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人

她嵌在匣子里的是一朵小花。据说采自云南。后面的纸袋里也遍洒着花瓣的，幽幽蓝的，显然是她亲手撒下的。打的结也有可爱的样子，她捧到他面前。

“猜一猜里面是什么？”

“你的生日礼物。”这时候有轻快的笑声，刚刚充斥着诗歌的屋子，现在，活泼占据了它。

“我想你的潜意识里是去旅行。”走进路灯的光亮，我对她说。至今我还在想着刚才的话语：匣子里面是什么？

他们在安静中穿过城市的夜光。

“很久以前，我就是一个习惯坐在屋顶上的人。我看着茂盛丛生的枝叶漂浮在鳞片一样的屋顶上。我看到的屋子只有瓦片，这正好映合了我童年的想象，那时女人抱着我从柱子上往上爬的时候，我回头望见自己堆砌的一堆乱石头。在高空里，我落下去，我一定落在自己的软木上。我想它们是松软的。但这是不可能的，我被女人的指甲紧紧箍着，它们是世间的房子，而我是天上的国王。我想将来我的目光一定会穿过那遥远的房子，飞落在地平线上。那里有苍凉的太阳。山和河会一瞬间把我沉重的椅子冲走。我是这一带的孩子最爱看夕阳的，每当我喃喃的望着这样的情景，女人就把她风衣里的手，印在我的头发上。”

“我随着长大而到来的忧伤，只是因为那些古老的句子。‘鲜花都到哪里去了？鲜花被姑娘们采去了。姑娘们都到哪里去了？姑娘们去送小伙子们。小伙子们在哪里？小伙子在坟墓里。’我的木头在我的手里撞击，敲打的时候我听到它们，星期日在河边看到一只饮绿色的马我想到他们，我的手落在水里，‘玎玲’一声，像落进时光里，映出我模糊、颤动的脸。我把石子扔在水里，跑开了，在那么远的地方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小女孩，在水里照她戴头上的花环。盈盈的笑，我在一刻间感觉到了叫‘欢喜’的那个词，像河水从我心底蹦出来，夕阳暖暖的烘在衣上，我走向她。”

很久以后，我漂落了北方很远的地方，穿过一个个贩马的小镇，最后客居在京都的烟柳繁华里。这里与小镇上不同：我把包裹摔在冰凉的柜台上，客店的人一起谈论马的事情，他们的大声超过了我的疲惫，我在夜里偶尔翻过几页书，明天日落又在一个客栈里。我这样失魂落魄的经过无数的地方，却还是离京都更遥远。直到一个月我都在荒凉的山野，转过一弯石崖，辽阔的大河呈现在我面前。

我此行也为寻找一个孩子。我从祖父用蜡封过的书里读到了他，说他五月降生，正好也是我的五岁。祖父蜡黄的书常常被我当作一种传说，我更喜欢现代的文字。社会萧条的时代也已过去，我住在京都，左邻已经有银行开了。

但在喧嚣与不一样的生活之余，我渐渐感到京城缺乏一种东西。没有歌声。我心中潜伏的那些梦想已经被压住了，我在夜里——这个京城只有我一个人在读，从童年带来的诗词，偶尔的，一个孩子和一把银镜跃入我的脑海：

他们何时来？孩子继续说道：（事实上我只留下了他的声音）

“我五岁那年，他们交给我一个银镜。我去看母亲，骑着马，我多年以来第一次知道我从小住在被山包围的地方。低矮的山，像剥去了苍硬外壳的薄薄的城墙，我回头望去见一座冷郁的城门，森严的矗立在铃铛声里。渐黄昏的薄雾浸湿着我们，河边的水草里荧荧的闪光，一片水汽像骨头——那样的形状。第二天我捋水洗脸的时候已经滚来了漫漫烟尘，水底映出我母亲的美丽形态：两颗夜光的珠子，缀在梅花一样的脸两侧。”

“我见到母亲是在十一月。后来宫廷里流了血。我透过纱窗看外面骚乱的人群，我想到：我要紧紧护住镜子。在后来马蹄，刀斧乱砍的尸体里，尸体堆在门外，从汉白玉的台阶一直到明翠的小山。我始终盯着屋子里行将熄灭的烛光，这时候外面飘来了‘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的巨大乐曲声，是笙竹、琵琶、唢呐的混合音响。我来宫廷第一天就没有听到过音乐，我知道我逃过了劫难。”

“我用写数万纸的笔来写这段历史。发生完我已经老了。我在最后写上：银镜将不再属于任何人。我把它摔成碎片，扔进土里。我的血书却或许已经腐烂掉了。”

在一个霞光熹微的日暮，我在京城的青草上走着时，望见了一个闪亮的东西。四周一片橘黄的光泽，而它反射着清澈见底、宛若泪水——我一下想到了泪水的脸庞温润的光。我拿回去的是一个匣子，我在蜡烛燃烧的居室里打开，一个女子影子捧着银镜。

“一个唐朝时候的宫廷政变。”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告诉她，“否则我们不会再想起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