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片、骨科医生与意面烹饪技术 | 深夜唱片店 Vol.6

如果你在浣熊买过唱片,大概知道我们有个习惯,除了会把唱片洗干净、标注唱片信息外,我们会留存一些客户资料。
一开始是姓名、电话之类,到后来加个微信,再到后来熟络之后还会偶尔聊聊天。你可以理解为我们是在经营用户群体。
但说实话,其实也是孤独使然。
就像你去菜市场买肉时,永远不会有猪肉摊主求着你留电话,因为和你一样爱吃肉的人太多啦。
正相反,这个年头在国内能因为唱片相识的人并不多——真心喜爱唱片的非亚逼可人儿更是寥寥无几。

有时闲下来,几个店员会聚一聚吃个烤串喝点酒,偶尔在饭桌上就会聊起一些有趣的人和事,前几期深夜唱片店的故事素材其实都是这么得来的。
有一次老板突发奇想,让我们讲讲自己接待过的客人职业,顺便做个粗略的统计,看看唱片爱好者都是何种职业。
我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有大学生、企业家、老师、歌手、贝斯手、无业游民……总之林林总总加起来几乎有几十种不同行业的客人。
你猜出现最多的职业是什么?
出乎意料:国企员工和公务员。而用户群中最少的职业则是电影导演、面包店长和沙县小吃店长。
还有,就是医生。小汤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一名骨科医生。准确地来说,是一名实习骨科医生。

你有没有想过,医生会听什么唱片?
我经常会想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猪肉铺老板其实是隐藏爵士乐大拿,那他在切肉和剔骨时分别喜欢听些什么?
再比如某个东北澡堂堂主家藏唱片万千,他会不会在澡堂里安装防水防雾环绕声音箱,并在夜晚公放「Singing in the rain」?
尤其是听到古典乐,我偶尔就会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听着唱片的医生形象:
穿着白大褂、不苟言笑,类似米科尔森所饰演的汉尼拔,或是「这个杀手不太冷」的变态警察。
——他们都会一边听着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一边做正事,并且看起来都脸色苍白、消瘦、文雅而冷酷。

可小汤不这样,甚至截然相反:
他个子不高、皮肤黝黑、身材壮实,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运动鞋,头发乱糟糟,还经常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也不怎么听贝多芬。
以至于在得知他医生的身份之后,我有点小小的失望,从那之后就开始告诫自己:“请勿用文艺指导生活。”
小汤最早出现在2019年年底,那时还没有发生疫情,街上行人不会行色匆匆,也没人带口罩。他总是穿着一件派克大衣,一个人提溜个小包,大步流星地踩着午后的阳光来到店里。
他颇爱听些80年代AOR、City Pop和肖邦的钢琴协奏曲,每次到了新货,我都会留几张给他,我还记得给他留过一张China的乐队名为China的唱片。
喏,就是这张,比较小众,极其好听。

我一直以为小汤大概也是位普普通通的、口味特殊的国企员工或公务员,直到有天我在给他结账时,瞥见他在衬衣口袋里别的一支圆珠笔,上面赫然写着“XX医院”。
我吃了一惊:“你是医生?!”
“对啊,咋了?”小汤被我吓了一跳。
“没看出来!”
“怎么,不像?”小汤皱着眉头说。
我仔细想了想现实中在医院看到的医生,感觉倒也大差不差,于是说道:
“挺像的,不过不穿白大褂谁看起来都差不多。”
“我其实没毕业,还是个实习医生。”他停顿了一下,憨笑着补充道:“所以,气质可能还不达标。”
我摆了摆手:“没有的事!只不过是和我想象中听唱片的医生不大像,气质这个东西很难讲得清。”
“那可不像你。”他盯着我扎起来的头发说:“看起来就像个卖碟的,让我想起来传说中20年前在东村卖打口盘的左小祖咒。”
“哈哈哈。”我笑出了声,然后把包好的唱片递给他:“不过有点好奇。”
“怎么?”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店的?”
“来自一个病人的推荐。”
“病人?”
“对,脚扭了,说是去唱片店下台阶的时候踩空了。”
“啊……原来是这样,他还好吗?”
“不大好,骨裂,打了钢钉住了院。”小汤面无表情地说。
“嘶……”我倒吸口冷气,心想还是不要和医生深度对话的好。
就这样,19年11月周日的午后,我总是在店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聊着聊着开始犯困,就开一瓶三得利1.25L的大瓶乌龙茶,两人一边翻碟一边“咕嘟咕嘟”喝着茶。

他甚至为了喝茶专门拿了个杯子过来,一个搪瓷杯子。
小汤看起来很内向,其实话很多,他和我聊了很多事情,学校啦、医院啦、感情啦,他和我描述在同科室的一起实习的女孩子:
明眸、大波浪、身形修长,他说她“长得有点像中原芽衣子,在科室主任旁边写笔记时特别认真。”
“就是不怎么听英文歌。”他最后抱怨了一句:“也不怎么听日文歌”。
他还告诉我其实自己并不想做医生,原本想去学画画,后来高中的时候拗不过家里人学了理科后来又去学了医。
“我其实挺羡慕你的。”
有天午后,他盯着没来得及收的「The Velvet Underground」封套上面的大香蕉发呆,突然和我说道:“你看你可以听着唱片上班,简直完美。”
我苦笑了一下,说:
“别!这话我听太多了。其实没你们想得那么好,真的。”
“我觉得就挺好。”
“其实都是用爱发电。”
“没什么事还能和我这样有趣的人聊天!”小汤自顾自地抛出冷笑话。
“哈哈哈哈,行吧,你说是就是!”我撩了撩头发喝下一大口乌龙茶。

后来,过了2020年的春节,疫情爆发,大批熟客几乎都消失了,其中就有小汤。想必他应该也十分忙碌,几乎都看不见他更新朋友圈,我也不会去打扰他。
6月份,我去一个牙医诊所拔龋齿,给我拔牙的女牙医在上完麻药之后,竟然打开手机放起了波切利。
要不是半边脸肿成猪我一定会和她攀谈一番,最后放下店铺的名片邀她来玩。
第二天,我给小汤发了条微信:
“你敢信?女牙医会听波切利。”
过了十分钟,手机弹起一条对话框,小汤回复我:“一点不稀奇,我有同事做手术前会躲在厕所里听金属,说是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术前听金属,手术不犯怵!话说你最近咋样?”
“快毕业了忙得要死,学校医院两头跑。”
“那你忙,有空了再来玩。”
“其实我刚想找你来着,不是毕业了嘛,打算给一些朋友们送几张唱片,我列了个单子给你。”
“好啊。”
“先放你那,等我有空自己去取。”
“没问题。”
“对了,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个女生吧,我也打算送她张唱片。”
“记得!送她什么?”
“就中原芽衣子吧。”

那天热得要死,知了叫个不停,下午我像中医药剂师一样,按他的方子抓好唱片后浑身粘腻腻,恰好值的是早班,便回家泡了个澡,然后盘算着吃哪种意面。
那段时间我晚上几乎都在一个人煮意面吃,倒不是因为喜欢,只是因为在沃尔玛促销时买的一大堆意面几乎都快过期了。
我甚至特意在厨房的墙壁上贴了一张枪花「The Spaghetti Incident?」的唱片封面,来排解煮面的无聊时光。
我点起火、支好锅,烧开热水,水汽蒸腾而出,我从冰箱里拿出500g袋装空心意面,撕开塑料封口,倒进了锅里。

正当我开始搅拌意面防止它粘锅时,电话响了。我还记得是一个极其温醇的女声,像极了深夜电台里的知性女声:
“你好,请问是浣熊唱片吗?”
“是的,有什么可以帮助您?”
“你认识小汤吗?”
“认识啊。”
“那你是不是长得像左小祖咒?”
“嗯……他说像就像吧!”我一边搅动意面一边回应。
“那是你没跑了,他在科室里和我们聊天时偶尔会说到你们的唱片店。”
“科室?”
“啊对不起,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和他在一个科室里实习来着。”
“哦,这样啊,我明白了。”
我想到了小汤说过的那个女生,长得像中原芽衣子的女生。
她继续说道:
“他要毕业了,他好像很喜欢唱片,所以我想送他一张唱片当毕业礼物,可是我不大懂这些,你帮我选一张可好?”
“好啊,我懂他。”
“那太感谢你了!对了,你写字好看吗?”
“马马虎虎。”
“没事,帮我写个便条放在里面吧”
“写什么?”
“就类似祝他一帆风顺,前途似锦之类的话就行。”
“一帆风顺?前途似锦?你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吗?”
“啊……应该吧,他不是毕业后不会待在医院了嘛。”
“他要离职了?”
“对呀,他还和我说找了个去画廊兼职的活,以后做不做医生都不一定呢。你不知道?”
她说到这,正在煮的意面突然扑锅了,溢出来的水浇灭了炉火,我用肩膀把手机抵在耳朵上,然后手忙脚乱地擦着灶台。
“……”
“喂?你好?”
“哎!对!我想起来了!”我急忙回应道。
“就说是朋友送他,千万别说是我。”她在电话那头特意嘱咐。
“好的,最后问你一个问题。”我一边重新点燃炉火,一边说道。
“请讲。”
“请问你的头发是不是大波浪?”
打完一通电话,意面还没煮好,我拿起筷子咬了一根,还是硬的,于是我叹了口气继续煮。
“又是一次意面事件。”

两周后的周末午后,我正在脑海里划船,小汤又大步流星地来到了店里。
“嗨!好久不见。”小汤和我打了声招呼。
我抬起头打量着小汤,几个月不见,他头发长了不少。“哟,是好久不见啊,看起来精神不错。”
小汤撩了撩头发说:“毕业了嘛,轻松多了。”
我把打好礼包的两盒唱片递给他,一盒包着他清单上的唱片,还有一盒是电话那头的女生托我送他的唱片:
“喏,你的唱片,你送别人的,还有别人送你的。”
小汤疑惑地看着唱片又看了我,说:
“谁送的?”
“反正不是我,我也不认识,你回去自个想。”
“行,我回去再看。”小汤笑嘻嘻地说。
我接着问他:“总而言之,医院的工作还顺利吗?”
“托你的福,转正了哈哈哈!”
“恭喜你啊!”我从柜台拿起他的搪瓷杯子,往里面倒满了早上打开的乌龙茶,然后说道:“祝你一帆风顺,前途似锦!”
“祝大家都能用爱发电!”小汤说。
那天下午我们又聊了很多有的没的,还喝掉了两瓶1.25L装的三得利乌龙茶,最后小汤走的时候拿走了那个搪瓷杯子。

“喂,你说你科室那个女生是不是也喜欢你?”末了我和他说。
“你可别瞎说!”小汤噌的一下红了脸。
那是我最后一次在店里见到小汤,他偶尔会在微店买几张唱片,不过地址却换了地方。
而我呢,则在疫情时代来临前的最后一个冬天,煮意面煮个不停,如同焚烧水电费欠费通知单一般,如同在唱机上卡壳的唱片一般,一个劲地、没完没了地煮着意面。

文 | Gonzo
图片 | 来源于网络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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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深夜唱片店」
在这个偌大的城市中,每个人都像座孤岛,怀揣着无处安放的情感,又总是被数字时代的高墙隔离开来。
去年4月份,我们开了一间独立唱片店,到今天大概一年半的时间。
这期间发生了许多故事,有的温暖、有的悲伤,唱片店无形之中成为一个情感的容器,海绵般吸纳了太多人与人的际遇。
我担心它们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被遗忘,于是记录了一些下来。
以后的夜晚,我偶尔会来讲述一则故事,它发生在浣熊不是唱片店,有关唱片、音乐、还有人与人。
姑且叫它深夜唱片店吧,兴许以后还会换个名字,看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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