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读书笔记+摘抄
因为《黑塞童话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黑塞是一个童话作家,跟安徒生差不多的那种。《悉达多》的叙事也很有些童话(或者说神话)的感觉,奇特之处大概在于黑塞用一个印度的故事背景来讲述了德国的个人观,读着让人感觉在两个世界里穿梭。
我对于小说缺乏耐心,也常常觉得没有什么做读书笔记的必要。虚构作品用或简洁或纷繁的文字引发读者一场短暂的梦,没有客观的信息,只有主观的联想,基本取决于读者此时的心绪境遇。这种情况下,摘抄比笔记合适得多。然而《悉达多》给我的感觉也不像是小说,里面隐藏太多的解释性和说教性。
悉达多是佛陀的另一种实现形式。他和佛陀有一样的名字,在同一个时代生活。他们同样自幼聪慧,出身显赫,被世间苦难震撼从而决心加入沙门运动。然而悉达多最终并没有追随佛主,而是选择在热闹嘈杂的俗世生活里自我求索,经历了大起大落、爱恨情仇之后,在迢迢河水声中领悟到了世界的真相。《悉达多》是一个寻找自我的故事,借用佛教的背景。
五个他人生里最重要的节点,记录如下。
离开佛门
少年时期的悉达多是个苦修者。他企图用神圣诗篇、祭祀礼仪和自我苦修来消除小我、参透神圣的梵、从轮回中解脱。他掌握太多的知识,也尝试用知识来扼杀小我,但最终认识到任何学识都没法让他得到救赎,这也是为什么他在参加佛陀讲道之后离开了佛门。参透人生的智慧无法被分享,只能通过体验来得到。在他离开佛门之际跟佛陀的对话里,佛陀本人也默认了这一点——佛教在于救济苦难,而不是参透最高奥秘;佛教的作用在于带来群体治疗,而不是促成个体解放。想要达到梵我合一,只能依靠个人求索。
“……只是, 在您的法义中,在统一、逻辑完善的万物中却存在一个断裂之处。这一小小的缝隙让这个统一的世界呈现出些许陌生、些许新奇;呈现出些许迥异于从前,且无法被证实的东西:那就是您的超世拔俗,获得解脱的法义。这个小漏洞,这个小断裂,让永恒统一的世界法则变得破碎,失去效力。但愿您能宽恕我所提出的异议。”
乔达摩安静地听着,纹丝未动。这位功德圆满的觉者以慈蔼、谦和而清晰的声音道:“你聆听了法义。哦,婆罗门之子,难得你深深地思索法义。你在法义中发现了一个漏洞,一个缺口。愿你能继续深入地思考。但是你这勤勉之人,要警惕多谋善断及口舌之辩。无论辩辞美或丑,聪慧或愚蠢,总有人赞许,有人鄙夷。你从我处所听之法义并非我之辩辞。它的宗旨并非为求知好学之人阐释世界。它另有他图;它的宗旨乃是济拔苦难。这就是乔达摩的法义,别无其他。”
“哦,世尊佛陀,但愿您不怪罪我。”青年人道,“我并非为争辩与您交谈。您所言极是,辩辞微不足道。请容我再说:我未曾有刹那怀疑过您。未曾有刹那怀疑过您是佛陀,您已功德圆满。您已抵达无数婆罗门及婆罗门之子求索之巅峰。您已超拔死亡。您通过探索,求道,通过深观,禅修,通过认知,彻悟而非通过法义修成正果! ——这就是我的想法,哦,世尊,没人能通过法义得到解脱!哦,世尊佛陀,您从未以言辞或法义宣讲您在证觉成道之际所发生的事!世尊佛陀的法义多教人诸善奉行,诸恶莫作。在明晰又可敬的法义中不包含世尊的历程,那个您独自超越众生的秘密。这就是我在聆听法义时思考和认识的。这就是我为何要继续我的求道之路——并非去寻找更好的法义,我知道它并不存在——而是为摆脱所有圣贤及法义,独自去实现我的目标,或者去幻灭。我将常常怀想今天,哦,世尊佛陀,我将怀想此刻,这个我亲眼见到圣人的时刻……哦,世尊。假如我皈依于您,哦,世尊,我担忧我的‘我’只是表面地、虚假地获得安宁,得到解脱。而事实上,我的‘我’却仍在生存、壮大。因为,我会将法义,我的后来者,我对您的爱,以及僧团当作我。”
这时的悉达多虽然不明白如何追求真我,但对于遮蔽真我的事物有了理解。真我不在于感官体验,也不在于思想和知识,然而摒弃感官和思考人却更加无法找寻真我。他决定听从内心的声音,孤独求索。
他曾对乔达摩说:佛陀的法义或许并非其最宝贵最神秘的东西。佛陀的彻悟纪事才是无法言说、不可传授的珍宝——这恰恰是他现在要去经验的,他现在才刚刚开始去经验的。自然,他历来便知他的自我即阿特曼。自我如大梵般永恒存在。然而因他始终试图以思想之网去捕捉自我,而使得自我从未被真正发现。自然,肉体并非自我,感官游戏并非自我。如此看来思想也并非自我。才智并非自我。归纳结论,由旧思想编织新思想的可修习之智慧和技艺并非自我。不,这一思想境界乃是尘世的。如果一个人扼杀了感官意义上的偶然之我,却喂养思想意义上博学多能的偶然之我,他是不会寻得自我的。两者,思想和感官,均为美的事物;两者背后均隐藏终极意义;两者都值得倾听,值得参与;两者均不容蔑视亦不必高估。自两者中均可听到内在的秘密之声。除非内在声音命令他行动, 悉达多别无所求。除非听凭内在声音的倡导,他绝不停下步履。为何乔达摩在那个时辰中的时辰,那个他正觉成道的伟大时刻坐于菩提树下?因为他听见一个声音。一个他内心的声音吩咐他在这棵树下歇息。他并非凭苦行、献祭、洗礼和祈祷悟道,也不是凭斋戒悟道,不是在睡梦中悟道。他听凭了这个声音。如此听凭内心的召唤而非听凭外在的命令是善的。除了时刻等待这声音的召唤,再没什么行为是必要的。
堕入尘世
悉达多在苦修时期被压抑的感官在俗世生活里得到了彻底的释放。他跟富商迦摩施瓦弥一起创造财富体验权力,跟名妓迦摩罗摸索情欲世界。尘世生色之娱间他没有得到对于真相的认知,他与世人之间不过是游戏一场,无法体验他人丰沛的情感,不明白为何他们为没有意义的东西如此执着。
但他深刻地认识到,将他同世人区分开来的,是他做沙门的经历。他看见世人以孩童或动物的方式生活,这让他既爱慕又蔑视。他看见他们为一些在他看来毫无价值的东西,为了钱,为了微不足道的欲望,为了可怜的尊严而操劳、受苦、衰老。他看见他们彼此责骂、羞辱,看见他们为那些令沙门付之一哂的痛苦恸哭,为那些令沙门不屑一顾的贫乏苦恼…… 时常,他感到内心深处有一个垂微的声音在轻声提醒,轻声抱怨。轻到几乎无从捕捉。他开始在某些时刻意识到自己正过着荒谬的生活。所有这些他做的事情无非是游戏。这游戏令他快活,偶尔让他愉悦。但是真实的生活却擦身而过,无法触及。如同一个人在玩球, 他同他的生意以及周围的人玩耍。
他对于世人的赤诚情感是如此的羡慕,却又无法得到这样的存在体验,他的游戏永远只是游戏,不是真正的人生。
他冷眼旁观,寻得开心。而他的心,他存在的源泉却不在。那眼泉十分遥远,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 与他的生活无关。几次,他为他意识到的这一切感到惊恐。他希望自己也能满腔热情,全心全意地参与到孩子气的日常行为中。真正地去生活、去劳作、去享乐,而不只是一位旁观者…… 他羡慕他们拥有,他却欠缺的对个人生活的重视,羡慕他们强烈的快乐和恐惧,羡慕他们为不安又甜蜜的幸福感而不断坠入爱河,羡慕他们不懈地爱自己、爱女人、爱他们的孩子、爱名望金钱,羡慕他们热衷于诸多盘算和祈盼。他无法效仿这孩童般的快乐和愚蠢。
然而等到悉达多完全染上世人的风俗,他依旧没有得到真正的的情感体验。相反,他被贪欲和惰性绑架,日复一日地重复无法让他感受意义的享乐活动,无论是赚钱赌钱和寻欢作乐都只是充满疲惫又浑浑噩噩的轮回,直到他无法再忍受沉溺于尘世的自己。
夜晚,悉达多在自己的宅邸同舞女饮酒作乐。他傲睨寻欢的同伴,尽管他已毫无自负的资本。他喝了许多酒,午夜后才踉跄着就寝。他疲惫躁动,几近痛哭,几近绝望。他徒劳地试图入睡,内心满是无法承受的悲哀,满是厌恶,就像厌恶令人作呕的劣酒,过分甜腻浅白的音乐,厌恶舞女的媚笑和她们过分香艳的头发和胸脯。但最让他作呕的是他自己。他洒了香水的头发,喷着酒气的嘴,松懈倦遢的皮肤。一个酒食过度之人,需经受折磨、呕吐,才能感到轻松快慰。 这个夜不能寐的人正希望自己能从欲呕的狂澜中,从享乐中、恶习中,从失控的生活中,从自身中解脱出来。
重获新生
悉达多在他求死的河水边重获了新生,这个桥段应该是全文最有神话色彩的部分。正当他打算纵身入水时,神圣的“唵”如同神迹,在他荒芜的内心劈开一道光束,把他遗忘已久的神圣事物带回了他的生命里——或许人的求生欲本身就是生命生生不息的证明吧。如同大多数的远古神话英雄,悉达多受尽心灵折磨之后,重返新生。
他许久没如此无梦地酣睡过,多时后醒来,仿佛过了十年。他听见河水温柔地涌动,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谁引领他前来。睁开双眼,他惊讶地望着头顶的大树和苍天回想,可往事蒙着面纱,默然立于无限的远方。他想了许久,只记起他放弃了过去的生活——在恢复意识的最初,往日有如前世,或当下之“我”的早产——他记起他迫切要丢弃浑身的烦腻与愁闷,甚至赴死。他记起他在河边的椰子树下,在神圣的“唵”字脱口而出时复活、苏醒,环顾世界。他轻吟令他沉睡的“唵”。睡眠于他不过是一声深意又专注的“唵”,一次“唵”的思考,一次隐匿又全然抵达的“唵”——那无名之地,圆满之地。
那条他曾经想自溺其间的河流,成为了他领悟世界的源泉。他留在了河边,与智慧的瓦稣迪瓦为伴,成为一名船夫,继续在河水中聆听最高的奥秘。全文最存在主义的发现也在这里被揭示——悉达多从河水中意识到了时间的虚幻,人生没有过去与未来,只有本质和当下。
“你,” 一天,悉达多问瓦稣迪瓦,“你也跟河水悟出‘时间并不存在’这一秘密吗?”
瓦稣迪瓦现出明朗的微笑。
“是的,悉达多。”他道,“你的意思是,河水无处不在。无论在源头、河口、瀑布、船埠,还是在湍流中、大海里、山涧中。对于河水来说只有当下。既没有过去的影子,也没有未来的影子?”
“是的。”悉达多道,“我领悟到这个道理后,认出我的生活也是一条河。这条河用幻象,而非现实,隔开少年悉达多、成年悉达多和老年悉达多。悉达多的前世并非过去,死亡和重归梵天亦并非未 来。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一切都是本质和当下。”
悉达多醉心地讲着,这番领悟让他深感幸福。哦,难道不是时间令人痛苦?难道不是时间折磨人,令人恐惧?人一旦战胜时间,放逐时间,一切世上的苦难与仇恨不就被战胜,被放逐了?他醉心地讲着,瓦稣迪瓦则微笑着点头赞许。他轻抚悉达多的肩膀,接着去继续劳作。
收获情感
命中注定也好,机缘巧合也罢,迦摩罗为悉达多留下一个孩子,并在弥留之际将孩子托付给了悉达多。悉达多第一次产生了爱,并被爱控制。他终于得到了赤诚的情感。
他不禁突然记起年轻时迦摩罗曾对他说过:“你不会爱。”他赞同她的话。那时,他把自己比作孤星,把孩童般的世人比作落叶。尽管他在她的话中听到责备。的确,他从未忘形地热恋一个人。从未全然忘我地去为了爱做蠢事。他从未爱过。他认为这是他与孩童般的世人的根本区别。可是自从儿子出现,他悉达多却成了完全的世人。苦恋着,在爱中迷失;因为爱,而成为愚人。而今,他感受到生命中这迟来的强烈而奇异的激情,遭苦难,受折磨,却充满喜悦,获得新生,变得富足。他切实感到,对儿子盲目的爱,是一种极为人性的激情。它或许就是轮回,是浑沌之泉,黑暗之水。同时他也感到,爱并非毫无价值。它源自天性,是一种必需。爱的欲望该得到哺育,痛苦该去品尝,蠢行该去实践。
他的优越感彻底烟消云散,对于欲望和本能开始尊重。
如今,他待人比从前少了聪明、傲慢,多了亲切、好奇、关心。 如今,他见到那些常客——孩童般的世人,商人、兵士、妇人,不再感到陌生:他理解他们。理解并同情他们不是由思想和理智,而是由冲动和欲望掌管的生活。他感同身受。尽管他已近乎完人,只承受着最后的伤痛,却视世人如兄弟。他不再嘲笑他们的虚荣、欲望和荒谬,反而通晓他们,爱戴敬重他们。母亲对孩子盲目的爱,父亲痴愚盲目地为独子骄傲,卖弄风情的年轻女人盲目狂野地追求珠宝和男人猎艳的目光——对现在的悉达多来说,所有这些本能、简单、愚蠢, 却极为强烈鲜活的欲望不再幼稚。他看到人们为欲望而活,因欲望不断创造、出行、征战,不断受难。他爱他们。他在他们的每种激情、 每种作为中看到生命、生机,看到坚不可摧之物和梵天。他在他们盲目的忠诚、盲目的强悍和坚韧中看到可爱和可敬之处。世人和学者、 思想者相比应有尽有,除了唯一微不足道的东西:自觉。对生命整体的自觉思考。时常,悉达多甚至怀疑自觉的价值被高估,或许它只是思想者的天真。思想者只是思想的孩童般的世人而已。其他方面,世人和智者不仅不相上下,反而时常考虑得更深远。就如同动物在必要时强劲决绝的作为,往往胜于人类。
大彻大悟
悉达多的大彻大悟在他失去了儿子之后。骄恣的孩子不甘心呆在贫穷又无趣的河边,悉达多不愿意用爱束缚儿子,但盲目又绝望的爱让悉达多无法放手。最终孩子依旧逃走了,悉达多陷入了痛苦和虚无。他在河水边回想起了年少时自己离家时的情景,终于明白了此时此刻的痛苦也不过是一场轮回。
悉达多停下脚步,俯身贴近水面倾听。他看见平静的水面上倒映出他的脸,这张脸似乎让他记起遗忘的往事。他沉思片刻,继而发觉这张脸跟一张他熟悉、热爱又敬畏的脸十分相似。那是他父亲的脸,那个婆罗门的脸。
他记起年轻时曾如何迫使父亲答应他出门苦修,如何同父亲告别,如何离家,之后又再未回去。难道父亲不是为他受苦,如同他现在为儿子受苦?难道父亲不是再没见到儿子,早已孤零零地死去?这难道不是一幕奇异又荒谬的谐剧?不是一场宿命的轮回?
河水笑着。是的,正是如此。一切未受尽的苦,未获得的救赎都会重来。苦难从未改变。悉达多重新登船,返回茅舍。他想着父亲、儿子,内心挣扎着,几近绝望。他被河水嘲笑,也想跟随河水大声嘲笑自己和整个世界。啊,这伤口尚未风化,他的心仍在抗拒命运,他的苦难仍未绽放喜悦和胜利的光华。可他却感受到希望。
最终,悉达多回到河水边,听尽了自己一生经历和所有的苦难和欲望。他终于充满了对于生命的赞同,得到了圆融。
悉达多加倍专注于倾听。父亲、自己和儿子的形象交汇。还有迦摩罗、乔文达、其他人,他们的形象交汇并融入河水,热切而痛苦地奔向目标。河水咏唱着,满载渴望,满载燃烧的苦痛和无法满足的欲望,奔向目标。悉达多看见由他自己,他热爱的、认识的人,由所有人组成的河水奔涌着,浪花翻滚,痛苦地奔向多个目标,奔向瀑布、 湖泊、湍流、大海;抵达目标,又奔向新的目标。水蒸腾,升空,化作雨,从天而降,又变成泉水、小溪、河流,再次融汇,再次奔涌。 然而渴求之音有所改变,依旧呼啸,依旧满载痛苦和寻觅,其他声音,喜与悲、善与恶、笑与哀之声,成千上万种声音却加入进来。
悉达多侧耳倾听。他沉潜于倾听中,彻底空无,完全吸纳。他感到他已完成了倾听的修行。过去,他常听到河水的万千之音,今天却耳目一新。他不再分辨欢笑与哭泣之声、天真与雄浑之声。这些声音是为一体。智者的笑,怒者的喊,渴慕者的哀诉,垂死者的呻吟,纠缠交织着合为一体。所有声音、目标、渴望、痛苦、欲念,所有善与恶合为一体,构成世界,构成事件之河,生命之音乐。当他专注于河水咆哮的交响,当他不再听到哀,听到笑,当他的灵魂不再执念于一 种声音,自我不再被占据,而是倾听一切,倾听整体和统一时,这伟大的交响,凝成了一个字,这个字是“唵”,意为圆满。
“你可听见?”瓦稣迪瓦的目光再次无声相问。
他的皱纹被灿烂的笑点亮,就像“唵”盘旋在河水的交响之上。 他的笑容充满光明。他亲切地瞥向悉达多,悉达多的笑容同样耀眼。 他的伤口已绽放,痛苦已风化,他的自我融入统一之中。
此刻,悉达多不再与命运搏斗,不再与意志作对。他的痛苦已然止息,他的脸上盛放喜悦。他认知了完满,赞同事件之河,赞同生活的奔流,满是同情,满是喜悦,顺流而行,融入统一。
尾声
儿时伙伴乔文达与悉达多相遇于河边。临别时,悉达多让乔文达在他额间留下一吻。我觉得这段描写很美,不管对于小说本身还是读书笔记都是个很妙的结尾。
他不再看见悉达多的脸。他看见许多旁人的脸,长长一队。他看见一条奔腾的面孔之河。成百上千张脸生成、寂灭,又同时存在、展现。这些脸持续地改变着、更新着。却又都是悉达多的脸。他看见鱼的脸。一条将死的鲤鱼不断张开痛苦的嘴,鱼眼泛白——他看见新生婴儿的脸抽搐着,红润,满是褶皱——他看见凶手的脸,看见他将匕首刺入另一人体内——他看见同一秒内凶手被捆绑着跪倒在地,刽子手一刀砍下他的头颅——他看见赤裸的男女,以各种体位,爱恨交织着行云雨之事——他看见横陈的尸首,无声,冰冷,空乏——他看见动物的头,猪头,鳄鱼头,象头,牛头,鸟头——他看见诸神,克利须那神,阿格尼神——他看见千万人和他们的脸以万千方式交织一处。他们互助,相爱,相恨。他们寂灭,重生。他们满是死意,满是对无常强烈而痛苦的信奉。可他们无一人死灭,只是变化, 新生,重获新脸。并无时间位于这张脸和过去的脸之间——所有形象和脸静止,流动,自我孕育,漂游,彼此融合。这一切之上持久回旋着稀薄的、不实又实在之物。有如薄冰或玻璃,有如透明的皮肤或薄纱,有如一种水的形式与面具。这面具是悉达多的脸。是乔文达亲吻他额头的瞬间,他微笑的脸。乔文达看见面具的微笑,这微笑同时覆盖千万新生与死亡。这微笑安详、纯洁、微妙,或慈悲,或嘲弄,充满智慧,和乔达摩的微笑一致。就像他千百次以敬畏之心亲眼所见的 佛陀乔达摩的千百种微笑。乔文达知道,这是圆成者之笑。
乔文达不知时间是否存在,不知这情境持续了一秒还是百年,不知是否有悉达多,有乔达摩,是否有“我”和“你”。乔文达的心似乎被神箭射中,伤口却流着蜜。他陶醉着,释放着喜悦。他伫立片刻 后俯身望向刚刚亲吻过的悉达多的脸,望向悉达多刚刚呈现了一切形象,一切将成者、存在者和过往者的脸。这张脸并未改变。万千幻象从表面退去后,他的微笑平静、轻柔,或慈悲,或嘲讽,正如佛陀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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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赞了这篇日记 2024-10-15 20:16: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