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中最好的片段都在哪?| 回响电台No.8-下


世界那么大,让我们一起边走边聊,这里是回响电台。这是一档对谈节目,在这里,我们会邀请一些文化界的朋友,以他们的见闻和思考,和我们聊聊全世界各个不同城市、地域的社会、历史和文化,聊聊那些你或许曾听过、见过,但未必深入探究过的事儿。
这是我们春节后的第一期节目,相信很多朋友因为疫情的原因,取消了春节期间原有的旅行计划,不过,你是否想过,如果除了放松身心,你还期待在旅行的同时,拓宽眼界、感受和理解另一个世界的话,我们以往游览各地名胜的方式是否有值得反思和提升的地方呢?
比如,商业开发对于普通旅行者和文物保护都带去了怎样的影响?在做旅行攻略时,我们要注意哪些坑?经常遭网友吐槽的文物上色行为,应该如何去看待?用怎样的思维方式去观看历史现场的文物以及博物馆的展品,才能获得一个更全面的历史图景?让我们继续跟随耿朔和仇鹿鸣老师神游中原,听听这两位学者对以上问题的见解。
对 谈 人

仇鹿鸣 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著有《魏晋之际的政治权力与家族网络》、《长安与河北之间》等

耿朔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讲师,工作之余热爱旅行和写作,已寻访国保单位800多处
“作为学者来说, 也希望功利性的投入能够更加准确一些。”
仇鹿鸣:对于一般公众进入到历史的现场,我当然会有很多感受,因为我自己作为普通人,也要陪自己的父母家人出去旅行,在这个时候,我会有一个非常深切的遗憾。这种遗憾在于,其实我们中国有非常好的、有非常高可看性的景点,但是对于景点的包装,我觉得中国的旅游开发不够商业化,导致一些非常好的景点,其实没有人看。
比如说,龙门石窟当然是整个河南最有名的景点,但事实上来说,距离龙门不太远的就是巩义石窟,它是全国第二批文保单位,但是这个景点几乎没有人看。巩义石窟尽管规模很小,但它和龙门石窟一样,其实都有北魏高规格的皇家造像的遗存。龙门洞窟在近代以后遭到非常多的破坏。但是巩义石窟尽管只有两个窟,但那两个窟保存的状况要比龙门好很多,而且它也有一幅《帝后礼佛图》,你可以近距离地观览,可看性也很强。巩义的宋陵也是一个可看性还不错的景点。因为宋陵石刻在某种意义上很符合现代人对于“萌”的审美追求,但是这些其实都很少有人去看。

但另外一方面,中国的很多景点又有过度商业化的开发趋向,大量的游客其实被拉到了一些假的景点当中去。比如说我感受很深的,在现在的旅游点当中,其实是有两个函谷关。一个是所谓的秦代的函谷关,一个是所谓汉代的函谷关。但事实上来讲,在秦汉时代的话,限定关东和关西,就是以函谷关为界限的。自从汉武帝所谓“广关”(汉武帝元鼎三年,将函谷关东移约三百里,这是对汉朝地域政策与大关中布防方略的大调整,所做调整,并不仅限于函谷关一处,时人称之为“广关”)之后,那么函谷关其实就是汉代的函谷关一直延续到明清乃至民国,是在现在洛阳下面的新安县,所以当时为了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对新安函谷关还做了考古的发现,然后做了一个相当不错的陈列复原的展示,但是作为丝绸之路申遗点,其实很少有游客去,我开玩笑说那个景点已经萧条到凭学*强国的积分就可以免费兑换门票。更不用说它边上有千唐志斋(千唐志斋博物馆位于洛阳新安县铁门镇西北隅,是辛亥革命元老张钫先生所建,中国唯一的墓志铭博物馆,以珍藏唐及历代墓志石刻一千四百余件而闻名于世,章炳麟曾用古篆为之题额《千唐志斋》。千唐志斋是研究唐代三百年文治武功和书法艺术的史料宝库,因其丰富的内涵被誉为“石刻唐书”、“唐书法演变史”等)——新安县其实有两个非常重要的点,但总体来说游客非常地少。

现在游客去得比较多的,被一车一车的旅行团拉去的景点是哪里呢?大概是在最近的三四年当中才复建的所谓秦的函谷关,因为它打的招牌是所谓的老子化胡、道家养生,那是一个可以说非常商业化、门票非常贵,塑造出来的一个新景点。所以对一般游客认识历史来说的话,有非常多的误导作用。包括我们其实可以看到在洛阳和长安为了旅游开发,复建了很多的景点。比如说我最近才知道,潼关现在在复建,到现在还没有造好。
我们看到的面对的现实,是有两种逻辑在运作,一种是所谓文物保护的逻辑,那么另外一种就是所谓旅游开发的逻辑。如果是站在专业的研究者来说的话,当然是希望就中国的文化当中保存下来的那些最精彩的片断,能够被更多的人所看到,但是商业逻辑可能不一样,它可能是要让一个景点尽快地回收成本。
其实至少对我个人来说,原来并不打算出这样的一本书(《问彼嵩洛》),这本书并不是一个游记,也不是一个旅游指南,当然我也不觉得我们写的是所谓表达自己思古之情的随笔,其实除了纪念我们朋友之间的这样一次旅行之外,说服我来编辑这样的一本书,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向公众来推广,在那些著名的景点之外,河南所有的厚度。我们在躲开了这些资本的逻辑之后,其实我们能够感受到中国文化当中最好的片段。
很多人去嵩山一个去看少林寺,另一个去登临嵩山。但事实上来说,现代少林寺主体建筑实际上是一个很晚近的产物。那么嵩山登山本身来说的话,它山上也没有太多的古建筑可看,但是嵩山的周边就是以所谓天下之中为名,获得世界文化遗产的一系列的重要文物遗迹,当然这些遗迹都是一些孤零零的片段。从汉三阙到嵩阳书院,到嵩阳书院的唐碑,以及我之前讲到的北魏到唐代那几座塔,其实都是展现了中国文化一些非常复杂的面貌的产物。而且报世界遗产之后,这几个点其实交通也挺方便的,可以通过旅行的车辆来接驳,但总体来说游客还是很少。我想,这个实际上是我们在嵩山周围可能最值得看的一些东西。
所以至少从我个人来说,这也是编辑这本书的一个很大的期待,就是随着中国所谓的社会变化或者社会转型,中产阶级的产生,其实某种意义上旅行、参观博物馆,它所具有的教育功能在现代社会当中越来越被凸显,我觉得这当然是一个很好的面相。但是我们一方面把旅行作为一种教育,当然我们要承认,在中国的现实当中,教育实际上是有很强的功利目的的。但是即使这样的一个功利性的投入,作为原来纯粹在书斋里的学者来说,也希望功利性的投入能够更加准确一些,能够让我们的孩子看到中国文化或者是中国传统的古物当中比较精彩的面相,而不是集中于那些要么最著名的景点,要么其实是按照我原来经常开玩笑的话:比我还年轻的假古董。
耿朔:其实我们面对的很多事物都是被塑造的。我们出去旅游,好像对大部分人来说,这是一个理所当然自主选择的事情,但实际上,当你开始去搜索信息的时候,当你去借助旅行社旅游之后,你实际上已经在进入一个被塑造的过程,它给你筛选出来一个东西。我们确实想着,在这样一种常规旅游之外,我们还有哪些是值得去看。

“我眼睛看到的东西和我想象它最初的状态, 它们是怎样的关系?”
耿朔:其实我们在这趟旅程中,能看到不同的文物受到的待遇挺不一样的,刚才也讲了有一些得到挺妥善的保护,还有一些还在荒野当中。当然对于我们这种访古人来说,在荒野当中在一个相对贴近它的原生状态中去看待它,觉得特别地过瘾。我们去看宋陵的时候,在田野当中矗立的那些石刻,你觉得特别有感受,但实际上我也会担心它的保护状况。盗掘,或者说自然气候天气对它的一些破坏都会存在,所以我觉得这是一种挺矛盾的感受。再一点,我们也会看到经过文物保护之后,某种程度上它跟当初人们看到的那种空间感也发生了游移,我觉得这一点是值得重视的。
比如说我们去看汉代的三阙,它是东汉时期在嵩山当地的山川祭祀的遗存,就是所谓的太室阙、少室阙和启母阙。不是佛教意义上的庙,是山川祭祀的庙。当时处于中岳庙,还有启母庙前面的这样的阙,等于是建筑群的一个入口的标志。因为历史的变迁,这些庙其实都已经看不到了,我们今天看到中岳庙也是一个比较晚近的建筑群。但是这三个阙是石头砌的,它历经从东汉到现在两接近2000年,依然保留在当地。
如果我们去看二三十年代的那些旅行家们去拍的照片,你能看到那些阙立在荒野当中,那些照片你能看到阙和它后面的山的关系,比如太室阙后面能看到太室山,但是我们今天去看的话,其实三件阙已经在保护房里面。但这个还不完全是现在的做法。比如太室阙的保护房,民国时候就建了,甚至我觉得也应该是文物了。那么最近两年,启母阙和少室阙又有挺好的一个保护条件。比如说少室阙的保护大棚很大,而且是玻璃的,采光也挺好,但是如果你不了解它和它周边原来山的关系,你仅仅走进棚里头,你看的就是两件阙,两个文物。但是如果那个棚不存在的话,你想当年的人走到下面的时候,他会同时看到后面的山。因为真的是很有特点,比如说太室阙就和后面的中岳庙,它整体是在一条轴线上,背后是那个山。

我们看完启母阙以后,往山上走几百米,有个巨大的独立的一块石头,称为启母石,被认为当年是夏启的母亲孕育他的地方,启母阙就是对这块石头的崇拜和纪念。但如果你只是局限在保护棚里,你看那两件文物,你就不会意识到它们的关系。同样地,看少室阙的时候,你通过玻璃房能看到后面非常漂亮的,像莲花一样的少室群峰,它们的这样的一个空间关系。某种意义上我们要去警惕这样的情况,进行保护,当然好,免于风吹日晒,但某种意义上它割离了一个空间的感觉。我们作为研究者来讲,可能同时会在脑海中有几重考虑,我眼睛看到的东西和我想象它最初的一个状态,它们是怎样的一个关系?我想这样的一种感受其实是会比较丰富一点。

仇鹿鸣:其实我们一方面作为中国人,对于历史的记忆和文化的保护,某种意义上也是建构作为中国人身份认同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标志,或者是手段。但事实上来说,我们也必须要承认一点,很多文物其实已经因为文化的变化或者断裂,有一点不一样了。比如说我们当然觉得我们是中国人,但我们现在应该还能看到一些晚清时候的照片,或者黑白的影片,你会觉得如果从年龄或从时代来说,离我们其实不太远,大概是我们这代人曾祖父的那辈。但是你看他们的穿着打扮以及日常交流的那些礼仪,其实距离我们很远。我们现在所有的饮食、服装和习惯其实都是西化的。文物有时候一方面它确实是死物,它是代表了过去,但是另外一方面,它和我们的现实是有连接的,但这种连接有时候是有点困难的。
我去过地方当中,看过的最壮观、最震撼的古建筑,实际上是大同华严寺(华严寺位于大同古城内西南隅,始建于辽重熙七年(公元1038年),依据佛教经典《华严经》而命名。寺院坐西向东,山门、普光明殿、大雄宝殿、薄伽教藏殿、华严宝塔等30余座单体建筑分别排列在南北两条主轴线上,布局严谨,规模宏大,占地面积达66000平方米,是我国现存年代较早、保存较完整的一座辽金寺庙建筑群,1961年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大殿。那个是保存最好的辽金寺院的大殿,有13个开间(应为九个开间),气象非常宏伟。所以看到那个地方的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所谓讲到中古时代的佛教的影响。我们现在看到的保存比较好的早期寺院,比如说像南禅寺,这其实因为是一个比较小的乡间小庙,它才能够从唐代保存到现在。但是华严寺在辽代就是一个州一级的庙,但它所达到的建筑规模和震撼,让我们觉得当时佛教的繁荣倾向其实是远远超过我们现在的想象。我们现在因为在南京、长安都看不到大量的佛寺遗存,所以其实不能想象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或者说《唐两京城坊考》《长安志》里面所记载的那些所谓占一坊或者半坊之地的佛寺所达到的规模和气象。但其实只有从这样一些遗存,我们才能看到佛教在中古时代的巨大影响。现在华严寺又做了一个完整的复建,我觉得总体来说建得还不错。但是这个实际上是和耿彦波做市长之后,推动大同城的复建和旅游开发是有非常密切的关系的。

那么这些非常重要的古迹,当然非常好看,也非常有所谓对人心的震撼和打动,但是它所依赖的社会场景、宗教背景已经被抽离了。所以我们对于历史的认知,即使站在专业的立场上来说都是有矛盾的。比如说西安最重要的两个寺院,就是大雁塔和小雁塔,我个人其实就更偏爱小雁塔一点,因为小雁塔现在文物保护单位里面,所以没有任何的商业开发,游客也比较少,尤其是深秋的时候,小雁塔里面的银杏落下,金黄的银杏铺满了地面,到傍晚的时候,其实有一种让人有思古之情的感受。大雁塔当然游客更多了,因为它现在是在宗教的管理部门当中,所以大雁塔门口可能是整个西安最重要的几个旅行点,到晚上有所谓的喷泉表演,我去过西安这么多次,从来没有去看过大雁塔的喷泉表演,但是让我感受到一种世俗对于古物的影响或者介入。所以我想说任何人的立场都会有偏差,会有游移,文物的保护和呈现,当然是一个专业性的工作,但是它和另外一条线索,和旅行的关系实际上是非常微妙的。
耿朔:对。我们去看文物,看古物,到历史现场,一方面我们是去面对某一件或者某一处的遗迹,做一个特别亲密的近距离接触,但在另一个层面上,可能我们要想这个东西,它在当时的一个大的历史环境或者整体构架当中,它的位置到底是什么?这就是要意识到我们所面临的这些历史的遗存,其实是一种历史选择的结果,不是对历史的全面记录。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去敦煌,当然会被莫高窟的一些壁画、塑像所震撼,所有人都会觉得那是一个极致的美的东西,但是你冷静想一想,它其实未必能代表唐代最高水平的艺术作品,因为长安那些伟大的寺院我们看不到了。我们也知道通过记载来看敦煌的很多绘画作品的风格花样,甚至它的艺术家匠师,很多是从长安过来或受到长安的影响的,所以大唐帝国当中,敦煌再重要,它还是一个边陲的州,我们看《历代名画记》(中国第一部绘画通史著作。唐代张彦远著。全书十卷,可分为对绘画历史发展的评述与绘画理论的阐述、有关鉴识收藏方面的叙述、370 余名画家传记三部分,具有当时绘画“百科全书”的性质)或者是相关的一些文献记载,都讲到唐长安的那些大寺院里头很多的壁画是像吴道子这样的一流画家所创制的。今天很可惜,我们看不到那些东西了,所以敦煌就成为了我们去探寻唐代美学、唐代艺术的一个最重要的材料。但是放在整体格局当中来说,我想我们应该意识到还有哪些东西是消逝了,把这些消逝的东西和还能看到的文物拼凑在一起,可能才是一个相对更加完整的历史图景。这种思维可能是我们作为研究者所有的一个思维。但是我想随着公众大家对知识的需求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有深度,我觉得这种思维的方法可能慢慢地大家也能够去重新地接受。

“不是现代观念要完全取代传统观点, 而是这两者之间如何能够更好地对话和协调?”
仇鹿鸣:现在的文物保护观念其实较之于建国初有很大的改变,即使在野外相对保存条件比较差一点的话,它依然倾向于不做移动,这样能够让这些文物保存在历史的现场,保留它原生的空间和地理的关系。我们现在所观察到的历史,某种意义上来讲,其实是通过两种形式来呈现的。一种是依然保留在原来位置的这种原生态的文物,那么它依然其实会和现代社会发挥出很多的共生,甚至可以说有冲突有矛盾的关系。
我在这次河南行当中有两个非常有意思的小观察,就是在嵩山下面有两座非常重要的塔,一个是永泰寺塔,一座是法王寺塔。事实上,只有这两座塔是唐代的古物,边上的寺院其实是后来新修的。甚至你可以看到民国时候那些学者访古的照片,边上实际上是没有寺院的,就只剩一座孤零零的、非常破败的塔。现在这个塔能够到现在这样一个恢复得相对来说挺拔俊秀的面貌,都是后来文物做维护之后的产物。那么当然一方面来讲,我们要承认就历代寺院的毁弃和重修,其实是在佛教传播过程当中,或者说在任何一个宗教传播和发展过程当中非常常见的一个现象。所以在这样的场景当中,所谓古塔新庙,可以说是在中国的各个古城当中很常见的现象,因为木构建筑来说相对来说更难保存下来。

这种情况又涉及到一个商业的开发和文物保护之间的冲突。我觉得这种张力很有意思,也就是说这两个寺院其实都是把塔划在寺院之外,所以如果你不小心兴冲冲地买门票进到寺院的话,是找不到塔的,实际上塔是划在寺院之外的,要绕过寺院才能够看到唐代的塔。我想这大概其实就是反映出了文物保护和旅游开发之间,甚至民间信仰、地方社会之间一种既有和谐共处,但是又有张力的场景。
那么另外要讲的一点,其实刚刚也提到了,所谓文物保护国保单位的名单,一来它实际上受到了西方观念的影响。我们看到第一批国保名单时,民国时候营造学社的调查其实起到相当重要的作用,所以它其实把大量的石窟、寺、古建筑列在了第一批文保单位的名单。但是我觉得第一批文保单位名单还有非常好的一点,它并不是单一地以汉文化为中心,它其实非常注意建构的是一个多元文化的中国。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一些被列进第一批国保名单的,比如说唐蕃会盟碑;(公元821年(唐穆宗长庆元年;吐蕃彝泰七年)唐朝和吐蕃双方派使节,先在唐京师长安盟誓。次年又在吐蕃逻些(拉萨)重盟。公元823年,将盟文刻石立碑,用汉藏两种文字对照,树于拉萨大昭寺门前。即历史上有名的甥舅和盟碑,又称唐蕃会盟碑或长庆会盟碑)比如说现在在剑川的剑川石窟,那是一个白族大理时期的石窟;比如说泉州的清净寺(耿朔:伊斯兰教的)。所以这个其实反映出来的就是文物保护是一个事业,它也有建构中国文化的多元认同的成分在里面。

耿朔:我们很多时候能看到现代观念和传统观念有一种挺有意思的关系。比如说前年大家看到的那则新闻,就是四川某地的石窟,因为佛像已经很残损了嘛,当时就被当地的信众给它进行了修复,上了颜色,照片放到网上,大家都觉得特别俗,颜色大红大绿,就那种感觉,大家就在批评文物保护的不力怎么样。其实我在想这当中其实就是两重观念在交锋。一种就是鹿鸣刚才讲到的我们现代观念下的文物保护的观念,这是非常晚近的一个观念。再一点,你作为文物去保护,实际上某种意义上,你觉得它是一个已经死掉了的东西。我们看中国现在有大量的作为文物、作为景区的最典型的寺院,没有僧人对吧?在北京,这是很多的,那么它就作为一个文物在进行保护。那么另外一方面,当地信众给石窟去上颜色,其实是一个古老的传统,我们作为信徒,这东西残破了去修它,让它再发挥作用。我相信在100多年以前,没有人觉得这个行为会受到批评,这是一个功德嘛。
为什么会有这个情况?其实就是现代观念和传统观念的一个冲突。但是在我看来,我不觉得这两者之间是一个对立的关系,不是现在的观念就要完全把传统观点去取代,而是这两者之间如何能够更好地对话和协调。我的感觉是,修复在合理的范围之内,在经过前期的研究,经过科学的认定情况下,未必是不可以去做的,但是研究要前置,或者你前面的工作做好,而不要说很低劣地很差地去做它。我觉得问题在于这个层面上,而不在于完全不能碰。

现在看我们很多的文物,有时候就像被锁在笼子里面一样,真的有意义吗?好像它存在那就可以了,但是实际上没有多少人去亲近它,没有多少人去看它,跟它在历史上所发挥的那种功能,恰恰完全不同了,我觉得那也挺可惜的。但是另外一方面讲不保护肯定也是不行的,这两者之间怎样找到一个平衡?就像鹿鸣刚才也讲到,有时候商业开发,也会带来一些好的地方。我老讲我们江南地区这些古村古镇,如果没有商业开发,肯定没有了,绝大部分是没有了,因为那么多古村古镇的古民居,没有多少真的在文物保护范围之内,很多的老房子真拆了也没有什么办法。但实际上从周庄开始,我们江南地区比较早的旅游的引入,才使得它们保下来了。我想在这个意义上商业的介入,当然有它有意义的一方面,但问题就在于怎样去协调,是简单粗暴的方式,还是说我觉得大家能够坐下来很仔细地去想这样一件事情,做着努力,我觉得这可能是未来的一个方向,而不是截然地就是可以这样,不可以那样。
仇鹿鸣:所以我们所看到的很多文物保护第一原则就是所谓修旧如旧,但是什么是旧?某种意义上其实也是后来建构的产物。前两天看到关于乐山大佛修复的争议,有一篇文章写得非常好,其实在民国的时候,乐山大佛已经完全风化得除了看到是一个佛头之外,佛的眼睛、眉毛、耳朵其实都已经完全不太看得出来了,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乐山大佛这样的一个形象,其实是民国修复之后的产物,并不是历史上乐山大佛真正的形象。那么我们现在就觉得修得太新,那个新是指和民国时候修复的乐山大佛的形象不一样。但是我想在文物保护的过程当中,现在基本上有一些科学的方法和手段。

“很多公众认为考古和盗墓其实差不多, 这是一个非常巨大的误解。”
仇鹿鸣:那么和保存在实地的文物相比来说,另外我们可以看到一个面向,实际上是建构在博物馆的,移动出来的。博物馆当然也是一个现代学科建设和现代文明观念之后的产物。博物馆里面的东西,它某种程度上是已经脱离了历史的原境,所以现在来讲,博物馆作为一种教育功能,其实是越来越被凸显出来。但是在这样的一个过程当中,我们一方面要认识到我们过去对博物馆的布置其实有一些问题,我们过去对博物馆更多的实际上是看的是精品展,就看到的是博物馆当中最好的,就是那些金银器,那些出土得最好的这些文物,但事实上来说这些最好的文物反映的是古代的贵族的生活,和一般人的生活比较地远。所以我们看到现代博物馆一些比较好的新建的博物馆的布展,比如说遗址博物馆,比较好地和遗址的原境相结合,在布展上它会越来越倾向于反映出日常的生活,比如反映出这个城市当中的空间、日常的设施,以及庶民他在城市当中的生活状态,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进步。
但是如果涉及到博物馆的问题的话,可能就涉及到我们现在文物的保护和收藏。因为中国最近20年建立了很多私人博物馆,那么随着收藏的开放,很多私人博物馆当然对于促进文化的繁荣有非常重要的作用,但其实让人觉得糟糕的一点,就是现在私人的收藏和文物的买卖依然处在一个相对来说比较混乱的状态当中,甚至可以讲,私人收藏的资本的流动,在不经意间其实也是推动了,或者至少暗自推动了文物盗掘和买卖的情况,对于文物的保护反而有一种破坏作用的。
比如说和我自己研究比较有关的,我们大概在1996年之前所能看到的唐代的墓志大概是5600多个。但是在最近的20年当中,我们现在新发现的唐代墓志大概有5000多个,就在20年当中,比我们过去1000年当中看到唐代墓志的总和还要多一点,这些东西大概百分之七八十都是盗掘的。在传统的收藏当中来说,墓志其实是很少有人收藏的,但随着现在收藏面的扩展,也便有很多人来收藏。所以这种情况对学者来讲是有很大的影响和刺激的。

我觉得在这里要向一般公众一定要澄清的一点,因为在最近的10多年来有一个非常火爆的公众读物叫做《盗墓笔记》,当然它作为一个通俗读物是无可厚非,但它很多时候是把盗墓的活动大大地浪漫化了,以至于现在很多公众认为考古和盗墓其实差不多,这是一个非常巨大的误解。首先我想考古这样的工作,首先它实际上是保存历史的原境,所以在新中国的考古发现当中,有一个基本的原则,就是能不挖掘就不挖掘。所以我们考古一般只有两类,一类是配合基建进行发掘,另外一类其实是有文物被破坏、被盗掘之后做所谓抢救性的发掘,实际上现在都占据了考古发掘工作的一个主导,占据了百分之七八十,这是起码的一个数量。
那么另外一个,考古的发现,其实它很大程度上,是要复原古代人的生活,比如说丧葬的过程,墓葬的结构、仪式,以及墓葬的空间,以及所谓的墓葬形制的变化等等。所以对于考古的学者来说,挖一个墓,包括在墓里挖出很多重要的所谓的文物,其实并不是一个技术含量很高的工作,而是对于大量的墓葬的发掘之后,来勾勒出一个时代的墓葬形制的演变,这个其实才是一个真正高等级的,或者说是更有技术含金量的工作。

但是大量的墓志盗掘的活动其实是造成了一个非常大的遗憾,不但是文物上的损失,而是更重要的是历史和考古信息的损失,使得大量的墓变成空墓,我们没办法确认它的时代,确认它的主人。当然它的陪葬品和原来的墓的空间关系的分离,使得我们失去了理解丧葬仪式的过程,包括这些陪葬品放在什么位置所展现出来的古人对于生死的看法,对于死后世界的看法等等。
我当然认为收藏是一种正常的商业或者说是个人的爱好,但是在中国的现实下来讲,收藏和盗掘之间确实就呈现出了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的关系。按照文物法规定来说,能够合法收藏的一类是祖传的文物,另外一个就是从海外回流的一些东西,但事实上,这些数量是很有限的,大量现在国内私立博物馆所收藏和展示的东西,坦率说大部分可能都是在最近20年来盗掘所获得的。这些离开了历史空间的文物,实际上损失了大量的历史信息,这个是非常令人遗憾的。同样的,在收藏过程当中,所谓的真伪掺杂的赝品的争议,其实也是非常让人遗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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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1.汉武帝“广关”https://wenku.baidu.com/view/8d1bdbec551810a6f5248619.html 2.千唐志斋博物馆https://baike.baidu.com/item/千唐志斋博物馆 3.世界遗产“天地之中”之汉三阙——启母阙http://blog.sina.com.cn/s/blog_5709af9e0102wvvg.html 4.太室阙、少室阙和启母阙是汉代祠庙的传达室http://blog.sina.com.cn/s/blog_658fbe0a01031ik3.html 5.中原看遍旧山河:七月嵩洛访古侧记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751373 6.华严寺景区官网http://www.sxdthys.com/ 7.历代名画记https://baike.baidu.com/item/历代名画记/2490315?fr=aladdin 8.唐蕃会盟碑https://baike.baidu.com/item/唐蕃会盟碑/1422846?fr=aladdin 9.安岳佛像被上色的背后是应该去理解的民心!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09962572940728709 10.乐山大佛百年美容史https://www.leshan.gov.cn/lsszww/bmdt/201903/d0d20e9d28534575a39a2cbcfa714631.shtml
本期制作
对谈 | 耿朔 仇鹿鸣 主播 | 于淼 录制 | 子扉我 乐慧 策划 | 乐慧 编辑、剪辑 | 乐慧 文稿 | 子扉我 乐慧 平台 | 荔枝FM 蜻蜓FM 网易云音乐 轻芒 苹果播客
往期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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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twilliam🔐 赞了这篇日记 2021-01-29 13:3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