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与昆汀、雾山五行
最近刚看完毛姆的短篇小说集,以及去年热度和口碑爆棚的国漫动画《雾山五行》。同时,又重温了一遍《低俗小说》。
不算止于开头六七章的《月亮与六便士》,毛姆我是初次阅读。昆汀的作品除了《低俗小说》外,只看过《被解救的姜戈》、《无耻混蛋》、《八恶人》和《落水狗》,所以,两者都谈不上多深的理解。
但仅就浮于表面的认识,玩味下毛姆和昆汀、《雾山五行》后,我发现他们之间有些相互交汇、相映成趣的地方。
在这二十三篇短篇里,毛姆以从容、流畅的笔触,娓娓讲述了他日常生活和广泛交游时听闻、经历的人事。他阅历丰富,曾在欧洲各国游历、生活,足迹遍及中日和东南亚地区,踏上过墨西哥的土地,甚至登上过南太平洋的热带岛屿。在这过程中,毛姆自然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等和民族,下至贩夫走卒,上至达官贵人,不一而足。
他写人间百态,其中墨最多的,也是贯穿整本小说集的群像,是绅士、贵妇、小姐、商贾、神甫们,亦即所谓的上层阶级。而这也是这部短篇集的核心及关键词:“上流”。
毛姆笔下的人物,往往衣着光鲜优雅,谈吐、举止得体,具有良好的教养,而且具备优秀的品德素质,例如守时、敬业、节制、有礼貌,严格遵循道德操守。即使不是贵族,也是以贵族标准要求自己的典型英伦绅士。他们是文明人,自矜自重,与“不文明之人”之间泾渭分明。例如《风筝》里的桑伯里太太,因为公共绿地上有很多人,“像桑伯里太太这种喜欢独善其身的上等人,总是尽其所能躲得他们远远的。”
他会花费大量笔墨去详尽描写绅士们如何如何仪表堂堂,如何受人尊敬,不厌其烦地铺垫好大舞台,才让故事的帷幕缓缓拉开。
例如虔诚、坚韧的传教士戴维森先生,“实在是个令人印象深的人物。从他热情的姿势和深沉而又响亮的声调中,他的诚挚似乎可以一目了然。”他有着“从不畏缩的勇气······甚至在捕鲸船都感到不安全而怯于在雨季中波涛汹涌的太平洋上航行时,他却常常驾着一叶扁舟出海。”为了拯救靠出卖肉体为生的汤普森小姐,擦除文明的污点,他满怀怜悯、愤怒和不可动摇的决心,一边“不知道爱惜自己”地工作,动用教会的影响力四处走动,逼迫汤普森返回美国,一边彻夜用“连绵不绝的声音···大声为‘我们亲爱的姊妹’的灵魂做祈祷。”
对《狮皮》的男主角弗雷斯捷上尉,毛姆近乎动情地大写特写到:
弗雷斯捷上尉秉持很高的道德标准······这个英国绅士未免有些太过完美了。他···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波浪般丰盛的灰色鬈发,漂亮的唇髭······他身上的每一英寸都活脱脱是个老兵。他举止坦率,充满活力,经常发出爽朗真诚的大小。他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品貌穿着,无一不是如此典型,典型得你都几乎不敢信以为真。他简直就是个乡绅的活动样板······他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个英国运动家的样板······还有他的谈吐······他那蔼然可亲、教养良好的憨直鲁钝,在在皆是一个退伍军官的典型。
写芝加哥大家族的伊莎贝尔:
······这双眼睛既深邃又冷静。她总是以自己的明察秋毫的正直作为衡量别人的标准,对不符合她严苛的准则的行为,她就用冷漠和沉默来表示不满······她的决断毫无调和的余地,因为她一旦下了决心就绝不更改。贝特曼不仅爱他外表的美——身段苗条,亭亭玉立,头部戴有一些骄傲的仪态,他更爱的是她灵魂的美。她的诚实、她的一丝不苟的荣誉感和她无所畏惧的精神,似乎把美国妇女的最令人赞佩的美德聚集到一起了。但是他在她身上看到的优点比一个美国女孩子的完美典型还要多。
毛姆如此大费周章,如同化妆师和服装师给明星上装、工匠修建宫殿、粉刷匠修饰墙面般地立起上流高贵的牌坊,不厌其烦地渲染人物看似高尚的品格,正是为了接下来,抽丝剥茧地揭开华服包裹下丑陋的躯体和躯体里隐藏的幽深难测的人性,拆解通过礼仪、面具维持的微妙、复杂的人际关系。
事实证明,戴维森先生让一个迷失的灵魂重又回到基督仁慈的怀抱的方式,就是想尽办法占有她的身体;洗车工弗雷斯捷是钓上好心、愚笨且富有的老姑娘埃莉诺,摇身一变成为完美的英国绅士弗雷斯捷上尉;我们的伊莎贝尔小姐,听到朝思暮想的未婚夫决定解除婚约后,立马投入到未婚夫好友双臂甜丝丝的环抱下,幸福地叹着气,想着“她将有一所富丽堂皇的房子,摆满了古老的家具,她将在这里举办音乐会、舞会,和只有最最上流的客人才有资格参加的宴会”。
几乎每一个故事,都有关这种虚幻的崩溃。
楼起得越高,宾客越是热闹,楼塌后,就越发显得凄冷残败。鲜明的对比之下,越是道貌岸然,掩饰得完美无瑕,谎言和真相被揭穿之际,人物的丑态就越发滑稽、荒唐而残酷。最后曲终人散,唯余一地鸡毛,留下瞠目结舌的读者在原地呆呆站立。在陷入对多面的人性的深思之余,如果有心拿起一面镜子审视下自己的面孔,一股寒意也随着困惑一起,丝丝地从后背冒起,直逼得人冷汗涔涔。
毛姆文风温和平静,富于戏剧性,而且很有幽默感。他的幽默不像马克吐温,滑稽中带着几分辛辣,更不是时下流俗那样夸张、刻意,带着强烈的哗众取宠之意,而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更像是老朋友间无伤大雅的善意玩笑。
如《午餐》一篇,毛姆记述了二十多年前,一位途径巴黎的女读者邀请他到高级饭店共进午餐一事。这位女士言必称“我午餐只吃一道菜”,同时每宣扬一次她的理念,就有从容、品位不凡地补充道:除非有某某菜,倒不反对来一份。“收入刚好能够维持住灵魂和躯壳不分家”的毛姆一次次心惊胆战、故作镇定地询问侍者,而心中暗自祈祷餐厅没有这个菜肴。而那位矜持的女士呢?“她吃掉鱼子酱。她吃掉鲑鱼。她谈笑风生地谈论艺术、文学和音乐。可我却一直琢磨账单加起来会要我多少钱。”侍者过来推荐桃子的时候,毛姆写道:“只有上帝知道多少钱一个。我也知道了——那是在过了一会儿以后,因为我的客人一边继续谈话,一边心不在焉地随手拿了一个”。
整篇读来,备受煎熬的毛姆的心路历程令人忍俊不禁。
但在的幽默后面,你分明能看到一双客观而冷静的眼睛。这双眼睛不说话,不批判,只是如实地审视着世间的怪诞和荒谬。在它的透析下,人心深处的虚伪、做作、势利、残忍、卑鄙、寡廉鲜耻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
在《简》这篇里,托尔太太见到自己的那年过五十的乡下小姑子,竟然找了个二十多岁的男朋友。毛姆饶有兴味地写道:
托尔太太的那张脸看起来真是精彩绝伦。那会儿,我满怀钦佩地目睹了良好的教养和社交习惯是如何与女人的天然本能勇敢搏斗的。因为,她的脸上掠过一时间来不及掩饰的情绪,先是惊讶,再是沮丧,随即飞逝而去,脸上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热烈欢迎的面目。但她显然说不出话来。
随后的宴会中,
托尔太太又吃惊,又恼火,又满腹狐疑。不过她到底恢复了自制力;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忘记自己是个无懈可击的女主人,让晚宴进展顺利是她的本分。她说起话来轻快活泼;但我怀疑,内皮尔(就是托尔太太小姑子的那位小男友)有没有发现,她转过头来看他的时候,那张友善的面具低下,罩着多么严酷、多么刻毒的目光。她在打量他。她在试图挖出藏在他灵魂里的秘密。
扭曲托尔太太的嫉妒之火,毛姆通过幽默轻松的笔调写出,只让它透出炉火般的红光,读者自行就能感受到,这团火的热度究竟有多可怕。
相较于毛姆的温润,昆汀可就粗暴那么一些了。稍微对比下这两位同时生活在地球上的时间仅仅两年的艺术大师,就会发现许多有趣的地方。
毛姆生活在日不落帝国的日落之际,是个旧时代的英伦绅士,享受过维多利亚后期和20世纪初蒸蒸日上的繁荣岁月,也经历了两次大战的幻灭。
而昆汀降生、成长于现代美国,恰是一个前无古人的全球性帝国稳坐世界第一霸权宝座,如日中天的时代,经济科技高度发达,社会矛盾和问题也同样突出。但在沉浸于旧日贵族荣光的欧洲人眼里,与具有悠久传统的欧洲相比,美国缺乏历史积淀,山姆大叔是一群十足的大老粗和暴发户。
所以毛姆笔下多描绘文人士绅的生活,是礼服、剧院、社交、聚餐、仆人和度假构成的标准日子,配以茶点、威士忌、葡萄酒、雪莉酒和装在精致烟盒里的香烟或雪茄,处处流露出欧洲贵族们曾经的骄傲。
昆汀的作品,展现的则是美国文化新锐、狂野、世俗、反叛的一面。影片里多的是唾沫星子飞溅的人物,操着夸张招摇的美式口音,屏蔽音连珠炮般脱口而出,张口闭口就是花样百出的生殖器问候。他们的生活往往是在刀尖上舔血,混乱不堪,充斥着性、枪械、酗酒和违禁品。
毛姆的文字,读来像在小花园里和老邻居喝下午茶,昆汀的电影以暴力美学著称,每一部影片里,血肉横飞的镜头从不缺席。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当年尚不识昆汀时,看了《无耻混蛋》。影片末尾,弗雷德里克杀死索珊娜那一暮,慢镜头下索珊娜一袭红裙跳着死亡的舞蹈,胸口的鲜血如玫瑰般绽放,配上大师级的《Un Amico》背景音乐,我拍案直呼:导演一定是个天才!事后才知道,他是个鬼才。
毛姆揭露了虚伪的人情关系掩饰下,人心阴暗污浊的角落。而昆汀打造的世界,从西部时代、南北战争时期和八九十年代的美国,到二战时期的欧洲,再到最纯粹的虚构城市SinCity,人与人之间毫不掩饰彼此的憎恶,玩着赤裸裸的比拳头大的游戏,胜者为王。人际关系只有利益,没有任何信任可言。可以信任的,只有枪支。
如果说毛姆观察的是“文明社会”和“上流阶层”,那么昆汀的故事无疑是野蛮的丛林社会和“下流生活”。
以其美轮美奂的中国风而名声大噪的《雾山五行》,则虚构了一个人、神、妖共存的世界,其中最强大的三只妖兽,分别是嗔兽、痴兽和贪兽。它们被封印在幻指结界地狱,但嗔兽却打破封印跑了出来。它追踪丢失的圣兽麒麟儿,来到村庄,妖化了进食过麒麟儿血液制成的丹药的村民,并吞食了他们的欲念。
那一段情节极其阴暗可怖,本来面孔淳朴的村民在嗔兽孔雀尾翼的照射下,突变成面目狰狞、丧失人性的妖魔,甚至开始不受控制地残杀自己的骨肉至亲。连周遭环境,都渲染成了嵌着浓重血色的沉沉暗蓝。人心难以揣测的背面,被用这种直白乃至血腥、恐怖的方式,森然地展示在观众眼前。
看着一段时,我瞬间想起的,是毛姆的《信》的末尾对女主角莱斯丽·克罗斯比的描写。
莱斯丽是橡胶园主克罗斯比的妻子,她和另一个橡胶园主哈蒙德私通。在发现哈蒙德逐渐疏远她,另寻了情妇后,发疯地射杀了他。事后,她用谎言逃避了法律的惩罚,却因铁一般的证据,不得不对律师坦白真相。诉说完事情的经过后,这篇故事到了末尾:
她终于停下来,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脸已经不再是张人脸,完全被残忍、狂怒和痛苦扭曲得不成人形。你万万不会想到,这样一个文静、娴雅的女人竟会有如此恶魔般的激情。乔伊斯先生不禁后退了一步。他完全被她的样子给吓呆了。那已经不再是一张脸,而是一个疯癫而又狰狞的面具。这时他们听到有个声音正从另一个房间里呼唤,一个响亮、友善、欢快的声音。那是乔伊斯太太。
“快来呀,莱斯丽亲爱的,你的房间准备好了。你必须马上上床睡觉啦。”
克罗斯比太太的五官渐渐恢复了原形。那些激情,曾如此清楚地刻在脸上的,逐渐平复,就像一张揉皱了的纸被手捋平了一样,不出一分钟那张脸就变得冷静而又镇定,不再有一丝皱纹。她仍旧有点苍白,不过唇上已经绽放出可爱而又亲切的笑容。她再度成为那个教养良好,甚至举止高雅的淑女。
“这就来,多萝西亲爱的。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太抱歉了。”
读罢掩卷,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