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老爷
舅老爷常穿一身洗得干硬的土布蓝衣,那衣服上下四个兜,像简易版的中山装,上兜揣三毛五角的零钱,下兜揣各种零碎,有火柴,冰糖,钥匙,有时还会斜插一杆旱烟袋。裤子也是土布做的,靛青色,膝盖两点白,打绑腿,脚踩软底布鞋,戴的帽子像土改时红军的军帽,只是没那个红红的五角星罢了。 我刚出生不久,爷爷便故去了,他当过生产队干部,听老一辈人说,爷爷那年也是这身装扮,只是上衣兜里装的是笔和小本子,学问不见得多大,也就县里搞村干部培训时,囫囵吞枣识得几个字,关于“茴”字的四种写法,是一个也是不会的,为此,还常被奶奶说道,说他是猪鼻子里插大葱,装象哩。 由于识字不多,爷爷连村里人的名字也念不全,逢得开社员大会,只好阿猫阿狗的捡着绰号叫唤,小本子里记满了春耕分种,秋割收粮,各家记工分的数字,其余的便是些勾勾叉叉的记号,任谁也是看不懂的了。 舅老爷大字不识几个,穿着又与爷爷相似,同样是精精瘦瘦的模样,是以,我常将爷爷想象成舅老爷的模样,只是胡子没那么多就是了。 舅老爷有辆毛驴车,小毛驴灰扑扑的,个子还没我高,笼头是宽皮带做的,套缨子是棕带卷的,两边的夹板子连着一辆木头小车,那车像村里人常用来拉粮食的架子车,但要小些,俩橡胶轮胎,一个胖些,一个瘦些,像是从哪儿拆下来的小汽车零件。 那些年,舅老爷爱驾着毛驴车去赶集,他侧坐在车上,甩着鞭儿的吆喝,沿着公路走。他的鞭,其实是一根毛竹杆,顶上栓一根灰绿色的布缨子,手抖着杆,布缨子在空中扫动,居然会发出响来,我问舅老爷这鞭子抽在毛驴身上疼是不疼,舅老爷嘿嘿笑,不待我反应,一鞭子抖将过来,声如响雷,吓我一跳,挨在身上麻痒痒的,像是谁在用毛巾掸灰。 我就知道,小毛驴是舅老爷的宝贝,它平时睡的窝棚,舅老爷铲粪积草,一天清理三次,喂的草料都是自家山坡地种的,待遇高着哩。 舅老爷家后院很大,西南角有几棵高大的黑枣树,沿着枣树是一条小沟,那沟七弯八拐的绕过一笼绿竹,又从房檐下的暗洞流出去了。沟的另一边是两厢菜地,红的是萝卜,绿的是青菜,爬满架子开出柔黄色小花的是黄瓜藤,再往后些,占据了院子一大块角落的是甘蔗,这种甘蔗是本地种,黄皮,小时直直的,越长越是弯曲,跟弯腰驼背似的,到了成熟时,翠绿色的叶子底下,那黄皮上尽是黑色的灰,钻上一阵,脸全黑了。 秋冬之交时是甘蔗成熟的季节,那时的甘蔗便宜,几毛钱便可以吃上一根,舅老爷隔三差五的会砍上些甘蔗,用毛驴车拉着去集市上把它卖了。 太阳上了山顶,气温渐渐高了,舅老爷给小毛驴喂过草料,套上车,这才扯响鞭子出发,踩着阳光来到集市时,已是摩肩擦踵的景象了。他也不急,将驴车停在集市口,毛驴栓在电线杆上,挂着脚坐上驴车,摸出旱烟袋叼在嘴里,又从腰里取出烟荷包,将荷包里的烟丝用右手食指和拇指捏出一些,细细填进烟锅里。 这种草烟是舅老爷在自家旱地里种的,为了培出好烟,他会提前攒足驴粪,秋冬时堆在院子里发酵,烟地是以前种球白菜的好地,那土翻出来黑得发亮,碾成细土后往上铺厚厚的驴粪料育芽,之后移栽,长成后采摘下来,五六片叶子作一捆,摊在太阳坝子里面晾晒,发软变黄后打包发酵,隔得几天再次晾晒,然后继续发酵,烟叶子由浅绿逐渐变为褐黄时,便可以切碎了吃。 舅老爷每次出门都会切上些烟丝,装在烟荷包里,要吃时再拿出旱烟袋来。旱烟袋有些年头了,烟锅早就熏得发黑,烟杆是一截湘妃竹,早些年还翠绿着,如今变作了深沉的褐黄色,烟嘴不知道是玻璃做的还是石头做的,白里透着黄,已经养出了沁。 舅老爷有时也把烟荷包挂在烟杆上,用烟锅兜住,一发地叼在嘴里,毛驴慢悠悠走着,烟荷包晃晃悠悠起来了,这使他有了一种东西,像看尽人世沧桑,修得了云淡风轻而自带的气质。 别人的烟,舅老爷从来不抽,他总觉得味道不对,不是软了就是硬了,抽旱烟的人从不说烟的档次与好坏,要说“软硬”,这是吃烟人对烟的一种感觉,烟一上口,立马就知道优孬,常说硬烟呛嘴,软烟没劲就是这个道理。 舅老爷遇事随性,对旱烟却有着执念,装填烟丝对他来说像是人生中的大事,须得小心把稳,一气呵成,若是有人在旁边说笑,使他填烟时漏了嘴,那时他便要不高兴了,把那驴鞭子甩得响亮,好叫人晓得他的厉害。 舅老爷身上土布做的蓝衣蓝裤跟他的旱烟枪一样古老,像是天生就带来的,自打我有记忆起就是这身装扮,那时流行的确良的衣服,有条纹,有花格子,袖口整洁,衣领漂亮,男女都爱,有的人甚至走上多半天的路,从小村子翻山越岭去城里排队买的确良,舅老爷不喜欢这个,他认为这是大地主家的花花公子,浪荡小姐才穿的,是资本主义尾巴。 舅老爷说的对错暂且不提,但的确良确实有好多缺点,它穿在身上不贴身,冬天不抵寒,夏天不透气,天一凉,就嫌冷,天一热,闷得慌,不吸汗,一出汗就粘在身上,透明性极强,到了下雨天,沾了水贴在身上,倒好似没穿衣服似的。 有一回舅老爷赶集回来,刚下了公路拐进土道,忽然刮起大风,遮天蔽地的灰尘一过,天也熏变了色,雾沉沉的下了好大一场雨,舅老爷心疼毛驴,赶紧将车架子卸了,牵着它钻进桥洞底下避雨。 舅老爷看着天,估摸着这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的,只好找块干燥的地方盘腿坐着,摸出旱烟袋和烟荷包来,平时烟荷包是绑在腰上,雨来时顾着毛驴,不曾防备,烟荷包都给湿了,用手一攥,可以挤出水来,舅老爷只好把里面的烟丝抖到掌心,选出些干的塞进烟锅,正要燃着,一阵风卷了进来,迎面出现了一个湿漉漉的女人。 这女人穿一身白净的的确良,由于被雨打湿了,衣服紧贴着身,透明的像块玻璃,圆筒的腰好似怀了孕,身上的肉嘟嘟囔囔,像各自都有了使命,要冲破衣裳,离家出走似的。 这女人,舅老爷认得,是村里果佬的女儿兰兰,如今在乡里供销社上班。 供销社可是个让人羡慕的好地方,那屋大,宽敞,门板子一拆,过道里可以驾驴车。屋里沿边的地方是货架,里头堆满了各种生活用品和农用器具,中间有木头做的货柜,柜台上有十几个四方的玻璃盒子,盒子里装着糖果,花生,瓜子,糕点,舅老爷有时得了钱,会驾着毛驴车去供销社买上二两酥了油的蛋皮花生,好回家去与舅奶奶一起下酒吃。 卖花生米的正是兰兰,她站在柜子内侧,左手揭开玻璃盖,右手惦着个小勺子,胖大的身子与细小的勺子比起来,好似小姑娘拿着绣花针。舅老爷穷咧,买东西都要按分按毛地算,他把勺子紧紧地盯着,一勺,两勺,到了第三勺,兰兰的手忽得不听使唤起来。舅老爷眼见着勺子要歪,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待勺子里剩下的几颗花生米被兰兰装进油纸袋里,一颗心顿时变得空空落落了。 兰兰上了秤,说:“叔,您拿好,正好二两嗳!”舅老爷从怀里摸出皱巴巴的五毛钱递给兰兰,说了句:“你这孩子,跟果佬一样,做事有些不地道。”出了门,又想,这妮子长这般胖,怕不是偷吃了里面的好糕点?他想着,又念念不舍的回头看了眼柜台上的玻璃盒子,见着兰兰挤着一张胖脸望过来,心虚似的驾上驴车走了。 今日巧在遇着雨,两人在桥下呆着,舅老爷见兰兰一身湿,身子在的确良衬衣里面哆嗦着。 兰兰虽说人长得胖大,好歹也是一个未嫁人的黄花闺女,舅老爷有些脸燥,收了旱烟袋,脱下自己的蓝布衣服,递给兰兰,说:“兰妮子穿着,这衣服看着土,厚实保暖着哩。” 随后牵出毛驴,消失在了雨里。 舅老爷是结过婚后才喝的酒,教会他喝酒的不是别人,正是舅奶奶。舅奶奶也不是天生就会喝酒,那是她小时跟着村里的男人去拉土坯学会的,拉土坯可是力气活,一块土坯三四十斤,男的挑土坯,左右竹篮各装两块,力气大的可以多加一块,舅奶奶不服输,和男人们比力气,也要装那么多,吃饭也要比,四个馒头两碗粥,还带半碗烧刀子酒,酒一下肚,浑身气血翻涌,筋骨舒活,干起活更来劲了。 舅奶奶自打嫁给了舅老爷,操持起了家务,有了孩子后,忙得跟陀螺一样,背着孩子切猪草,喂鸡鸭,做饭,把犁,锄地,拉土坯的活儿自是放下了,可喝酒的习惯还保留着,夜里哄了孩子睡觉,叫上舅老爷,摆上两个碗,弄点酸菜萝卜花生米,喝上些,说会儿话,才好舒服的睡觉。 舅奶奶能喝酒,但不乱喝,睡前只喝小半碗,三五日不喝也没甚关系,舅老爷可就痴迷起来了,不仅家里要喝,出门办事,参加红白喜事更要喝得酩酊大醉才回家,一回家,疯劲儿就起来了,先把鸡鸭摸上一阵,又把毛驴搂着嘴亲,舅奶奶气他不过,就要把屋门反锁了,第二天一早,见着舅老爷缩在草堆里,抱着老猫睡得正鼾,那呼噜,震天价地响。 舅老爷和舅奶奶常因各种小事吵闹,舅奶奶年轻时拉过土坯,一身的力气,吵得凶时,要动手去扯舅老爷的耳朵,舅老爷打不过舅奶奶,要想说两句找场子的牢骚话,也只敢小声嘀咕,舅奶奶无意中听到了,大起嗓门说:“杂?老皮老脸的还不服气?” 舅老爷哼哼两声,说:“我骂屋外的驴哩,又没招惹你,凶甚。” 闹得凶时,舅老爷觉得跟舅奶奶的日子没法过了,于是在驴棚旁扎起几根圆木,钉上木板,围上塑料布,顶上用牛毛毡蒙了,往里垒几块砖,架上木板,铺上茅草当床,就此睡在了那里。 那阵子正值夏天,蚊子多,毛驴一整宿都在甩尾蹭墙。 舅奶奶睡在里屋,听到院坝里传来哎哟哎哟的痛叫和咒骂蚊子的怒嚎,知道舅老爷正在木板床上翻身拍蚊子挠痒哩。她又气又急,实在没得法,只好起了灯,拿出两个碗来,倒了酒,准备一碟花生米,又去菜坛子捞了几根泡菜,一切准备好后,把窗推开,说:“老家伙,来喝酒哩,有花生米,可脆!” 棚子里没了响儿,可人还是没出来。舅奶奶又说:“咦,花生米好像生了虫,还是丢了吧!”把话说着,将碟子敲了几下。 舅老爷终于忍不住叫将起来:“丟个鬼哩,那可是供销社买来的,胖大兰手里头才薅来了那么些,你这败家老娘们儿,丢个甚丟!” 最后,酒没喝成,全给舅老爷抹在蚊子包上止痒去了。 舅老爷的姐姐是我奶奶,奶奶嫁出去后,与舅老爷隔着一座山,山里有铁路隧道,舅老爷年轻时经常沿着铁路去看望奶奶,有时揣俩鸡蛋,有时兜着几个烧熟的土豆,手头宽裕时,会驾上毛驴车去集市买些水果和豆奶粉,一并给奶奶送去。 姐弟俩都经过苦难的年代,相扶着长大,又各自开枝散叶,在他们的影响下,各自的儿女保持着良好的关系,逢年过节会往来走动,每年春节,家里人会提上腊肉,再买些罐头水果去看望舅老爷。 那年春节,天气已经很热了,我跟着家里人,沿着铁路走,太阳火辣辣的晒着,铁轨吸了热,使我全身都起了汗,衣服贴在身上,像捂熟的一块腊肉,咸咸的,湿湿的。 走了很久,一座小山终于出现在眼前,我知道山背后就是舅老爷家了,欢喜的跑起来,家里人急得大喊,赶紧拉住我,说火车来了。 小山肚子里出现了一个绿脑袋黑身子的家伙,它鸣着笛,轰隆隆响着,带起一阵风,从我身旁跑过,火车过去后,小山肚子里露出一个洞,那就是铁路隧道了。 铁路隧道里冷极了,冷风像是从山里钻出来,从裤腿和袖口往里灌,我想快些走出去,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到了中间的扳道时,由于光线昏暗,脚下一歪,踩在了枕木间的空处,跌倒了。 哇哇声在洞里回荡着,像有千万个小孩在一起哭,我更害怕了,哭得更大声了,就这时,蓦地传来声音:“莫哭嗳,莫哭嗳,舅老爷在这哩!” 舅老爷来接我们了。 舅老爷家境不大好,为了我们的到来,宰了一只半大的小公鸡,还嫌着鸡肉不够吃,去菜园子里砍了一根老大的莴笋来,焯水后切丝拌在鸡肉里,做了凉拌鸡给我们吃。 我们围着八仙桌,桌上蹲一只铝盆,盆里是稍堆尖的莴笋拌鸡肉,油泼辣子浇着,香菜小葱撒着,周围放着几只小碟子,有花生米,酸萝卜和蘸料。我们把饭吃来,把菜夹着,舅老爷显得窘迫,不住的搓着手,说吃,吃,赶紧吃,肉还有着哩。 我在家里很少有肉吃,那天吃得畅快,肚子很快满了,便想着去茅厕松松腰上的皮筋,出了门,拐过角落,见着舅老爷和舅奶奶正在争执,一个说再杀一只母鸡,另一个不许,说杀了它,没蛋换钱,过了年吃甚,还是去隔壁家捉只好鸡,往后攒着钱还。 舅老爷过年也去我们那,乡里规矩,走亲戚需要送礼,他没多少钱,只好买两三斤草莓或者橘子,先拿到奶奶那,再让奶奶分成几份,说给每家的孩子都送上一些,还说这大过年的,别让外人看咱不起。 亲戚们也知道舅老爷家的难处,每家收了礼,约好时间后,隔两天带上许多的啤酒饮料,腊肉香肠去舅老爷家拜年,就着带来的食物,快乐的吃喝起来。 舅老爷喝得满脸通红,把奶奶手拉着,一个劲儿说孩子们好,孩子们乖,说着说着还带起哭声了。 舅老爷有时性子犟,受凉了要吃药,儿女们煎了药,让喝,舅老爷嫌苦,把脸皱着,愣是不吃,儿女们没法,只好叫奶奶去劝。奶奶像定海神针,往舅老爷那一站,舅老爷就像做错事的孩子,啥性子都没了,温顺的像绵羊,端起碗来喝个精光,还把碗舔干净,咂咂嘴,笑着看奶奶,好叫奶奶夸奖哩。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的在风日里过着,两人都老了,一起枯枯瘦瘦的把背驼着,舅老爷每年春节仍旧会去奶奶家,有时瞒着家里人,拄着拐,提上几个鸡蛋,走上老半天,找到奶奶,两人在小板凳上坐着,碎碎地说,只叫说到半夜。 清晨五更时,难舍道别离。 腊月刚起了头,舅老爷悄悄地走了,往后的春节再也不能来看望奶奶了。 我想,过年时,奶奶会做一个长长的梦吧,梦里的舅老爷依旧年轻着,活泼着,姐弟俩一起爬上小土山,追逐着,打闹着,在野菊花与马尾草的坡上看着蓝蓝的天,白白的云,以及那炊烟袅袅,红花绿树掩映着青瓦土墙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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