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是植物身体的叙述
色彩、丝线与织物
〔第一封信〕
水子:
在梭坊[1]订制的三十五厘米织布梭终于做好了,现在寄给你。愿这把长梭和松叶综框[2],能织出你心念的织物。
近来,我心扰于染色中出现的问题,为追逐一种玄妙的色彩,无数次体会足底崩塌、越陷越深的挫败感。
前些天接到一个陌生来电,是一位家住大山崎山里的人打来的,他在电话中说:“我家房前有一棵高大的老桤木,最近却因为道路的扩建被砍,非常可惜。不过我发现,伐木时候的木屑撒在地上,将土地染得通红,像是从树中淌出鲜血,让人不忍卒睹。当时我想起您在某本书中曾写过,煮制树皮的汁液可以做染料,所以冒昧地向您报告这一现象。请教,这棵桤木可以用来染什么呢?”
对方话音未落,我已有些坐不住了,马上备车出了门。那里的山路被落叶掩埋,数不清的榛子落在地上,更让人举步维艰。行至坡路尽头,只见徐缓曲折的山路边上立着一棵巨大的树桩,看上去是新砍的,四周的土地已被染成了茶红色。几节粗大的树干倚在一边,断面中也渗出了红色。毫无疑问,经历了百余年岁月的古桤木储存了丰沛的汁液。如今突遭砍伐,截断面暴露在空气中,红色汁液便喷涌而出。
我们赶紧用剥皮刀剥下厚厚的树皮,眼看着表皮下裸露的雪白树干渐渐转红,旋即变为赤铜色,便迅速将剥下的树皮装入袋中。众人不敢迟疑片刻,急匆匆下了山,期待着尽快一睹桤木的色彩。
用大锅熬煮树皮,锅中的液体在加热的过程中转为透明的金茶色。当看到飞溅在地面上的茶红色粉末,我就认定它可以做染料。必须要染些什么才行。默默贮藏了数百年汁液的桤木正在召唤我。在滚热的清水中,它已释放出自身的全部色彩。
用布袋将染液过滤之后,我将纯白色的丝线浸在满满一锅金茶色中。丝线饱吸颜色后,要经过数次拍打使空气透进去,再浸入染液,使色彩彻底渗透,最后放入木灰水中媒染。这些工序都是为了着色和定色。丝线在木灰水里,从刚才的金茶色转为赤铜色,刚好就是洒落在地上的木屑颜色。不,有些许不同。那是桤木的精魂之色。我恍惚感到桤木复活了。
桤木在它漫长的生涯中,做过各种各样的梦,经受过风吹雨打,接纳过无数个清风送爽的五月,也倾听过栖息于身的小鸟鼓喉而歌。直到那一天,它遽然倒下,桤木的生命悄无声息地化为色彩,盈满全身。
色彩不只是单纯的颜色,它是草木的精魂。色彩背后,是一条从一而终的路,有一股气韵自那里蒸腾。

二十多年来,我取各种植物的花、果、叶、茎、根来染色。我渐渐意识到,自己从这些植物中获得的,已不是单纯的颜色,蕴于其背后的植物的生命,正通过色彩显露于我。那是植物用自己的身体在倾诉。如果我们没有可以接纳并展示它们的基体,颜色的生命就将陨落。
某天,我像漫游奇境的爱丽丝跌进兔子洞那样,坠入了植物背后的世界,窥探到一个神奇的国度。一扇门微微开启, 透过一条细窄缝隙向里张望,只见初秋的森林深邃繁茂,秋叶染红的各种树木在明亮天光下闪动,于无声微风中摇曳。 每一片树叶都被精心地染上颜色,其色泽的美妙非凡间所能 拥有。后来,我却再也没有见过那片森林。
我想,只有在我内心纯净如水的时刻,在植物的生命与自己的生命合一的瞬间,那扇门才会向我再度开启,哪怕只是一道缝隙。而如果我不做准备,无论多么渴望染出植物的本色,那扇门都不会被叩开。
〔第五封信〕
水子 :
到底是没能去成五岛列岛。本想着要参观缫丝现场,便决定在去五岛之前把丝线放一放。当知道不能去了,反而更撩拨我的想象了。
岛上的妇女白天忙于农事,农忙之余就聚到你那儿染线,她们闪亮的眼眸、健康的体魄以及说话时的样子,与不断缫出来的雪白丝线以及环抱着她们的海空之蓝一起,鲜明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一定择日前往。
秋蚕时节,一定会去。
现在,这里也在为抽丝取线忙得头晕目眩。我得到了一些一周内会破茧化蛾的新鲜生茧。现在已是第五天,再有两天茧壳就会被啃破。
家中到处都弥漫着生茧气味。我们烧起炭火,忙着开动缫丝车,忙着煮茧,忙着索绪绞纱,连吃饭的闲暇都没有了。当蚕停止进食桑叶,歪着头像在寻找什么的时候,就是准备要做茧了。
蚕的体内盈满透明的液体,它们从小小的口中专心致志地吐出丝线,丝线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会像琼脂一样凝固,变成独立于蚕的“丝”。不停微颤着吐丝的蚕宝宝,很快就会变成一只鼓溜溜的茶褐色茧蛹。它们无法飞上天空,最终在自己的小小城堡里,在白色纤维的重重包裹中死去。
丝 (いと) 者,“厌 (いと) 也,因其细而厌于绝”[3]——在丝的字源中也有明示,蚕将自己的呼吸都留在了蚕丝上,以它弱小的生命作为交换,赠予我们纯白而富有光泽的丝线。将一卷丝线置于掌中,会传来丝丝暖意,轻轻地握紧,有股力量会反弹回来。是蚕丝的生命在回应我。不由让我对它产生依恋,想紧紧搂住它。亲手将活着的蚕茧放在锅中煮制的我,说出这番话未免显得虚伪,但一步一步亲历了所有步骤,这是我无以抑制的真实情感。
从锅中煮着的几十个蚕茧中,连绵不断地抽出缕缕细丝,如轻烟一般。此时的蚕茧会全部立起,一边轻轻地摇摆,一边被缫出莹白的丝线。卷绕在丝框上的生丝,像上等的绢糖一样释放着光泽,几十条丝线在湿润的状态下,结结实实地凝成一股,露出一根丝线应有的表情。仔细观察,你会发现蚕的轻颤非常清晰地留在丝线中,每一次颤抖的空隙,则凝聚成了蚕丝的蓬松质感。
我们必须尽快将湿润的蚕丝从丝框上取下。这一步很重要。若放任不管,蚕震颤的气息就会逐渐伸展,最终消失。迅速拆下、立即进行绞纱的蚕丝,会像羽毛一样轻盈,还会有一些微小的波纹起伏。在水花消失前,光线从前方洒过来时,会像薄雾一般粼粼闪耀。刚刚缫好的蚕丝美得不可方物。四五天前,它还寄居在蚕的体内,如今却以这般样貌获得重生,准备包裹我们的身体,怎叫人不着迷。手掌托起缫好的蚕丝,握紧,放开,抻拉,放松,摊薄,丝线就像刚刚出生的雏鸡,以体内的力量回应我们,柔软又生动。那是生命本身。如果握紧它,它会启动内在的力量回应,如果抻拉它,它又会孕育出摇曳的力量。聚结在一起的数千条蚕丝似乎要去探求远方的空气,变成一方透澈的空间,丝线周围的张力越发浓密起来。
为了留住蚕丝独有的内力,最初的几道工序会十分小心。就像孩童在出生后的最初几年需要细心呵护一样,这一时期也是决定丝线性状的重要阶段。我因究心于染色,久未参与缫丝纺纱的作业。虽心知丝线的重要性,但染色与制织耗尽了我全部的精力,再无暇亲自参与制线。直到我真正稔熟了染色,才又回归到缫丝制线的工作中。因为当对色彩有了一定了解,就会对丝线产生要求,无法放任不顾。
最近有一位前辈提示我 :“那是因为你染出的色彩越来越好。 好的色彩当然想染在好的丝线上。”如此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却用了这么多年(准确说是二十年,其中亦有我身懒心粗之过)才终于了然。今后若想让自己制出的丝线也能自成气候,或许还需二十年时间吧。
所谓“年岁增长也是技艺的一部分”,正是这个道理。 我迈入了更深的色彩世界。但我并不认为自己还能穷尽丝线的世界。我终究只能在自身的局限内处理丝线。只是,随着年岁增长,我却渴望回归原点。

现在家里的这批蚕茧属于春蚕,是最有力量的蚕茧。蚕分春蚕、秋蚕、晚秋蚕、晚晚秋蚕、冬蚕,在气候温暖的地区,只要能采到桑叶就可以一直养蚕。就像对人要因材施教,对于绞好的丝线,同样需要经历精炼和捻纱的工序,使其具备不同织物所要求的品质。精炼赋予丝线以光泽,捻纱又为丝线带来可伸缩的弹力。
在理顺的丝线前,人会不自禁地服从于丝线所支配的空间,仿佛进行着某种仪式。在丝路之上绝不允许人类的暧昧言行。
但丝线也是变幻自如的。它也会配合人的心境,有时随和顺从,有时会和人一起展露笑颜。人与丝线合二为一,是至高的人生体验。未经过精炼或者捻纱的生丝,像白色的孢子一样清纯,熠熠生辉。使用轻巧的桐筘耐心织作,应能织出古代的薄绢。此刻,人犹如怀抱着蚕丝一般弹拨着木筘,这一切都是浑然天成。
我也曾有过这样的体验。驾轻就熟地将纬纱穿入织机,在丝线变为缯帛的瞬间,想必也是那样一种姿势。因为在浑然不觉是丝还是布的瞬间,你只能用这样的姿态迎接它的到来。我的内心拥抱着那个瞬间。
织物透明,如浸润在水中,粼粼闪耀。我意识朦胧,轻轻弹拨着织筘。
[1] 梭坊:销售织布梭子的商店。纺织时用来牵引纬纱的工具被称为梭子。——原注
[2] 松叶综框:做成松叶形状的一种综框。织制时,为做出纬纱通过的梭子路径,而将经纱上下分开的工具叫作综框。——原注
[3] “厌(原文作‘厭’)”在日语里除了表示讨厌,还有珍视、珍爱之意。
(上文摘自《一色一生》)

(本文原载于单读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