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吉斯是个单纯可爱的守财奴——读《大卫·科波菲尔》
巴吉斯出自一本名著,不少人都看过这本书。但是巴吉斯并不是什么大人物,所以关注到他的人,或许并不很多。
巴吉斯只是《大卫·科波菲尔》里的一个车夫,他有着一只写有“布莱波先生”的箱子,临死都抱着不放;他也有着一辆写有“克拉拉·裴果提”帆布篷子的马车,一直坚信“哪儿的女人也比不上裴果提”。
巴吉斯是吝啬守财的,然而也是单纯可爱的。
巴吉斯的出场就是有趣的,这个沉默寡言的乡下人,用“巴吉斯愿意”五个字向一个能干的妇人表明自己的心意:
那赶车的名叫巴吉斯,让他说这么多话可真不容易,因为我在前面一章里说过,他这个人沉默寡言,不喜欢聊天儿。为礼貌起见,我请他吃一块点心,他一口就吞下去了,和大象吃东西完全一样,吃的时候,他那张大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这也和大象一样。“这是她做的吗?”巴吉斯问道,他总是朝前弓着身子,两脚踏在踏板上,两只胳膊搭在膝盖上。“你是说裴果提吗,先生?”“啊!”巴吉斯先生说,“是啊!”“是的,我们的点心都是她做的,饭也都是她做。”“是吗?”巴吉斯先生说道。他把嘴一收,好像要吹口哨,但是没有吹。他坐在那里,两眼盯着马耳朵,好像看见了什么新鲜玩艺儿。他这样坐了很长时间,后来他说:“没有心上人儿吧,我想?”“你是说杏仁儿吗,巴吉斯先生?”我以为他还想吃点儿别的东西,所以特别提到这种食品。“心上人儿,”巴吉斯先生说道,“我说的是心上人儿;没有人和她相好吧?”“和裴果提?”“啊!”他说,“是啊!”“没有。她从来没有心上人儿。”“是吗?”巴吉斯先生说道。他又把嘴一收,好像要吹口哨,却又没有吹,只是坐在那里,两眼盯着马耳朵。巴吉斯先生沉思了好一会儿,接着说:“苹果点心都是她做的,饭也都是她做,是吧?”我回答说是这样的。“你听我说呀,”巴吉斯先生说道,“也许你要给她写信吧?”“我肯定要给她写信。”我回答道。“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慢朝我转过脸来,“你要是给她写信,请你想着告诉她,巴吉斯愿意,好不好?”“巴吉斯愿意,”我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一遍,“要说的就这些?”“是……是的,”他一边说,一边还在想,“是……是的;巴吉斯愿意。”
以点心为切入点,打听奶妈裴果提有没有“心上人儿”。了解状况之后,请不谙世事的科波菲尔少爷帮忙向裴果提递话表白,他是不够霸气的。
然而,第一次传话却石沉大海了。
“你就说——叫什么来着?”“她吗?”“啊!”巴吉斯先生说着点了点头。“裴果提。”“这是她的名字?还是她的姓?”巴吉斯先生问道。“哦,不是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是克拉拉。”“是吗?”巴吉斯说道。这时候,他似乎发现了一大堆需要思考的东西,好长时间坐在那里沉思默想,好像在暗自吹口哨。“唉!”最后他又说话了。“你就说:‘裴果提!巴吉斯等着听回信儿呢。’她也许会说:‘什么回信儿呀?’你就说:‘我传给你的那句话的回信儿呀。’她会说:‘你传的什么话呀?’你就说:‘巴吉斯愿意’呀!”巴吉斯先生说完这极为巧妙的主意,用胳膊肘儿捅了捅我,把我的腰捅得生疼。随后他就恢复了老样子,弓着身子坐在那里看马了,没有再提起这件事。过了半个钟头,他从口袋里掏出粉笔,在帆布篷子内侧写上“克拉拉·裴果提”几个大字——这显然是他的私人备忘录。
巴吉斯又让科波菲尔这个小媒人再次问询,并在自己的车篷上写上心上人的名字。这一段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似乎能看到他掏出粉笔写字的样子,是笨拙的,是专注的。甚至于,或许颇有些阿Q画圆的意味?
之后,终于出现巴吉斯与裴果提相见的描述。
“今天天气真好啊,巴吉斯先生!”我出于礼貌,对他说道。“天气是不错。”巴吉斯先生说道。他说话总是留有余地,而且轻易不把话说死。“裴果提现在很舒服了,巴吉斯先生。”我说,为了使他高兴。“是吗?”巴吉斯先生说。巴吉斯先生以很有头脑的神气想了一下,看着她说道:“你是挺舒服吗?”裴果提笑了笑,说是挺舒服。“不过,你知道,咱得说实话,舒服吗?”巴吉斯先生以低沉的声音说道,说着就朝她蹭过来,还用胳膊肘儿捅了她一下,“舒服吗?说实话,是挺舒服吗?啊?”巴吉斯先生每问一句,就朝她靠近一点儿,还用胳膊肘儿捅她一下。到后来,我们都挤到车左边的角落里,挤得我简直无法忍受了。裴果提让他看把我挤得多么难受,巴吉斯先生马上给我腾地方,而且一点点地退了回去。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好像觉得发现了一个极好的办法,既可以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干净利落,讨人喜欢,又可以免去没话找话之苦。他显然是得意了好一阵子。过了一会儿,他又冲着裴果提来了,还重复刚才说过的话,“你挺舒服吗?”又像刚才一样挤我们,差点儿把我挤扁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冲着我们来了,还是问那个问题,结果也和前面一样。
巴吉斯终于靠着“你是挺舒服”这么一句话,和裴果提有了直接的沟通与肢体接触。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起初我是觉得奇怪的。然而,他是寡言少语,不善表达的。这样一句话,更显单纯淳朴。
这一段落的故事内容,是送科波菲尔去裴果提家里玩上两个周,此行之中,他像普通的追求者那样,请裴果提与科波菲尔吃饭,给裴果提送礼物。
就在我们来的那天晚上,巴吉斯先生来了,他恍恍惚惚,笨手笨脚,提着一兜橘子,用手绢包着。他只字未提,大家以为他落在这里,忘了带走了。哈姆追上去还给他,回来的时候告诉大家,那是送给裴果提的。从那以后,他每天晚上都准时前来,而且每次都带着一小兜东西,也不说是给谁的,老是放在门后头,就不管了。这些表示心意的东西花样很多,也很古怪。我记得其中有两对猪蹄儿,一个特大的针插,大约半蒲式耳苹果,一对黑玉耳环,一些西班牙洋葱,一盒骨牌,一只金丝鸟,还有鸟笼,另外还有一只火腿。我记得,巴吉斯先生求婚的方式很稀奇。他很少说话,坐在炉子旁边,和坐在车上赶车的时候姿势差不多,两眼使劲儿盯着对面儿的裴果提。一天晚上,我认为他是受爱情的驱使,冲过去,拿起裴果提拉线用的蜡烛头儿,放在坎肩口袋里,带走了。从那以后,他的一大乐事就是在需要的时候把蜡烛头儿掏出来,不过这时候那蜡烛头儿已经有点儿化了,粘在了口袋的里子上;蜡烛头儿用过之后,他再把它放回口袋里。他好像自得其乐,而且完全不觉得有说话的必要。即便是他带裴果提到海滩上散步的时候,我相信他也不会因此而觉得不自在,只要偶尔问她一声,是不是很舒服,也就心满意足了。
他们结婚了。可是,婚后生活似乎在偏离幸福的模样,
到了那里,我才发现巴吉斯先生在一定程度上是个守财奴。裴果提袒护他,说他“有点儿手紧”。他把一大堆钱收在一个箱子里,放在床底下,谎称里头放的都是裤子褂子。他的钱财就这样躲在这个钱柜子里,虽说很不起眼儿,却很严密,裴果提要用一点儿钱,也得靠计谋,因此她为了弄到每个礼拜六要花的钱,必须早早地订出详尽的计策,像英国历史上有名的火药阴谋案那样。
多么令人失望,贫穷侵蚀着爱情。读到这里,我甚至于开始担心善良的裴果提婚后的生活。
之后,巴吉斯先生生病了,科波菲尔前去探望。
“我身边还有点儿钱,亲爱的,”巴吉斯先生说道,“可是我有点儿累了。要是你和大卫先生出去一下,让我睡一会儿,睡醒了,我想法儿把它找出来。”听他这样要求,我们就从屋里出来了。我们来到门外,裴果提告诉我,巴吉斯先生比以前“更加拮据”了,每次从他放钱的地方拿出一个子儿来,他都采取这个办法;他忍受着闻所未闻的痛苦,独自爬下床来,从那个倒霉的箱子里拿出钱来。实际上,我们接着就听见他那强忍着的呻吟,叫人听了实在难受,因为这项与喜鹊的习性一般的活动使他浑身的关节疼痛难忍。但是裴果提虽然两眼充满了对他的疼爱,却说他肯慷慨解囊,对他是有好处的,最好不要阻拦。所以他就继续呻吟,一直到他回到床上为止,我敢肯定,他经历了一场殉道者经历的苦难。后来他叫我们进去,他还假装睡了一觉,刚刚醒来,精神很好,接着就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几尼。他很满意,一来骗过了我们,二来保住了那无人知晓的箱子的秘密,这对他来说好像就足以补偿他所经受的那些痛苦了。
病床上都将自己存钱的小箱子看得死死的,吝啬却又要取出钱来,招待小少爷。真是个矛盾的人物,在这里,我又开始疑惑起来。已然在内心判定其吝啬人格的我,读到下面这一段落时,起初,认为这是嘲讽挖苦的。
大家都不愿意让我们走,巴吉斯先生也不落后,我想要是他再花点儿钱就能让我们在亚茅斯再多呆两天的话,他是会再把箱子打开,贡献一几尼的。
最后,巴吉斯先生终于没能抗争过病魔,在退潮之时,生命也消散了。
“住在海边儿,”裴果提先生说道,“不到潮水退到底的时候,人是不会死的;不到潮水涨满的时候,人也是不会出生的——不到满潮是不会好好出生的。他是在随着潮水退去。三点半退潮,半个钟头退完。他要是活到涨潮的时候,就能坚持到满潮,然后随着下一次退潮退去。”
退潮了,生命消逝了,然而也是这里,我终于看到了吝啬并不等于卑鄙,贫穷之中也有坚信的认定。
“巴吉斯,亲爱的!”裴果提说道。“克·裴·巴吉斯,”他以微弱的声音喊道,“哪儿的女人也比不上她!”“你看,大卫少爷来啦!”裴果提说道,因为这时候他睁开了眼睛。我正要问他认不认得我,只见他尽力伸出胳臂,面带愉快的微笑,清楚地对我说:“巴吉斯愿意!”当时潮退尽了,他随着潮水去了。
巴吉斯愿意,单纯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