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众生的孤独

西游记·众生的孤独

　　　　　　　　作者：久美扎西

一、孙悟空

　　孙悟空是孤独的，至少在五行山下的日子是这样的。

　　五百年，整整的五百年。

　　春夏秋冬，寒来暑往，他所看到的是怎样一幅景色？花开花落，斗转星移在他眼中是否还有意义？饥餐铁弹，渴饮溶铜，他又在想些什么？很多时候，我们感到了孤独，即使只有一瞬间也都会让我们暗自神伤很久，可是有你想过吗？如果这种孤独要持续了五百年，你受得了吗？人类的生命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所以我们完全无法想象那五百年是一种怎样的孤独。在五行山下，时间对他来说是没有意义的，景色也年年如久，虽然周围生机盎然，但这些都不属于他，越是欣欣向荣越是反衬出他的沧桑与孤苦。

　　没有尝试过快乐，也就无所谓孤独，他之前是很快乐的，在花果山上无拘无束自不必说，就是在天宫中也是日日会友游宫，交朋结义，可是这一切都在佛祖手掌的翻复之间消失殆尽。当看到五行山前的日出日暮时，也许他会想起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吧。

　　其实，他的孤独从出生时就开始了，因为他是天地孕育的石猴，无父无母，天生天养。有一天看Discovery的节目，里面讲述了一只父母早逝的小猴子被猴群攻击的事，我忽然想到，虽然我们无从得知孙悟空在幼年时是否会被别的猴子欺负，但我想我们未来的英雄在童年尚未学到本领时应该是过的比较艰辛的，毕竟，他身处在一个野蛮的世界中。

　　没有了亲情，他所得到的友情似乎也少得可怜。

　　曾经在他最得意的时候同六个妖精结拜过兄弟，不过当天兵天将讨伐花果山时这些人便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这其中也有被他当作大哥来看的那个人：牛魔王。可就是这个对他来说唯一可以称得上亲人的结拜兄弟，在后面的故事中，不只拚了多少回的命，而且还是全家一起上阵，打得不可开交。还有他的那几个旅伴，在取经时也不知能否给他带来温暖，但我们所看到的只是唐僧对他的误解和防备，猪八戒的嫉妒和仇视，沙僧的漠然和虚伪。算来算去，真正懂他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的受业恩师：菩提老祖。但遗憾的是，自他将悟空逐出师门后便再没有出现了，他真正的从悟空的生命里消失了。

　　我很讨厌猴子，可是却很同情孙悟空，因为他有着深邃到骨髓的孤独。也许，他还不如取经路上打死的那些妖精活的快乐。他渴望得到周围人的认可，渴望过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渴望寂寞时能有人听他说说话，渴望人们看他的眼神不是恐惧而是理解，渴望也有一个人能让他思念，渴望能听到别人心里的声音、别人也能听到他的声音，渴望他在想那个人时那个人也在想他，渴望再回到花果山上做他的美猴王，渴望能和父母撒娇和兄弟玩闹，渴望不再被欺骗，可惜的是，这些也都是他的渴望罢了，五行山依然巍峨不动，所以他只能永箍着他的罪业，所以他只能疯狂的战斗。不停的赎罪，不停的战斗，以此来完成自己的宿命。

　　因为删改了生死簿，所以他必将喝下随之而来的苦酒，那就是拥有不死的身躯。

　　因为不死，所以孤独无解。

　　因为永生，所以唯有面对。

　　他的孤独逃不开，躲不掉，不被人理解，虽然，所有人都是孤独的。

二、唐僧

唐僧，无疑也是孤独的。

　　从小便随波逐流被山僧收留，直到成年后才得报父母之仇。他的一生都在漂泊，就像他的名字：江流。

　　当幼年的他睡在襁褓中做着甜甜的梦时，可曾感到母亲那绝望的眼神？当面对清灯古佛时，他是否对自己的身世感到过好奇？当在树下扫着落叶或在蒲团上诵念经书时，他可曾想过自己是谁？后来，当他一心西行取经时，仍然没有人理解他，包括他的徒弟。但他仍然坚持着自己的信念，把三个野性难驯的妖怪牢牢团结在自己的身边，最终修成正果。一路上虽然面对了那么多的诱惑、危险，艰难，可他从来都没有动摇过去西天取经的决心。历史上三藏法师的经历更要艰险许多，因为他只是孤身一人，没有法力高强的徒弟保护，可就这样，硬是从天竺取回了数百卷珍贵的佛经。

　　他的孤独是因为他的坚定，他的理想，他的信念，他的漂泊，他的孤独不被孙悟空所理解，就像他也无法理解孙悟空的孤独一样。

二、猪八戒

八戒的孤独是因为他的欲望。

　　人的一生就是被诱惑的一生。虽然我们身在一个花花世界，可四周不过都是些形形色色的孽障而已。你看似拥有很多，但最后要离开时却一无所有。猪八戒的身上有我们最贪婪、猥亵的一面，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当上天蓬元帅的，但这样的人在生活中往往是被瞧不起，人们当面不会说什么，可背后一定对他很不屑，尤其是在官场这种尔虞我诈的环境中，这也就注定了他不会有什么真心的朋友。在高老庄里，虽然他能干但因为是妖精所以永远也不会被认可。

　　至少在显出原型之前，他还是被当作一个有为青年的：那时候，他勤劳能干，憨厚老实，村里人都喜欢他，高老爷也很满意自己这个好女婿，而高翠兰也曾爱上了他，只可惜，所有的梦都在结婚那天被惊醒了。据说他当时喝醉了，我想，当时的他一定觉得很开心很幸福，包括翠兰也一定是这样想的，于是，在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里，在一切甜美和欢乐里，命运悄悄的和大家开了个玩笑。这就像我们看待身边的一个人，有时会觉得他完美无瑕，可有时又会觉得此人一无是处，其实人还是那个人，只不过我们看问题的角度发生了变化。人类对于未知的事物更多的是一种恐惧，所以当他们看到妖怪出现时，本能的便是要消灭这些和我们不一样的人。如今，据猪八戒结婚的那个夏天已经过去1500多年了，而发生在世界各地的种族歧视、种族屠杀仍在继续，甚至于只要思想各异、信仰不同也会成为相互残害的理由，大到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和封锁，小到家庭中的代沟和争吵，虽然冷战早已结束，可人类彼此间心灵的隔阂却永远也不会消失。

　　这就是人类狭隘的思想，有时小到连自己的亲人都要抛弃，更何况说让他们去接受一个妖怪呢。但不要以为猪八戒在取经路上是快乐的，虽然他周围也有两个妖怪。首先他总是用他的小聪明来生活，这样不但让人厌而且还让人烦，他所面对的是三个一根筋的家伙，所以他总是处在被嘲笑欺辱的角色上。而且每次被抓后，妖精们吼叫着第一个要吃的往往就是他，他常常有着被当做是开胃餐的危险，据统计，他进蒸笼的次数是要远远高于唐僧的。

　　八戒的身上有着贪财好色、胆小怕事、懒惰等等的缺点，但这些都不是他欲望的根源，其实他最大的欲望便是希望能像人类一样生活。悟空在花果山上占山为王，悟净在流沙河里吃人为乐，只有他，离开了老窝福陵山云栈洞，来到了高老庄想过平凡人类的生活。这就是他所有欲望的源头，也是他孤独的原因，因为他选择要融入一个完全不可能接受他的环境。他费尽心思可最终还是被远远的驱逐了出来。很可怜，也很可悲。虽然他很努力，也改变了自己很多，可结果还是注定了的。我们是不是也是这样呢？总是极力想进入一些本不属于我们的圈子，为此甚至丢掉了自己，这样的牺牲值得吗？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何必为了那些虚有其表的东西而迷失了自我呢？

　　所以，八戒是孤独的，因为他没有自己，却只有欲望，有着那些永不可能被满足的欲望。

四、沙悟净

沙悟净的孤独在于他内心的矛盾。

　　在唐僧的三个徒弟中，似乎只有他的罪孽最轻，《西游记》上说他只是因为在蟠桃会上失手打碎了玻璃盏所以才被贬下凡间做了妖怪，唉，多灾多难的蟠桃会啊，真不知道王母娘娘举办它有什么意义，完全是制造了三个法力高深的妖怪：一个因为未被邀请而大闹了天宫，一个喝多了酒调戏了嫦娥，还有一个不小心打碎了什么玻璃盏，总之是所有罪孽的源头。不过，对沙僧的处罚似乎重了些，毕竟他不是故意犯错的，虽然我们不知道玻璃盏是什么东西，就算再宝贵也不过是个杯子罢了，但就因为这样一件器皿，堂堂卷帘大将被打下凡尘不说，还要遭受七日一次的飞刀穿胸之苦，想起来都觉得很窝囊。如果说悟空是野性不改，八戒是尘心未尽，那悟净又该怎么说？他千年修行毁于一旦，我想，他一定恨上苍对他如此的不公，可是他又很希望能得到玉帝的宽恕。就像恋爱中的男女，越是付出，对方反而越不在乎你，虽然很气很恨，可还是愿意全心全意的投入，无私的为那个人奉献一切，也许会觉得自己贱，可还是无法控制自己不争气的感情，这种感觉，没有人能同你分担，也没有人能帮你解脱，一切到是靠自己在患得患失间自我调整，所以，悟净就是在这样的痛苦中沉入流沙河底，孤独的等待着有一个人能将他渡出苦海。

　　他其实像极了《水浒》中的宋江，被逼上了梁山，却一心想着招安。沙悟净也是如此，痴迷于自己心中的枷锁，他与唐僧的缘分是由来已久的，书上讲唐三藏是十世修行的高僧，而沙僧说过，曾在流沙河边吃过九个取经的得道高僧，他见这九个人的骷髅总浮在河面便做成念珠挂在脖子上，我想，是不是作者在这里留下了伏笔，也许这九个人便是唐僧的前世吧。他一面吃人一面却挂着念珠，一面想作恶一面却又心存善念，这不正是我们的样子吗？虽然最后他等来了师傅，可他内心始终有着不甘为妖却又无可奈何的矛盾，这无疑使他痛苦万分。可是，这样的痛苦他能同谁说？是一心向佛的师傅？或者是起兵造反的大师兄还是贪吃好色的二师兄？都不能，所以，他只能继续孤独。

　　八百里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

　　可是，再深也深不过沙悟净那份无人懂的孤独。

五、众生

还有许多神仙和妖怪，他们也是孤独的。

　　高高在上的玉帝、灵山的佛祖，他们是否会为众生的愚昧而感叹；地仙之祖镇元大仙只知道痴守着一棵人参果树；观音院的老和尚只想着奇珍异宝；红孩儿的父母从小离异；铁扇公主也在幽怨的等着牛魔王会回心转意；女儿国国王痴痴的想着他的唐僧哥哥；还有玉兔精、老鼠精之类因为爱上了唐僧而被孙悟空收伏的妖怪；以及一心想做第二个悟空的六耳弥猴；金角银角、黄风怪、青牛怪、蜘蛛精等等大大小小成千上万的妖魔鬼怪他们都有着各自的欲望和孽缘，所以，他们孤独难耐；而神仙们也不都是快乐的，已知就有七仙女、嫦娥和织女，其实那些形形色色骨骼奇异的大仙和菩萨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烦恼，他们因为寂寞，所以孤独。

　　虽然，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孤独感，但他们的孤独和悟空的孤独仍是不同的。也许，满天神佛妖魔中与他相似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哪吒。

　　哪吒的孤独与悟空惊人的相似：他从小便被视为妖孽，三岁时便杀夜叉、抽龙筋、踏倒水晶宫，后来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只用莲藕做了身子。在往后虽然降妖伏魔可也只是充当先锋罢了，过的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完全充当着玉帝的杀人机器和托塔李天王的晋升工具。他空有一身好本领却也只能乖乖的被天条所束缚，虽然他的身体没有被压在五行山下，但他也并不快乐，原本是那么的叛逆只因为进入了天庭，所以不得不变得正襟威严、一本正经，其实，他也和悟空一样，想反抗却无法动弹，因为他们要对抗的是整个秩序，是延续了千百年的吞噬了数代人的秩序，五行山，同样压在他的身上，让他痛苦而绝望。

　　在很多漫画和电视中，将孙悟空和哪吒塑造成悻悻相惜的知己，确实是如此，他们同样的反叛，同样的一身好武艺，同样的因为大逆不道而受到了惩罚，同样的妄图用一己之力来对抗整个社会，最后同样学会了妥协，同样的成为了守护这个制度的标准卫士，这就是他们悲剧的一生，不论他们的名位多高，是成仙还是成佛，他们也都还是孤独的。就像我们在孩童时再怎么顽皮野性，天马行空，可最后始终要变成这个社会的玩偶，就算是悟空和哪吒这样的英雄也不能幸免，因为你只要活着就必须要面对现实，必须收起一切顽劣，穿上西服套装，戴上微笑的面具，道貌岸然的爬行在自以为通天的树上。数万年前，人类从树上走了下来，可现在，却用一生努力在社会这棵大树上不停的爬行，人山人海。

　　其实生命是不自由的，就算有，也只是在囚室的墙上随意涂抹的自由。自己似乎无所不能，在钢铁的森林痛苦挣扎，可是在滚滚的红尘面前，无论做什么却都像《佛经》中说的那样，最终都要化为虚无。孙悟空是如此，哪吒也是如此，还有那些天上地下的神佛人鬼怪，一切都在枷锁里自娱自乐，每个人都被压在一座五行山下，你呢，你又是哪种孤独？背负着怎样的一座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