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张国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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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链接: 从电影到音乐,深入解读张国荣的性别艺术 | 为什么雌雄同体是一种美?
后来被洗稿盗发到头条平台,想来还是整理成文章存档吧:
每年关于张国荣的文章非常多,聊生平,聊电影,还有种种怀旧追忆。我相信经过常年浸染,大家对他《倩女幽魂》《风继续吹》这些代表作都已经熟透,我也无需多谈。
但我始终认为,张国荣的价值并不是怀旧,因为他的东西根本称不上是“旧”。我今天想聊的,是一些怀念文章中很少提到的几个现场,带你细品他“雌雄同体”的舞台风格,解读他在作品中留下的,对今天依然具有很强现实意义的性别艺术。

英国女作家Virginia Woolf曾经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提出了“雌雄同体”的构想,她借用诗人Coleridge的语录:“睿智的头脑都是雌雄同体的。”她这样写道:“任何写作者,念念不忘自己的性别,都是致命的。任何创造性行为,都必须有男性与女性之间心灵的某种协同。”
这句话不仅在人们讨论写作思维时常被引用,在艺术领域,也有许多艺术家用创作践行着这句话,而在中国的践行者,我首推张国荣。
香港演艺界很少有人直呼张国荣的名字,也许显得太生疏。张国荣喜欢别人叫他“哥哥”,或者英文名“Leslie”,关于这个名字哥哥曾经解释过:他说他自我感觉属于Bisexual(双性的/双性恋),同时又很喜欢《飘》里面的男主演Leslie Howard,觉得Leslie这个名字很中性,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他很喜欢,所以就用作英文名了。
1984
1984年,刚刚因为《Monica》走红的Leslie,还是一枚新星,被邀请参加当时无线台的超人气节目《星光熠熠竞争辉》,却已经完全没有新星的求稳姿态,而是大胆前卫,跳了一支雌雄同体的探戈《鸳鸯舞王》,把大家都看傻了。
他在造型上将自己一分为二,右半身穿舞裙,左半身着西装,一人分饰男女两角,彼此调情共舞,中间还仅靠手部动作,演了一出幽默小品。短短四分钟浑身都是戏,两个性别以最直观的方式融合在他身上,竟毫无割裂违和感,那个年代的香港,没人会做、也没人能做这样的表演。

可惜当时的香港媒体只看到肤浅的外在,所有报道焦点都集中在哥哥的“美腿”上,但他想表达的,何止这些。这是他第一次将“雌雄同体”穿在身上,摆在台上。
1989
1989年,如日中天的Leslie突然急流勇退,宣布告别歌坛。不过有的人关上一扇窗,总会闲不下来,去走出另一条路。Leslie走出了他的电影之路。暂别音乐,电影给了他另一种表达方式。

1993
1993年他参演陈凯歌的《霸王别姬》,片中程蝶衣对戏的疯魔、对师哥热烈而绝望的感情,他都拿捏得入木三分。本片当年入围戛纳,拿下我国迄今为止唯一的一座金棕榈大奖,但原本呼声很高的男主Leslie,却以微弱的票数输给了演《赤裸裸》的大卫·休里斯。

后来导演陈凯歌在访谈中提到:“张国荣没拿最佳男主是我唯一的遗憾,其实是因为他在片中雌雄同体,有的评委分不清他的性别,把他投去了最佳女主角,导致他的票被分散了,不然他是很可能拿到,也完全配得上戛纳影帝的。”

1994
1994-1996年间,Leslie又参演陈可辛的两部《金枝玉叶》,同时参与了第一部的编剧工作,电影的英文片名画龙点睛:“He's a Woman, She's a Man”。开门见山地告诉你:这个系列就是在玩转性别。剧情驱动力全部来自角色的性别和取向元素,因此也提供了丰富的性别讨论空间:
第一部中袁咏仪的角色林子颖女扮男装,与张国荣的角色顾家明互生好感,顾家明一开始以为自己爱上了同性,十分苦恼不敢面对,最后在爱的引力下,放下观念,追求林子颖,说出那句经典告白:“你是男也好,女也好,我只知道我喜欢你”。成为一位冲破了异性恋框架的直男。

第二部轮到另一位也可“雌雄同体”的艺术家梅艳芳出场,她饰演的大明星方艳梅,和林子颖之间也互生好感,结果就是她爱她,她爱他,他离不开她,她又舍不得她,把三个人都卷入了难以抉择的修罗场。很有意思,没看过的推荐大家看一下。
1997
1997年,Leslie出演王家卫的《春光乍泄》,与梁朝伟饰演一对同性恋人,极致的影像美学、无可挑剔的表演又将本片送上戛纳,但那年厮杀激烈,《春光乍泄》只拿到了最佳导演奖,但丝毫不影响这部电影在国际的知名度,你甚至可以在《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中找到致敬它的段落。《春光乍泄》这部作品我可能反复看了有几十遍,也一直排在我本人最爱的LGBT影片前五位。

《霸王别姬》《金枝玉叶》《春光乍泄》这几部公认的佳作,都涉及或探讨了不同性别取向,Leslie在表演上也交足了120分功课,但他本人对这些电影中性别问题的处理方式,是否又全数肯定呢?并不见得。
张国荣这一批巨星,很敢说真话,圈中人互相碰撞观点,也很少有人觉得冒犯。在受邀出席香港中文大学的讲座上,Leslie就直言了对这些电影的遗憾:他认为《霸王别姬》“有意隐藏了同性恋独立自主的选择意向,如果能更忠实原著地给予同性情感一些着墨,这部电影在同类型片中的地位会比《春光乍泄》更高。”而《金枝玉叶》则把林子颖是女扮男装的设定在一开始就暴露给观众,大大缩减了观众对同性恋的思考空间,Leslie觉得这有些浪费了一个好设定。
的确,我们回头想,如果我们一开始并不知道林子颖是女扮男装,那么我们可能会更加“入戏”,跟着顾家明的视角去经历一个思考取向的过程。
当然,导演编剧做这些取舍也是出于对当时市场接受度的考量。而作为演员,Leslie也无法控制导演如何去运用那些性别元素,他只是在演好剧本内容之余,将自己对角色、对性别的态度倾注到角色里。我们常说他戏演得入木三分,也许多出那三分,就来自于他的态度,对于这些在主流中显得异类、因此不得不为了观众感受而调整的角色,他却比观众,甚至比编剧更相信着这些角色,相信他们的情感。

曾经《壹周刊》采访他对同性恋的看法,他就直截了当地回应道:“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电影,每次遇到同性恋角色就会加以取笑。这个世界不是男人,就是女人,如果你不喜欢女人,那你就去喜欢男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是一件很不对的事情。”
他在性别问题上往前走了一步,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演的程蝶衣、顾家明、何宝荣,都如同鲜活的人,有血有肉有灵魂。

其实1995年,在千呼万唤之中,Leslie又重出歌坛。
复出后的Leslie变了,开演唱会不用再遵从公司安排和市场需求,因为他人到哪,市场就跟到哪,作品和号召力给了他爆棚的底气,他同时是巨星又是艺术家,他大胆地将自我的理念放进音乐里,摆到舞台上,又用影响力将这些理念传到最远处。
他复出后的专辑多次毫不避讳地探讨“性别”和“性”的问题,而且不是单一主题,包括了异性、同性、对他人的欲望和对自己的欲望等等。
比如《怨男》的MV中提到了异装者。一群白天衣穿着得体、被束缚在工作岗位上的男人,下班后统统卸下伪装,换上闪亮的裙子和假发,加入狂欢。表达男性也不应被框在既定的刻板形象中,不管是职业,还是性别,只要你想,都可以撕掉这些社会性的标签,释放自己。

再比如《梦到内河》的MV又谈到了自恋者。这支MV由Leslie自导自演,找来有“日本芭蕾舞王子”之称的西岛千博合作,MV中西岛千博演的芭蕾少年独自起舞,Leslie演的男人总是在一旁盯着少年的身影,眼神里充满难以言喻的渴望、纠结、压抑。最后两人互相融合,互成彼此,你开始以为这是个爱情故事,结果这是一个水仙男子爱上自己的故事。
Leslie用极简的影像风格,利用波光、影子等意象,呈现水仙男子的内心世界和欲望流变,是非常具有艺术性和解读空间的作品。也可能因为相对晦涩,就被当时的媒体直接解读成了淫秽内容,这支MV最终遭到电视台禁播。

Leslie其实一直想当导演,只可惜我们没有等到他拍长片的那一天。不过从这些MV倒可以想象一下,他的电影也许会偏向法国艺术电影的质感吧。
虽然遗憾,但是所幸,他导了很多场经典演唱会留给我们。他的演唱会基本都是自己做监制。
1997年的《跨越97演唱会》上,Leslie将性别文化演绎到了极致。
《偷情》的一袭暗黑色缎面浴袍,男性线条若隐若现,舞台几处做成地铁出风口的样子,安置了鼓风机,Leslie踩着迷离随性的步子掠过,风撩起他的衣摆,不禁让人想起玛丽莲·梦露在《七年之痒》中的经典一幕,却又多了一种雌雄混合的美感,只有当这样的他踱步到面前,衣襟半露,在观众的尖叫声中人们猛然发现,一切观念都模糊了,原来男人也可以这么风情,这么魅惑。

如果《偷情》是一道带你进入情境的前菜,那《红》就是他要放的大招。
《红》这首歌的编排下了很大功夫,Leslie本想呼应《霸王别姬》,采用京剧中的花衫扮相,但是发现难度太大,演唱会中途没有足够的时间换装,于是他改成涂口红,又怕山顶的朋友看不清楚,就又加上了红色高跟鞋的设计。

这样的着装在当时的乐坛已经是惊世骇俗,不但如此,他还要跟男性大跳探戈。Leslie特地交代舞者们,在舞台上是不分男女的,大家都是表演者,融入的是舞台。领舞的朱永龙先生是知名编舞老师,他后来说“自己在台上根本不敢看Leslie的眼睛,因为会被他压住,他的气场太强了,如果不是带着一群伴舞,根本没法跟他对跳。”
最终这首歌呈现的效果可说在华语乐坛前无古人,Leslie的表演风华绝代,就算放到23年后的今天看,也依然称得上前卫。
但也因为太前卫,这场演唱会被当时的香港媒体嘲讽辱骂,而这几乎是预料之中的。在那个守旧的年代,为什么要做一场这样“不讨好”的演唱会呢?Leslie向来懒得解释,他想说的都放在表演里了,媒体不懂,他也不会过多困扰,只会直言媒体没见识。他的演唱会御用美术指导张叔平先生,给出了解读:
“张国荣就是要打破性别的限制,尝试多元的时尚元素。一点点男人,一点点女人的感觉是最美的,为什么呢?因为不再是平面的,而是复杂的。”
2000
如果说《跨越97演唱会》,Leslie是通过融合传统观念中的女性特征,来模糊和打通两种性别界限。那么在三年后的《热·情演唱会》,就是完全摒弃了“性别”的概念,挑选元素时不再区分男和女,而把它们都放在“美”的维度去吸收和释放,抛开性别,集“美”之大成。

《热·情演唱会》先是请法国著名设计师让·保罗·高缇耶设计了6套演出服,包括镶着天使羽毛的白色西装、露背西装、透视装、短裙,还有象征魔鬼的暗红色长袍等等。这些衣服不是随意设计随意穿的,它们服务于一个故事框架,没错,这台演唱会是有故事线的,Leslie想演绎一个“天使成魔”的过程,圣洁的天使坠落凡间,渐渐因为人而开始识情,识性,变得沉溺、诱惑,最终成魔,驾驭欲望的过程。

最为凝练性别之美的,是这首《大热》,Leslie留着长发,却丝毫不见阴柔,他蓄了胡子,目光却清澈带水,这些性别符号在他身上仿佛被洗掉了,不再从属男女,而被一人所驾驭。他和三年前一样站在鼓风机上,却没有再露一丝风情,而是舞出了一种苍茫霸气,像是在远古八荒行走的独行者,在审视酷热的人间大漠。

他可以有太多种样子,多到“性别”二字根本装不下。那么这些千变万化的样子到底该如何定义呢?他似乎就等着你问这个问题,然后用演唱会最后一首歌《我》来回答:那就是这些都不需要定义,因为——“我就是我”。
唱这首歌时Leslie褪去了所有华丽服饰,只穿了一件纯白色浴袍,打着赤脚,就像每个人最初来到世界的样子,仿佛宣言一般,掷地有声地唱出每个字眼。

看完这两场演唱会,才能说真的接收到了他留给世界的信息。就像伍尔夫的另一句话:“性别如衣服,可以随时替换。”而Leslie用他的坦荡和艺术告诉你,不需要去成为世俗观念中的某个既定性别,因为你就是你。
其实“雌雄同体”这个词,还是在“雌雄”的概念下去界定“同体”,真正的同体,是无所谓哪部分是“雌”,哪部分是“雄”,所有的特质不是性别特质,而只是你的特质。
距离张国荣跳鸳鸯舞王已经过去36年,距离他唱《红》已经过去23年,距离他开《热·情演唱会》已经过去20年,但直到今天,我们的社会依然有很多人深受性别压迫,有很多少数群体面对身份认同的困境。在几十年前那么保守的世代,敢出来说话的,没几个人,到了现在,还是没几个人。更多的人只是在讳莫如深,敬而远之,或是卖个腐赚红利。当然,我们不会要求所有人都去表达,我们只会因此更加珍惜那些敢于打破沉默,敢于做自己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可能是你喜欢的明星,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
张国荣在今天依然被纪念,这不是没有道理的。很多人爱说别人跟风,别人跟不跟风,我不知道,但他值不值得,我绝对知道。张国荣在主动探讨性别议题、拓展性别文化上所带来的积极影响,不仅仅是对当时的香港,而是对今天的时代,依旧具有启发意义和鼓舞人心的力量。因此,对我来说,张国荣并不是怀旧,而是领先。
最后,作为在张国荣先生去世后才喜欢上他的一代影迷,只想说一句迟到的:感谢您。愿您常驻,光明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