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梳妆台前的男孩

文|张雅丽 编辑|龚龙飞
摘要:在一切都被视频表达的世界里,粉面红唇的漂亮男孩已经从屏幕走向了街头。在对青年具有强烈引领作用的娱乐圈,二十来岁的男星们都在争夺“奶狗”,“奶甜”的标签,那意味着彩妆修饰下的可爱,粉嫩亦或温柔,这让愈来愈多的普通男孩也挤进了彩妆的世界。
化妆对男孩来说并不轻松,一套完整的妆容最多有15个步骤,可能要提前90分钟起床,更不要说那些化妆品不菲的价格,但反馈也是真实而迅速的,它代表着有礼貌,可以提升自信,甚至在事业上更容易成功,在社会上也存在非议。
为此,25岁的罗森为了化妆自由,离开了北京的国企单位,去了上海;20岁的汪连城在一场动漫真人秀之后便不可收拾;16岁的何嘉伟已经有3年妆龄,他有一套熟稔的购买化妆品路径;主播闹闹则全力投身到彩妆直播行业,他准备大干一场。
在上一个“双十一”,天猫和菜鸟数据显示,男性进口彩妆商品备货同比增长超3000%,在快消品类中,这是一个惊人的数据增幅,并且出现了“越低龄越精致”的态势,95后在男性彩妆市场的消费占有率达32.4%。电商平台宣称——“他经济”进入蓝海。
bb霜、口红、眉笔成为最受欢迎的男性彩妆前三名,对那些主动坐到化妆台前的男生们来说,粉底遮蔽掉的只是痘坑吗?
变美从六点半开始
闹钟在6:30响起。这时,杭州还在寒冬中沉睡。
西湖旁的希尔顿酒店的一面窗户亮了,罗森起床,旁边床上的男同事还在酣睡。
8点,他们要出门参加一个重要活动,他要给自己化一个工作妆。罗森有90分钟展开这个魔术,让镜子里的脸一点点地变美令他乐此不疲,到现在已经有十年了。
他从小皮肤白皙,长相偏阴柔。在北京,如同它干燥的气候,正统和威严的观念好像生活在空气里,罗森在铁路企业里工作过几年。领导盯着他那头黄色的头发,面有怒色地说,“你看着不像在这里工作的人”,四五十岁的同事困惑于他为什么要一天洗两次澡,罗森好不自在。
他去了上海,选择成为公关,在全世界最洋气的城市,即便化妆,罗森走在街上也不会有人侧目。和其他化妆的男孩一样,罗森喜欢把镜前灯调暖,他不喜欢冷光,那会令浮粉看上去更加明显。
世界上有完美的脸吗?那些年轻男孩追逐的明星里,吴磊的鼻子稍短,刘昊然的鼻头又过大,王俊凯眉骨眼窝平,王一博脸型过长,这些缺点在不化妆的时候,就会被粉丝发现。谁又能没有苦恼呢?
罗森的缺点是皮肤粗糙,青春痘留下的坑和色沉令他困扰。洗过一把脸,他的皮肤是冷白色,杏核眼上的睫毛浓密,鼻子挺拔,但他好像只关注令人懊恼的部分,额头密密麻麻的闭口,左右脸颊成片的色沉。那些褐色的色块,像甩在墙上的水泥一般结实。15天前,他去做激光后留下的色沉,脆弱的皮肤状态让他的脸看上去更加粗糙——这是罗森不可以接受的。

一米二宽的洗手台被化妆品挤满,它们就像等待召唤的士兵。上脸的顺序是二次清洁水、护肤水、精华、眼霜、乳液、面霜、防晒霜、隔离。其中有一些技巧,比如清洁水,应该用化妆棉擦拭,和女生化妆品不同,男性清洁与护肤类产品,主打是控油。也因为多数男孩的油脂分泌更旺盛,所以,bb霜常年位于男性化妆品榜首,其次才是口红。
接下来,魔术到了关键一步——修容,这是确保五官深邃立体的秘密。他将浅色的高光打在眉骨上,然后换上一把眼影刷,把深色修容粉打在眼窝处。在这场活动中,罗森希望自己看上去更精神,他需要一个眼妆。相比于女孩飞起的长眼尾,他更愿意把眼线埋藏在睫毛里。男生对妆容的要求就是自然,化了妆,但看不出痕迹,他仔细地用眉粉填充进自己的睫毛根部,这条隐藏的眼线,让他的大眼睛更有神采,这些男性彩妆经验在许多地方都可以获得,这并不是秘密,只是需要训练。
“挺好看”,镜子里的罗森,清透干净,妆容自然妥帖。毕竟面对一张好看的脸,总会得到更多的赞许,包括自己。
临近8点,男同事醒来,他匆匆洗漱,只花费了很少时间。
在中国的许多城市,在这些城市中的许多个清晨,正在有越来越多的罗森坐在化妆台前。
他经济时代
男美妆主播闹闹像扎进了一个线上的大卖场,他大声吆喝,寻找机会。和同行们一样,22岁的闹闹意识到,风口即将来临。一个月前,他完全放弃线下职业,投身加入。
“买二送八!”尽管直播间里只有160人,闹闹还是在卖力地讲解。他有自己的目标——像美妆博主董子初一样呼风唤雨,后者拥有700万粉丝,里面不少是像罗森那样的年轻人,也包括自己。闹闹对董子初的履历非常熟悉,五年前,董子初成为B站粉丝最多的男性美妆博主,2017年成立个人美妆品牌;2018年,仅个人化妆品牌就实现了全年销售额破1亿元。

极为广阔的市场提升了美妆博主的影响力,他们是各大时尚盛典的红人,和明星走红地毯,据说一支39元的美妆蛋,在董子初的推荐下,就能带来几十万元的利润收入。像闹闹这样的主播,在北京东五环的直播大楼里数不胜数,但闹闹也明白自己的优势,他之前是彩妆集合店主管,自己年轻,更容易理解年轻人的需求。
实际上,彩妆直播只是庞大的男性彩妆市场的一部分。16岁的何嘉伟,妆龄已经三年,在对李佳琪推荐的产品失望后,何嘉伟拒绝直播购买了。他更相信那些短视频博主。一支几分钟的视频里,博主们密集地分享不同产品的使用感受,“这起码看上去更令人信服。”
行业里的人愿意把美妆博主和电商主播做这样的区分,博主们像演员,有人喜欢,就有人买单;电商主播像销售,卖的多,才赚的多。对满怀目标的新主播闹闹而言,直播时间要用尽全力,下班后如何写脚本、拍视频也特别重要。
2018年,闹闹的第一支vlog获得百万播放之后,他开始感受到流量背后的财富驱动。95后聚集的亚文化网络社区,正在悄悄改变社会观念。
十年前,如果一个动漫真人秀的男孩化着妆从你旁边走过,他很有可能会被群众指摘,甚至会像过街老鼠。今天,人们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20岁的汪连城热衷于网络游戏,追番,以及女装装扮在平台直播。
三年前,在朋友的邀约下,汪连城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出角色”,因身型清瘦,他特意挑选了一个喜欢的女性角色,《阴阳师》中“彼岸花”,长发,齐刘海,红色电眼。那天,他最满意的就是眼妆。假睫毛和双眼皮贴,改变了他一单一双的眼睛,红色的眼影,让本来阴柔的他,看上去更妩媚了。
汪连城才发现,男孩穿女装、化妆,都是正常的事。在动漫真人秀的世界里有一个共识,穿扮,妆容向角色靠近,是对角色的尊重。汪连城开始变换不同的女装,出现在漫展,被赞美,这变成了汪连城生活的一部分。
亚文化网络社区的崛起也引来资本的关注,作为重要的阵地,B站的市值超过420亿美元,从2018年3月上市以来,市值涨幅已经超过10倍。
男性彩妆也变成群体认同的入口,很多男同性恋者聚集到美妆博主的评论区在这里。当“男孩化妆不被支持怎么办”的困惑得到诸多解答时,男孩们在某种程度上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何嘉伟在抖音上关注了188人,一半是美妆博主。对于没钱的中学生来说,降低试错成本是有必要的,他已经有一套成熟的方法论:查看博主推荐的产品,查成分,在产品名后面加上“测评”,根据博主们建议来决定“种草”还是“拔草”,再到淘宝的“问大家”去查看评价。
这是以博主们为线路的闭环格局,何嘉伟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处在这个信息茧房里。

少年的烦恼
十年前,罗森想要的还只是一支可以祛痘的洗面奶。在中学时代,每个班里都有若干位满脸冒痘的男同学,罗森就是其中之一。如果不是这些皮肤的油脂分泌旺盛,他们的青春时光或许会少掉很多苦恼,比如罗森,他五官清秀,那些过度泛红的斑点让他白净的脸显得面目可憎。
在过去更漫长的时间里,那样的男孩会面对“烧饼”、“麻子”等等令人难堪的外号,他们只能期盼青春痘尽早消失,或者只能去接受那些有意无意的伤害。罗森,闹闹,汪连城,何嘉伟似乎都有过这样的烦恼。
“恶心”,罗森想起少年时的烦恼,会这样说。他向父母求助,希望去皮肤科看看。他得到了中国式父亲的反馈:男孩子家家的,长这个算什么?把心思多放点在学习上。“他们从来不觉得这是病。”除了化妆,别无他法,罗森用手抠掉那些新长出来的痘痘,留下很多疤痕,坑坑洼洼。
他跟母亲说,想买一支祛痘的洗面奶,最终,因为超过100元,母亲拒绝了他。罗森买来绿色隔离(绿色有调节红色的作用),试图调整泛红的部位。涂上后泛白的隔离叠加在罗森原本就白的皮肤上,高中三年,同学们悄悄给了他一个“小白”的外号。这是一个有许多意味的外号,起码,那些难堪的红色被遮住了。
与青春痘一起滋生的还有自我意识。罗森发现自己是一个特殊的人。“没个男孩样。”老师这样评价罗森。他爱干净,看上去像女孩子一样羸弱,“娘娘腔”的评价从童年开始就时常出现。男孩子们喜爱的那些汗流浃背的运动,他一项都不爱。
受老师们欢迎的,应该是高高大大,硬朗的男孩们吧?罗森想。他开始尝试粗着嗓门说话,强迫自己去参与男生们的运动。一年过去,他沮丧地发现,自己还是不行。“生来如此,我有什么办法呢?”对罗森来说,他日后化妆,多少带了些自由反叛的意味。

汪连城也一样,一米七的身高,94斤。“怎么吃都吃不胖。”他安静,内向,宁愿把时间放在研究色彩和画画上。
概莫能外,当一无所有的时候,年轻人尤为在意外貌。去年下半年,主播闹闹才觉得自己没那么自卑了。他首先不满不到一米七的身高,还有单眼皮,有时候他会说“全部不满意”。
何嘉伟12岁的时候长到了一米六几的个子,180斤,他觉得自己是那种不被人喜欢的胖子。因为要拍证件照,姐姐打算为他修一次眉,杂乱的眉毛被修剪过后,增加了英气,让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了,他直呼“神奇”。何嘉伟决定减肥,160斤,130斤,最终减到了110斤。姐姐结婚时,何嘉伟网购了第一套化妆品,托女邻居帮忙取回来。他溜进房间,打开抖音,连夜学了一个全妆出来。
婚礼上,长辈们的评价跟过去很不一样,“小孩还挺排场。”
减肥同时化妆,何嘉伟收到和过去完全不同的评价。最初,站在人群里,他开始听到有同学悄悄议论他“挺好看的。”女生们开始喜欢跟他一起玩,因为他很懂化妆品成分。男孩们谁要选购什么产品,也会跑来问他。他开始意识到,自己进入到了那个“漂亮者”的圈子,他开朗了,也有意愿在人群中讲话。
周围同龄人的反馈告诉他,这是一个看脸的时代,于是,他要更爱那张脸。
“这是我的生活”
出了这些圈层,争议从未消失。
早几年,汪连城尚未学会挑选粉底色号,大概是脸涂得太白,被大妈当街质问,“你一个男的,为什么化妆?”一个大爷,举着手机,打开视频,对着他的脸狂拍;罗森和父亲的对抗也一直存在,父亲把化妆品称为“瓶瓶罐罐”,他索性把这些东西全留在学校里;罗森的同事有一个观察,在娱乐圈里,男艺人们化妆,是避着人的,女艺人就不会;早年间走在家乡的街道上,闹闹是绝不化妆的,他受不了那些上下打量的目光。

就连人民日报也参与到讨论中来,2018年,一篇题为《什么是今天该有的“男性气质”》的评论文章,获得了广泛传播。文章写道“那种基于性别特征进行的价值判断,将男性气质等同于外表外貌,是一种简单化的做法。”一条高赞的评论回应,“娘炮”的说法其实也是对女性的一种歧视,只要内在温柔绅士,就是真正值得喜爱的男孩子。社会正变得更为宽容与多元。
“我真是直男。”闹闹伸出手,拨弄着耳环,一边一个。在同志圈有传言,如果耳洞打在左侧,则是宣告同志的象征。很长一段时间,闹闹被误认是同志,这使得他的异性缘急速下降。为了消除误解,他专门去打了另一边,但似乎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不少人把“化妆”跟“同志”划等号。
现在,他也不强调直男了。他在追求女粉丝们“奶乖奶乖”的标签,大概是从“奶狗”开始,粉丝们流行用“奶”来作为前缀,那个带着温柔,体贴,可爱意涵的词,被无限延展了,诸如奶凶,奶酷,奶甜等等。打开微博话题,粉丝众多的明星王一博,在微博上与“奶”相关的话题,讨论量就高达20万条,那显然代表一种风向。喜欢明星吴磊的罗森对“奶”没有太多概念,但这并不妨碍,吴磊时常出没在“十位小奶狗男友代表”的标题里。
在闹闹心里,他还是喜欢薄嘴唇,看上去不那么容易接近,那是一个男性特征明显的形象。“不过也不重要了,”“奶乖”足以让女粉们喜欢,还有什么比这重要?
一些改变也在发生。某天,罗森一家在视频通话,父亲开口中有些落寞,“你们两个看起来都这么年轻,才像一家人。”去年,在一次年会上,平日里不化妆的男同事偷偷跑来找罗森,让罗森给自己也化一个妆。可以肯定,多数人还是会通过他人的评价去照见自己,这无关性别。
罗森青春期留下的令人自卑的瑕疵和痘坑,还有那些糟糕的回忆,可以被粉底霜遮蔽个大概。闹闹前段时间失恋了,22岁男孩面对复杂的情感问题,寻不到更好的解释,于是一股脑归因于外貌,他企图通过化妆和配饰,来消除昨日的灰色情绪,此外,也别无他法。
每一天,上下班的地铁和睡前上床时,闹闹会打开淘宝,滑动他的首页推荐,护肤品,彩妆,潮牌,它们用满屏鲜艳的色彩,看上去诱人的折扣数字,吸引着男孩们。“这是我的生活。”他的语气显得稀松平常。
罗森记不得那天在杭州卸妆时是几点,他记得西湖水面初平,在这场重要的活动中,自己光彩照人,事情如他在镜子前的预期一般成功。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