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女
我父亲最喜欢和丈夫说三段话,:
一、我女儿脾气很犟,随她妈妈,你要多宽容她;
二、我女儿小时候特别乖,在我们身边的时候特别听话,都是回上海搞坏了,不在我们身边就变得很叛逆,现在完全变了个人;
三、我女儿比较容易丢东西,她上小学的时候弄丢了块玉佩,上中学的时候弄坏了我的CD机,上大学第一个月丢了两辆自行车。
只要有翁婿对谈的场合,我父亲无论有没有喝多,都要重复。在他心里,那个小时候被打被训泪珠含在眼眶里都不会反驳一句的女儿,是他最真实可贵的女儿,现在的我只是一个被大上海不良风气浸染的残次品,或者是被时光替换掉的赝品。现在的我,会直言不讳地反驳他说错的事,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于人情世故的蠢行,牙尖嘴利、刻薄酸涩。他总是怀念那个小时候的我。
他根本不会去理解,小时候的我,不过是一个小奴隶,低眉顺眼、不敢扬声。我们家有许多刻板的家规,比如,我犯错了要挨打,也必须做完一套程式,我必须跪下来,口称“爸爸妈妈我错了,打得对”,然后要心服意顺地挨着一记接一记的耳光。不许哭。这一套规矩持续到我独自回上海读高中之前。
我是他的女儿,曾经也是个嫩脸细皮的女孩。父亲觉得曾经这样的女儿是最可爱的,毫无忤逆之意。现在的我,如果父亲再敢弹我一指甲,我立刻报警。他觉得这样的我癫狂到不可理喻。我觉得只有没本事的父母才喜欢打子女。
我完全靠自救而活,若不是清楚地意识到下跪挨打是对个人尊严的极大侮辱,我早就丧失了在这个世上存活的自尊感。我若不反抗,我就失去了为人的骨头,我会被这个社会碾作尘土。
我每次看到父亲叮嘱丈夫要容忍我的坏脾气,我觉得十分好笑。其实我为人非常讲道理。我所反抗的、并与之颉颃的,往往就是错误的、残暴的言论与行为。我既不曾与丈夫水火难谐,也不曾觉得丈夫有父亲身上的诸般坏毛病,怎么会吵得起来。
父亲总觉得我身上的不好都是遗传自母亲,但母亲对父亲的愤怒,在我这个旁人看来,情有可原。没有女性可以容忍丈夫对自家亲戚纵容绥靖拿着钱百般邀买,却数十年挖小家庭经济墙角,做尽糊涂混账的事。我的母亲,原本是一个起点比同龄人高很多的女性,是她的家乡所在的镇子第一个考上985的知识女性,相比之下,她很多同辈乡亲到死都是文盲,她可谓佼佼者。我对婚姻和家庭对人的消耗磨挫看得太明白了。有这样的前车之鉴,我自然会小心甄选配偶,仔细经营婚姻。
父亲所有在丈夫面前对我的评价,我丈夫听后只能一笑了之,回头跟我说,“爸爸太不了解你”。我回复说,是的,我们这场父母子女,堪称“白首如新”,他们到死都不会了解我的。
父母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事,许多孤苦无依的时刻,都过去了。父亲只知道我弄丢过他心爱的东西,反反复复地提,却不晓得他对我经济支持实在有限,他给我的爱也苦瘠得可怜,经不得这样长舌妇一般地翻说的。
我完全能理解张爱玲年少时的心路历程——张爱玲某一次高兴地把奖学金拿回来却被妈妈牌桌上输掉,从此她对母亲冷淡,我完全能理解。
我经历过差不多的事,我刚入职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是5000块。父亲非要逼着我宴请(从来对我一毛不拔的)他的亲戚们,以示荣耀,花掉1500。就这样,父亲还要在席上故意嫌我怎么没有点清蒸小鳇鱼。我只好赶紧补点一条。据说小鳇鱼好吃的精髓在于鼻软骨如胶质一般黏嘴,我却吃不下去。我在想,三分之一的工资,就这样没了。
然而,父亲却一直说起他为了帮我找工作,花过500还是600请过一个律所的合伙人——但我最后入职和这场请客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的工作是自己找的,这个合伙人所在的律所是一个开在法院对面的诉讼作坊,我不会去的。合伙人吃相极其难看,自己来吃酒就算了,还要带两个学生子薅饭,吃得满脸红光,醉了就用酒盖头,拉着我的手摩挲说:“小姑娘卖相不错”。我被摸了几下奋力挣脱。就这样一场酒,21岁的我,55岁的父亲,好色贪婪的大人们。父亲天真地欢笑着,觉得替女儿找到了工作。然后,他在很多年里都反反复复地自夸,“诶呀为了你,我可是花了几百块请人吃饭的”。其实,他的同学里有上海市教育系统里的实权官僚,但要他请托一下,他就要摆清逸高士的谱儿,朝我摆摆手,“有本事的小宁不需要家长操心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父母都是巨婴,而我生下来就像一个小大人一样苦修,恍若噩梦一场。过了三十岁,我的人生愈发顺畅,我逐渐完成了自我的矫治,我明白:我所作的事不过是正常人的反应,出于自尊的反应。这样却被视作逆女。
那就做个逆女好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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