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船】第2期 张岱与《夜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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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出生于万历25年，即1597年，多少算是赶上了大明王朝繁华的尾声，嘉靖末年明朝江河日下，到1644年崇祯在景山上吊，明朝事实上等于灭亡了。南明原本就是临时拼凑的草台班子，而且各路人马心怀鬼胎，也算不上正经政权。

改朝换代对张岱的生活影响很大，四十岁之前，张岱的生活周旋在读书与享乐之间。明朝覆亡时，张岱48岁，正是一个人思想高度成熟的年纪。国破山河在，美好的家园和安逸的生活丧失，书卷与亲朋也四散，此后他的人生只有一件事，就是在文字里重新塑造和建构之前毁坏的世界。

我们先说一些题外话——本节目特色就是题外话，大家以后就习惯了。我们不妨思考一下，社会与生活的巨变，究竟会给一个敏感而善于思考的文人带来哪些影响？在我看来，时代的跌宕和命运的起伏，在当事人身上或许是悲剧，但从文化方面来看，则是有积极意义的。往往听到有些年轻人说看破红尘，我就觉得可笑。您根本还没经历过所谓的红尘，何来看破？

有这么一个人，年轻时风流倜傥，全身上下充满艺术细胞，有钱有闲，斗鸡走狗，走马章台（汉长安城章台下面一条街，是妓院一条街，走马章台就是指出入妓院），后来忽然顿悟，出家为僧，立地成佛，因为有良好的文化底蕴，终成一代佛学大师。此人出家前叫李叔同，出家后名弘一法师。有人家这个经历，才敢说看破红尘。

张岱也是一样。年轻时大大享受过生活，比如创制了有名的兰雪茶，收藏各种珍贵的灯笼，痴迷于古琴，喜欢斗鸡，迷上了蹴鞠（有人说类似足球，我觉得更像是今天的踢毽子），家中藏书三万卷，当这一切都瞬间失去，虽然是个人生活的悲剧，但却塑造出一个思想深刻的文化人。

张岱在学术方面最大的理想是撰写一部明史，就像伟大的司马迁那样，给自己生活的时代做记录。不过随着明朝灭亡，他的理想面临巨大考验，他面临着甚至比司马迁当年更恶劣的环境，必须随身携带卷帙浩繁的手稿，不断辗转避难于江南的寺庙里。

为何如此狼狈？因为他跟南明朝廷上下都有往来。好在那部名为《石匮书》的史书顺利完成，同时期略晚一些的另一位史学家谷应泰，在撰写《明史纪事本末》时大量采用了其中内容作为素材。

谷应泰，时任清政府浙江提督学政，撰写过八十卷《明史纪事本末》，写得非常好看。纪事本末是一种史书体裁，传统正史是纪传体，以《史记》为代表，就是以人物为主，树碑立传；但是以《左传》为代表的编年体也是一种同样重要的史书体例，最出名的莫过于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但是编年体有个弊病，就是逐年记事的时候，有些横跨好几年的事就会显得断裂。为此出现了纪事本末体，就是以编年体为基础，以事件发生的始末为主题，完整记录一件事的来龙去脉。比如《明史纪事本末》里就有太祖起兵、建文逊国、魏忠贤乱政、甲申之变等。

除了史学，张岱在散文方面的贡献很大。明代散文表现出与唐宋八大家不同的特点，更注重书写性灵，表现个人自由，因此晚明小品也成为重要的文学流派。明朝灭亡之后，张岱意识到这个文体特别适合追忆往昔，把丢失的世界一点一点寻找回来，因此创作了大量散文，最著名的就是《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

张岱的散文写的真好，在“西湖七月半”文章里，开头就是“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这种文字是相当厉害，在我看来，唯有鲁迅的“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可以与之媲美。

下来说说《夜航船》这本书。这是张岱晚年编著的一部文化小百科。古代没有很容易到手的百科全书，因此很多知识储备只能靠文人自己的笔头和记忆力，大多不对外公开，可以视为私人笔记。

为什么书名叫《夜航船》？江南水乡时常有夜航的船舶，有点像咱们今天的夜行客车，当年没有手机PAD供人打发时间，加之船舱狭小，闲聊就成为打发时间的唯一手段。张岱认为，“天下学问，惟夜航船最难对付。”因为坐船的人五花八门，谈话内容包罗万象，用今天的话说，涉及的知识面非常宽，非常广，少不留意就容易出错。

在《夜航船》序言中，张岱讲了后来流传很广的故事：昔日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弮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来，且待小僧伸伸脚。”这是一个典型的装腔失败案例。

澹台灭明是孔子七十二门徒里的一位，后来在传播儒家学说方面有重大贡献。尧舜，上古传说中的两位帝王。要说书生这个错误，今天看来挺正常，北大校长还能念错字呢；不过在当时那个年代，这个错误就很不应该了。所以免不了被和尚取笑。

为了让后世读书人避免类似尴尬，也为了让自己查找资料方便，张岱编写了这本小百科全书，收集了20个大类125个小类四千余条中国文化常识，涉及天文地理人物考古文学政事等诸多领域，目的就是让人们不至于在类似夜航船的场合出丑，他很谦虚地说，这本书要求不高，“但勿使僧人伸脚则可矣”。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夜航船》里面的有些知识已经过时，但依然还有不少内容具有鲜活生命力。从下期开始，每期选择一个条目跟大家细读，下期先说“春官桃李”这条。

本期节目结束前，我实在忍不住跟大家分享一篇张岱的散文，《湖心亭看雪》，篇幅很短，从中可以看住晚明小品文生动的文字表现力。当年是背得很熟，现在保险起见还是念一遍，原文打在屏幕上，因为很浅显，不需要进一步解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