我在微信的这一端,告诉他,我很好:老公呢,没换,还是你知道的那一个;工作呢,没换,还是你知道的那一个;唯一的区别是是多了个拖油瓶,已经可以问候你叔叔好了。
(四)
加回他微信的这一天,我如实和老公说,我联系上了小璞。老公嘲笑我,就你把人家当蓝颜知己呢,赶着趟地满世界找人家。你看,人家这么多年有理过你吗?
我不管,毕竟,在我还不认识他的那些岁月里,小璞先从我的生命里经过,成了和我无话不谈的朋友,但一直就只是朋友啊。因此我可以选择,磊落。
北京和麦迪逊,隔着13个小时的时差。
往往是,我哄睡小朋友以后,他刚刚从睡梦中醒来;我午间小憩片刻的时候,他基本做好了入睡的准备。正式上班以后,忙忙碌碌,时日不多,会在这两个时间段,抽一点点的时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会儿天。关于那毫无交集的七年,我藏不住好奇。
“刚来这里的时候,什么都不会,也没人帮忙。自己租房、缴费、找工作、买车……所以后面很热心地帮刚来的小孩,不想让他们经历我那时的无助。不知不觉,这里的孩子都已经叫我璞叔了。”
“我上过很多不同的班呢,在很多城市生活过。开过自己的公司,做过导游,卖过家具。现在在一家自行车公司做网络管理的工作。不过疫情嘛,暂时停工了。如果你来美国,到任何一个机场,我都可以去接你哦。想去南美洲玩我也可以带你去,我还特意学了一些西语。”
六月,周杰伦发新歌《Mojito》,他说,古巴对中国落地签呢,你来玩吧,我可以带你去喝最正宗的Mojito。我心知当然没有可能,但还是忍不住遐想了一下。
在我的青春时代,烙下了深刻印记的几场旅行,他都在场。确切地说,我们的相识正是始于一场目的地为西藏的大学暑期社会实践。
我们一起去过兰州、西宁、拉萨、山南、西安、郑州……我们一起看过最壮观的经幡、群星闪烁的星空,在纳木错的湖边不要命地拿啤酒干杯,我高原反应快要窒息的时候,是他把我拖回巴士里吸氧……那个时候,我时常感叹,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像他一样如此会玩的人呢,脑袋里仿佛自带GPS和景点详情,到哪里都一定不会迷路,总是把旅途的一切安排得妥帖周到,走在马路上,永远会细心地站在车来车往的那一侧。
一穷二白的学生时代,出个门,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分钱花,能走路一定不会公交,能公交坚决不会打车。我忍不住感叹:“可惜那个时候太穷了,都想不起来和你吃过什么大餐。印象中全是苍蝇馆子和路边摊。”
“那时吃路边摊也会很开心啊,不像现在,米其林餐厅也不过如此嘛。”
(五)
联系上的第一天,问他要了一张照片,是2020年的跨年照片,背后装饰着浮夸的金色庆典背景,他坐在两个要好的男生中间,模样有三分痞气,看样子应该是喝过几杯。比起少年时,眉目依然,略微胖了一点。如果人群里遇见,重度脸盲如我,也应该不会认错。
“现在比照片上要瘦了,和你认识我的时候差不多。”他解释道。
我也发给他一张我的照片。是四月初的一天,我抱着难得配合的小朋友,在京城梨园蔓延的二月兰间。那一天置身这样的浅蓝色花海,抬头望天,见鸢飞云深不知处,心境难得开阔,眉目也是舒展的。
“嗯,没有什么变化哦,看起来很幸福嘛。”
作为一个不习惯告别的人,我其实最想问他,为什么突然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那时候下定决心要留在这边了,所以想和过去来个彻底的告别。其实切掉了和所有旧朋友的联系,不只是你,我和小武也没有了联络呢。”小武是最初介绍我俩认识的朋友——他的高中同班,我的大学挚友。但我心知,还有一个后来和我零交集的、他不太愿提起的女孩,出国前分手的前任。
是不斩断过去,就没有勇气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的人生吗?
“哇,头一天还在跟我说着暖心的话,第二天就杳无音信了,QQ再也没有了回复。随随便便就被你扔进了垃圾桶呢!”
“QQ其实是找不回密码,又没有国内的手机号码认证,所以永久不能登录了。不是垃圾桶啦,是把你仔细包好,存进了我的地下室。”
“谁要待在又冷又暗还不见光的地下室里?”
“我说的不是那样的地下室哦。我这边的地下室,装修很温馨,都是存放值钱宝贝的。”
(六)
有很多关于他的记忆历历在目,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那是我不太快乐的青春时代,留下的一抹抹暖色调。
他的家在武汉,就读于另一座省会城市。那趟长长的暑期实践结束后,我们只在他偶尔回汉的周末、法定长假及寒暑假见面。
我们碰巧喜欢很多一样的书、一样的电影、一样的音乐,分享起来,聊不完的共同话题。很多时候,我都恍惚觉得,他是世界上另一个男版的我。
有一个夏天的晚上,我们在东湖边的步行道上闲晃。黑暗中,他带着一个随身听,分给我一只耳机。
我抬起头,忽然见到湖边有一盏路灯,形似一个UFO,脑海中瞬间飘过一句歌词。“我想起了张惠妹的《空中的梦想家》,好想听啊。”
他侧过头看着我,笑了笑,眼睛里映出这盏路灯的光,一言不发地按了按随身听的下一首。我的右耳朵里,顿时响起了熟悉的前奏,接着,是张惠妹熟悉的声音,“I am a dreamer on air,dreaming on air with you,空中的梦想家,UFO……”
还有一次,我在周刊上看到关于古德寺的介绍。这座“心性好古,普度以德”的汉传佛教寺庙,核心建筑“圆通宝殿”,竟然是古罗马建筑的结构,而立墙上的圆窗和长窗,又是基督教的建筑样式,非常罕见。我很神往,对他随口提了一句,“我这个路痴,一去汉口就迷路,怕是找不到在那儿的。”
很久以后的一天,约了一起去鼎鼎大名的汉正街闲逛。只记得压了好多条马路,走着走着,拐到了黄浦路的居民区。老旧的小区还是90年代初的模样,有大爷大妈在小区门洞边打牌、闲聊。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呀?”眼见着越走越深,我忍不住问道。
“你抬头看右边。”他淡淡地说。
于是我看到了一扇虚掩的大门,旁边有一个不起眼的牌匾,上书“古德寺”三个字。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日头倾斜。我欣喜地跑过去,透过门缝,看到圆通宝殿的穹顶,反射出耀眼的金光。果然和我想象中一样壮观!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过欣喜,虽然已经过了对外开放的时间,看门的大爷还是放我俩进了大门:“悄悄去吧。”
(七)
我时常在想,小璞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在灰扑扑的大学时代,来自十八线小县城的我,是拼命挣奖学金的好学生,表面开朗、爽快,跟朋友总能打成一片,是出了名的“知心姐姐”,身边有一大堆称兄道弟的哥们。小璞小我两岁多,家境优渥,女生缘极好,我也毫不犹豫地以姐姐的身份自居。但骨子里,我其实是自卑又敏感的,他对我来说,心灵的距离仿佛更近。虽然当他和小武两人同时出现在我面前时,又会跟约好了似的,一个捧哏一个逗哏,配合天衣无缝,经常把我气得够呛——那时的他,流露的是另一重男孩子气的性格。
2006年冬天,他早于我放寒假,提前回到了武汉。我们约好了,去江汉路附近,寻访租界时代的老建筑,讲解工作当然是他的。我有一个要好的朋友,听闻了这个计划,表示很想同行。我爽快地邀请她一起。
约好的这天是阴天,寒风阵阵。我们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前往汉口,在江汉路的尽头下了车,沿着租界区的房子,一栋一栋看过去。起初还兴味盎然,渐渐地,冻得只想快速前行。走到南京路的路口,打算拐弯去找黄石路的荣光堂时,下起了雨夹雪。
我带着一把普通天堂伞,好友带着一把小小的精致女伞,小璞什么都没带。我想和好友同撑一把大的,奈何这把女伞,无论如何也没法交给小璞。于是,他只好站进了我的伞里。
左撇子的我,用左手撑着伞,为了照顾他的身高,只好尽力举高一些。只一会儿,没戴手套的手几乎冻僵了,我忍不住感叹:“好冷!”
就在这时,小璞仿佛犹豫了一下,慢慢伸出右手,握住了我的左手。我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直接宕机了。我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镇定!不要让站在斜前方的好友看到……
我努力让自己的脚步别表现出任何迟滞。过了一会儿,小璞松开了手,自然地握住上方的伞柄,我逃也似的把手揣回了自己兜里,不敢看他一眼。
此后的一路,一直由他撑伞。我什么都没有问,仿佛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
(八)
2007年春天,我决定放弃保研的资格,步入东奔西突的求职季。不在一城,我们见面少了,聊天也少了。五月,我定下来工作,决心成为一个职业撰稿人。提前搬离学校,租了房,新的生活向我敞开大门,紧张,挑战,刺激,我甚至都没有心情去感受即将毕业的伤感,全副精力投入到了密集的职业训练里。
很快到了七月,我正式毕业了,工作进展顺利。七月里的一天,为写一个采访稿,我全情投入,竟然一口气写到了天光大亮。
八点多,刚刚敲下最后一个字,就接到了小璞的电话。小我一届的他,这时还是大三,放暑假回武汉已有几天了。
“去汉阳门玩不?”
“好啊!还没去过呢!”我啪的一声关了电脑,拿上包兴致勃勃地出了门。那时还年轻,简直精力无限。比起睡大觉,和他一起的同城之旅显然更有吸引力。
不记得那天聊了什么,玩了什么,吃了什么。只记得和他一起,在江边坐了很久,江面的风有些许难得的凉意,大船徐徐驶过,荡起一圈圈的涟漪,一宿没睡的我有一点恍惚,心里却是极放松的。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心境了,什么都不做,就觉得很好。
(九)
“你和晨曦当时为什么分手啊?”这也是我一度好奇过的问题。
“她毕业后要回家,家里给找了工作,也买了房。”
“也是,你反正也打算出国。”
“如果不是你问,那些事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人的记忆,应该是这世界上最精妙的PS软件了,它会自动过滤掉种种不愉快的往事,把不美好的布景全面虚化乃至彻底删除,只留下经过自己谨慎删选的、愿意留存的部分,附上温柔的时光滤镜。
小璞和晨曦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完全不知情。应该是在我忙于投奔社会的那段时间?我们是在同一个暑期社会实践队里相识的——我和小璞一见如故的时候,她还是队里文学系学弟的女朋友,回汉很久后,分了手。所以当有一天,小璞突然对我说,他在犹豫要不要和晨曦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情,只能用“震惊”来形容。但我的记忆,自动PS掉了这一刻的种种细节。
“哇,你这个人,重色轻友!你那个时候忙着和漂亮小学妹谈恋爱,把我彻彻底底抛到了九霄云外呢。”
“我那时也是没办法,为了保命嘛!”
“是是是,为了保命,知心好友又算什么。”
“哎,你想想,要是站在女生的角度,肯定是介意你的。”
“介意我什么?我又没碍着你谈恋爱!我那时可是祝福你的,虽然觉得你傻了吧唧的。”
我当然不喜欢这个曾几何时也把我当知心姐姐、和学弟分手了过来对着我哭、后来选择彻底拉黑我的小姑娘。她漂亮、聪明,周身的小女孩气息。可是我不是不记得,她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因为小璞送过我两个哆啦A梦的正版公仔,却把哆啦A梦的妹妹多啦美作为礼物送给了她。
真傻!
(十)
出于自保,小璞疏远了我,我也疏远了他。我的自尊和骄傲,不允许我再和他过从甚密。扪心自问,我难过吗?好像有一点,但也没有那么严重。
工作打开了新的世界,新的朋友不断涌现。我开始拥有了一些因工作建立起来的自信,用自己挣的钱,犒赏我自己。
这一年的秋天,我认识了一个男孩,和我同校、同届、同龄。我俩在人人网互加了好友,他跟我打招呼的第一个字是“嗨”,接着是一长串随意轻松的交谈,仿佛我们是已经认识了很多年的朋友。其实过了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是他的语言习惯,脱口而出,如是而已。他用这样熟稔的方式,轻松接近过很多女孩,但是那时,我太需要一个人,告诉我生命中还可以有另一种“一见如故”。
这个男孩后来成为我生命里第一个实实在在的“前任”。仓促靠近,仓促结合,彼此都无法面对,于是仓促分开,像是开了一个,连自己都没有想清楚就已经讲完的玩笑。我爱过他吗?很多年以后,我知道其实并没有。不过是刚好在那样的时间,需要经由一个人,迅速长大。
和他分开的那个清早,武汉下了多年来最大的一场雪,没想到这场雪几乎蔓延了整个冬天,天寒地坼,水管爆裂,物价飞涨,几乎演为一场灾难。
那个清早,打算回家闷头大睡一场的我,在楼门口接到小璞的电话,邀请我去赏雪。这电话来得真是时候,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在约定的地点碰面后,我俩坐上一辆公交车。这一天,我什么建议也不想提,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只想待得久一点、再久一点,不要放我一个人,回到房间,我怕我自己会崩溃。这辆车沿着白茫茫的公路,一路往北,真的开出去很远很远。远到我们在一片树林前下了车,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一天的雪呀,真大!沿着树林往前走,一直走,路面再也没有了任何脚印。我朝着蓬松的新雪啪的一屁股倒下去,仰面看天,长叹一声。他在旁边静静地陪着我,坐下来,什么也没说。
这一天回家时,天已经黑透。雪还在下,但已经变成了细碎又温柔的飘银。站在离小区最近的十字路口,红灯突然亮起。我停住脚,四面瞻顾,突然觉得,人生路漫漫,有什么了不起的,往哪里走不是前进?跨过去,只管往前,毫不犹豫地跨过去就好了……
绿灯亮起时,我往前一步,眼眶湿润了。
(十一)
2008年春天,撰稿之余,我开启了一个人的旅程。这一年,我的足迹遍布全国,深圳、广州、滕州、济南、南昌、杭州、襄樊、北京……那是我心灵上最动荡的一年,也是我最满足的一年。我感谢这一年,我以前所未有的孤勇彻底投入到生命里,跌跌撞撞地成长。但是回想这一年,小璞仿佛从我的生活里,彻底退席了。
“你那个时候忙着考雅思、谈恋爱、找实习,根本没功夫和心情理我啊。”
“不是我没理你,我一直都在的。是你的记忆,把这个时候的我删除了。”
是吗?也许是吧。要不然为什么这一年,他在我心里留下的,完全是一片空白?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人,像彗星一样撞进了我的生命,那么强烈,那么胶着。我像是看到了另一个不可思议的自己,任性,鲁莽,沉溺,骄纵。
2008年冬天,我突然做了一个让身边朋友惊掉下巴的决定——告别武汉,定居北京。只有我心知,我是想给本命年的动荡,画上一个还算体面的句点。我的勇气,撑不住我在这样的生活里,继续闯荡了,我害怕受伤,我想要逃离,我要在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和过去毫无牵连,安下心来,重新开始。
在北京的第一个春节,我没有回家。独自一个人,给自己做了满满一桌年夜饭,吃着吃着,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我知道我这个来得太晚的的人生叛逆期,终于彻底宣告结束了,心中升腾起一片孤单的清明。
就是在这个春节结束后的春天,我遇到了我老公。第一次见面,约在人来人往的大望路。远远地看见一个干干净净的男孩朝我小跑过来,到我面前时停住,微微一笑。
他笑得真好看。叮,就是他了,我的心瞬间给了我答案。
(十二)
2009年春天,小武也决定来京工作了。我毫不犹豫地邀请他住进我当时租住的一室一厅,客厅被改造成了一个单人间,他住刚好。彼时我和老公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他上班遥远,只在周末会过来这边。
最后一次和小璞见面,是在这个春天。小璞已经毕业,也通过了雅思,在京一边实习,一边准备前往美国的签证等事宜。
印象中这是一次不太愉快的见面。小璞和小武“双剑合璧”,像过去一样跟我开着没边的玩笑,但我已经山一重水一重,不再是过去那个没皮没脸的知心姐姐了。中间的某一句话,惹怒了我——如今当然想不起来,说的是什么。
本来约好了一起吃晚饭,小璞有些黯然,一个人先行离开了。
小武问我:“你真的不追回他吗?”
我心中一软,给他打了电话,把已经走到小区门口的他,又生生拉了回来。
这么多年,我始终想不起来,那一天的晚饭,我有没有叫上老公,把老公正式地引荐给小璞。直到今年重新联系上小璞,回忆起这最后一面,我开口问了他。他的答案是,并没有。
这一面之后,虽然一直在同一个城市生活。但我忙着热恋,忙着工作,甚至连他是哪一天离开中国前往美国的,都不知道。
今年秋天的一个周末,带着小朋友去参观先农坛内的北京古代建筑艺术博物馆。嵌在太岁殿里的隆福寺藻井真好看啊,忍不住拍了张照片发给还没睡觉的小璞。
“这里离天坛不远。我那会儿实习时,经常在旁边的公园打太极拳哦。”
“哇,有些人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打太极拳,在北京那么久的时间,都没有再见过我呢。”
“是你那时忙着谈恋爱,哪里还记得我。”
(十三)
2015年,我写过一篇文章,《每个人都是一个行走的宇宙》。
“在很久很久以前,当我们对这个世界保持着孩童一般的好奇心时,是那么容易横冲直撞,闯进别人的世界,也会轻易大方地,向陌生人开放自己的宇宙。但当我们成长、游荡、深入、逃离,走出一个又一个世界,顺手带上一扇又一扇心门,我们的世界从此幽深、安全,但也变得索然、孤单。
有那么多人曾经闪闪发光,经行你的轨道,他的世界和你的世界短暂交错在一起,摩擦出漫天璀璨的光芒。你一定曾经以为,那一个瞬间,就是永恒了。但在永恒的下一秒,光芒消失,宇宙沉入寂静的黑暗。当然还会有新的光芒点亮你的世界,但此后的你,一定不会像此刻的你一样,笃信永远。就是这样,关闭宇宙的我们,在此后的漫漫岁月里,不断错失无数闪着光芒的星辰。
大概有很多很多年,我没有再遇到一个人,就像经过一扇虚掩的门,慢慢推开,缓缓进入,眼前是一个浩瀚无边的宇宙。”
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心中不止一次地想到过小璞。这个时候,他已经又从我的生命里,消失好几年了。
“12年联系上你,也不是你主动呢。多亏了你妈妈,拿着你之前在武汉用的手机,把发给你的短信,不小心点错,群发给了所有朋友,我才立刻感应到你应该休假回了国。回复过去,才问到了你的另一个临时号码,把你逼上线呢。”
“那你这次是怎么想到联系我的?”
“想把你揪出来胖揍一顿,刚好看到了你那个十多年前的旧邮箱。”
“你看,我还是给你留下了找到我的线索对不对?”
“真不要鼻子。小璞,说句认真的话,我年纪大了,往后一定不会有这么强烈的直觉,还能从人海茫茫里捞出你了。”
(十四)
美国疫情横行,五月底,小璞在家人的强烈坚持下,辞去了自行车网络公司的工作,一直没有上班,靠不太稳定的兼职和过往的积蓄度日。家人要他回国,机票一票难求。换了我,肯定焦虑万分,但他不是那样的性格,又或者,只是不愿意对我流露。
作为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现实生活中的我疲于奔命,每天清早离家,天黑回来,工作充满挑战,时有心烦的时刻。但只要切换到这个和他联络的平行世界里,我仿佛就躲进了一个暂时安全的树洞。厚厚的时光滤镜,磨掉了从前所有的不开心,只留下那些彼此珍重的部分。
时光滤镜磨掉的,还有过去深深藏起来的矜持。
“说起来其实是因为你,我大学毕业那年,彻底结束了我的中央空调生涯。因为我记得你那时跟我说,‘没有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要不然到美国后,我可能选择了完全不同的生活,早就有娃了都不一定哦。不过那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对你说过这样的话吗?我怎么完全不记得了?”
“你经常说我选择性记忆,自己还不是一样。想起来也是很可爱,你那时苦口婆心教育我,教育完自己还哭了。虽然现在说起来好像很容易,但当时我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呢!”
“什么?我竟然在你面前哭过?我为什么要哭呢?”
“你跟我说……你喜欢我啊。”
“……”
震惊到失语的我,在记忆的深渊里苦苦翻找了很多天,终于找出了这一天。但是我真的不记得,我说过这句话。
那是2007年7月,在我的出租屋里,电视的背景音乐是“快乐男声”总决赛,我喜欢的陈楚生夺冠了,可我完全不开心。我蜷缩在一把藤椅上,抱着自己的膝盖,他局促地站在我旁边。说完了一长串被记忆消音的话以后,我的确哭了。
好久以后,不知说什么好的他,伸手温柔地拍了拍我的头。
我那天最后对他说的话,应该是祝你幸福吧。
(十五)
从前的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情,为什么我出于本能喜欢的,往往是个性忧郁、充满黑洞、攻击性强的异性,那些像彗星一样掠过我情感世界、留下电光石火的,皆是如此。我总是飞蛾扑火一样投入,强烈感受,迅速抽身,但我只想跟温暖的、体贴的、纯良的男人结婚,过细水长流的日子。
我的老公正是这样的人,第一次见面时他嘴角扬起的微笑,告诉我他的世界一定没有那样的幽暗。
我们第一次约会是去八达岭滑雪。路过京张铁路时,他抬手告诉我,你看见那个Z字了吗?那是詹天佑设计的第一条铁路,历史书上写过的。我心念一动,这一刻,如此似曾相识。 后来我们去北海公园,在九龙壁前,他告诉我,中国现存三座著名的九龙壁,你知道另外两座在哪里吗?我摇摇头。他说,一座在故宫,另一座在大同。以后我都带你去看。 很久以后,我们已经结婚了。某一次搬家时,我竟从他的一堆证件里看到了一张导游证,难怪!他哪里是发自内心地热爱旅行,只是那两个知识点,刚好是他曾经的考题。 “你和女朋友怎么认识的呀?” “来这边后认识的,成了朋友。后来,她表示喜欢我,我就从了。” “没想到你在美国的感情生活如此寡淡。” “受你的影响,不敢当中央空调了嘛。” 可是我倒是受你的影响,彻底放飞了自我呢。这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感情的分裂源自哪里。这个答案来得实在有些晚,但幸好,我早早攒够了勇气,没被予取予求的执念冲昏头脑,还是追求了自己想要的幸福。在爱情上,我没有什么遗憾。 “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计划两年以后吧。” 问他要了一张女朋友的照片。嗯,又是一个大眼睛的姑娘。看起来应该管他挺严的,一问果然,“微信好友里,叫我‘璞哥’‘璞叔’的,一律不许我联络。”
不过我猜,他肯定甘之如饴。
(十五)
在小璞再次出现以后,我拥有了一个平行世界。
在这个平行世界里,我仿佛去过芝加哥最大的星巴克甄选烘焙工坊,在佛罗里达州的私人海滩边发过一下午的呆,去密西西比河边散过步,在加州的葡萄酒坊里醉过酒,去夏威夷听过尤克里里,一时兴起驱车数小时,去追过可能会出现威斯康辛的极光……这些,都是他和我分享的生活。这些分享时常会加上一个前缀:“你要是来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然而我知道,这些都是只能在平行世界里实现的幻想。
在北京的胡同里吃烤串和火锅时,在礼拜五的晚上和同事放松喝酒时,我时常会想到他,偶尔会发过去一两张图片,和他云干杯,他会调各种好玩的威士忌,也会给我推荐好喝的精酿啤酒。
美国大选前后,他说,已经和家人商量好,决定等合适的时机回国工作,最起码也得疫苗成功上市之后吧。于是,我们的聊天里又多了一个话题——等他回来后,我请他在哪里吃大餐。现在的我不比当年了,一顿像样的大餐,当然没有问题。
这样的联络过于耽溺了,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它会结束在某个突然的节点,就像过去的十多年里,不止一次发生过的那样。越是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反而会把每次寻常的联络都当作最后一次联络,聊得多一点,再多一点,哪怕是些无聊的废话。
“小璞,如果你哪天打算关闭平行世界的大门,一定要提前跟我打个招呼。”
“放心吧,我不会突然消失的。肯定跟你说的。”
(十六)
然而小璞还是食言了。12月11日,他生日的那天。
那一天,在现实世界里,工作上遇到很大的阻碍,情绪系统崩盘,心情糟糕透顶;下班后,我在办公室一个人枯坐了很久,希望消化掉大部分情绪,尽量不要把任何不开心带回家,带给家人。但还是在平行世界里祝福了他生日快乐。
这一天之后,毫无征兆地,他再也没有回复过我的任何信息。起初,我猜想他是不是去跟朋友开狂欢的party;然后,我猜想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糟糕的事情,满心都是担忧;一周后,我突然明白了这又是一次没有做好准备的不告而别,内心升腾起某种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被抛弃在原地的愤怒。
我震惊于我自己的种种反应。我已婚、已育,在十多年的时光经历了多少艰难的蜕变,我以为如今的我深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在做什么,可是我为什么会感受到那么多翻腾难平的、青春时代尚未结束的情绪。有一个被深深藏在旧日时光里的、敏感又尖锐的我,她还是没有很好地长大。而我,此刻,还做不到转过身,心平气和地去拥抱她。
等待了一周后,我发了一段长长的留言给他,告诉他,对不起,我决定删除你的微信了。他应该是一个比我更不会告别的人吧,他应该是在耽溺的聊天中渐渐感觉到了某种卷入现实的不安吧?那么就让我们关闭这扇平行世界的大门吧。
虽然这并不是我想象中的结局。我想象中的结局,是他回北京后我正式请他的那顿大餐,在某条胡同深处的火锅店里或者烤串店里,我要愉快地和他干上几杯,借着酒劲儿,在分别的时候深深地拥抱他,对他说:谢谢你,谢谢你路过我的整个青春。但生活毕竟又不是偶像剧。
有句话说,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到最后,所有无缘携手共度一生的人,都只能选择退回到,某个遥远的位置。小璞,人海茫茫,我应该不会再有,找到你的直觉了,但我也会把你包起来,放进我人生的地下室,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