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言情】诸葛诞悔婚司马伷·卷一
(一)
诸葛家搬出寿春扬州刺史府。十四岁的诸葛靓自告奋勇主持搬家事务。他率领家仆与手下跟班将扬州刺史府的行李分箱打包,然后装了满满当当十六辆马车。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向镇东将军屯兵之所瑞雪堡进发。
这日不曾下雨,但天空阴云密布,好像低沉的云端随时可能飘洒雨点。好在有一丝凉风不时拂过,让在原本闷热的夏日里值守的将士们多了些许舒适。
车马走的是瑞雪堡西门。西门门楼上的守将见他们到来,急忙开门迎接。守将名叫张特,一年多前还是洛阳县衙贼曹掾,因破案有功受到卫将军司马师的赏识,再由司马师的女婿、中护军甄德提拔为牙门将。半个月前,张特由中护军分派到了寿春镇东麾下,受命于镇东将军诸葛诞。
张特看去,来者领头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骑红鬃骏马,着白纱罗衣裳,腰悬佩剑,被手下尊称为“二公子”。少年身形细挑,个头超过一般成人,浓密如云的头发用紫色绸带高高竖起,碎发翩翩随风摇曳。眉目疏朗,唇红齿白,仪态雅正。肌肤冷白似雪,容长脸、颈部修长、长手长脚,看起来很灵巧的样子。特别是一双眼睛静如千丈寒潭,凝神而视不怒自威。
张特料定,这少年是诸葛诞的次子诸葛靓,为夫人梅氏所生。他身后的手下倒是更有意思。诸葛靓前后左右有八人骑马列队护卫,两两之间高矮胖瘦、装备打扮没半点相似。
最前面并行的二人,一人红衣一人褐衣。
红衣者骑纯黑悍马,身材魁伟,腰悬一柄四尺长的红漆黄铜鞘的佩剑。轻薄的大红色葛布夏衫下,强健的肌肉凸显出形状。方脸怒目,直鼻阔口,浓眉长须,相貌堂堂,威风凛凛。
褐衣者骑黄棕毛皮大马,膀大腰圆,满脸横肉,憨态可掬。他背上斜插一柄六尺长、四寸宽的巨剑,以藤甲为剑鞘,巨剑的寒芒从藤鞘间隐隐闪现。脚蹬一双草鞋,显得悠然而放诞。
环绕诸葛靓左右与后面的六人,个个佩刀提棍,桀骜张扬,分别穿黄、绿、蓝、紫、粉、靛六种颜色的衣衫,与前方二人能凑成一道彩虹。在他们后面,一列车马排成长队,每两马车前后都有弟子持刀护卫。
张特心道,初到淮南就闻说,诸葛公休的次子诸葛靓善养死士,淮南的剑客、游侠跟着他满大街耀武扬威,人称淮南诸葛家的大刺头。这些穿红着绿的江湖人士,莫非跟着诸葛靓混的游侠?好大的排场,诸葛靓搬家就有这么一帮人前呼后拥,以后办别的事还了得。他赶紧低声下气,向诸葛靓献媚:
“恕小人迎公子来晚,实在死罪。公子请进,小人这就头前带路。”
诸葛靓面无表情。倒是离他最近的绿衣刀客一拱手:“有劳张将军!”
瑞雪堡以五行八卦之法而建,堡中巷道环环相扣、通通相达,石阶土路高下错落,通往各营及校场、粮仓、马厩、武库等处。巷道两侧皆为高峻的砖墙,百步之间门楼高阁皆为防哨,砖墙后瓦房高大重叠,高树茂竹森森,犬马衔枚,飞鸟噤声,时有将官的口令与整齐的蹄铁脚步声传来,不知其间隐藏着多少兵甲。
在张特的引导下,诸葛靓等人没在巷道中转几道弯,就抵达了瑞雪堡中央的镇东官舍。官舍外是茂密的竹林,一棵巨松遮天蔽日,给炎热的夏日开辟出朝一方阴凉。其门楼与高墙比别处分外高峻,门楼的二层阁子外还挂了两盏绣花宫灯。负责守卫官舍的兵士迅速列队,欲帮诸葛靓等人将行李搬入。
诸葛靓拱手道:“多谢诸君好意,只是不必劳烦了。”
随从而来众游侠与其弟子,一个个争相将箱笼卸下马车,手提肩抗,卖弄气力的、卖弄本领的,风似的呼啸着将一干重物送入了门楼内的庭院。不多时,十六车的行李,就被这群人搬运一空,在场之人无不侧目。
诸葛靓步入门楼,绿衣者与蓝衣者按刀紧随其后。门楼内迎面是一幢石雕影壁,里头三进院落格局,每道院门皆有木雕精细的飞檐拱角,两侧石墩上蹲守着石兽。
诸葛靓先进入一进院的房舍,见里面早已铺设停当。案几、衣架上陈设俱全,床榻也铺好了被褥。诸葛靓道:“如此安排,亲卫们可还满意?”
守兵领头的说道:“承蒙二公子记挂,先给小的们安排住宿。如此周全哪有不满意的?”原来,一进院的是给守卫镇东官舍的亲兵们值守所用。早在诸葛家的行李搬来前,诸葛靓就叫人把他们的屋子先收拾好了。
诸葛靓又到二进院中,请同来的管家指挥仆役们拆解箱笼,安放家具。这十六车行李,当然不止诸葛诞夫妇父子所用,更多的是他家奴客的。二进院正是给这些人住宿、庖厨、杂役做工的所在。
院中一座小小的水池种着莲藕,藕花翠盖下几条鲤鱼打着圈地悠游。东西两侧各有不到四尺的矮砖墙与中央庭院隔开,矮墙后竖起竹篱笆。旧篱笆攀满了青藤、牵牛等草木,新树的可供晾晒织染的绢帛、浆洗的衣物,也可悬剪彩、风铃、小宫灯等玩意。建筑雕花多为山水草木、乡居晏乐的图景。院墙角落相对而开两个小门,门后为东西小跨院。
随来的仆役们一部分各自忙碌着布置属于自家的房舍,另一部分则同诸葛靓等到三进院。三进院为诸葛夫妇的居处,木石雕镂的禽兽神物也更为庄严雄丽。两厢的二层楼阁比二进院多挂了宫灯,正堂则有三层楼阁。风水楼所在顶层与官舍的高墙相同。整个正堂倚高墙而立,显得坚如山岳,神圣庄严。
(二)
一行人走入正堂,发现里面的空间比从外面观看时所预想的大得多。正堂内北、东、西方向各套了三层房间,之间的过道不算狭窄,也说不上宽敞。
为方便搬运家具,正堂的一排五扇门通通打开。黄衣、紫衣两个大汉用肌肉健硕的虎臂,两臂各挟一道长丈许的折叠木屏跨步而入,放在大堂地面上。
眨眼间,二人手脚如飞,木屏齐备,二人在一处组装好了,将其立在堂中。却是一座二十四扇的大屏风,可移可定,可开可阖,可分可合,正好成为北、东、西三面过道的门。
从堂中去看,屏风像连绵曲折的影壁,遮住了向内部窥探的视线。从通往里间的过道去看,又是一扇扇相互独立的小门,可进可退,增添了安全感和许多趣味。
这些跟诸葛靓来搬家的侠客,自然不是吃干饭的。不止组装屏风,缘柱上梁,悬挂竹帘、宫灯,架设顶板、帷帐,各显神通。随诸葛夫妇住正堂的都是贴身侍女。她们的东西大多是珠帘床帐等精巧之物。然而这些侠客收拾起来,动作行云流水,稳妥细致,专注和耐心程度完全不亚于以往在江湖上以武力争雄之时。张特见这等人如此听命于小毛孩诸葛靓,不禁暗暗咂舌。
庭院中,管家赵铜锤分拣堆放在一处箱笼,红衣剑客则指挥弟子将其搬运到指定的位置。三个后生抗的抗,提的提,走正堂过道的楼梯上了二层。诸葛靓也率众上去。
二层看上去更正堂一样宽敞,数间房的门洞皆嵌着红漆香木门,雕镂为奇花异草瑶池仙境。诸葛靓站在过道,也不靠近门口,只遥遥地看着后生们将东西送入,各自组装床榻、悬挂帐幔。
张特在他后面暗自揣摩,认为这二层是诸葛诞女儿的绣闺,诸葛靓不愿令自己这些外男看见里头陈设。
果然,诸葛靓移开脚步,沿过道走到室外的观景台。观景台在正房东侧,在这里可以迎接清晨第一缕阳光,也可以看到庭院内外的情形——院中,众侠客弟子与仆役们忙忙碌碌地收拾着家当。观景台边一条复道,通往东厢二层楼阁。而正房西侧,则与西厢房相连,似在内部的房间之间连通。
正房的二层往上还有一层阁楼,如此可以保证住在二层的闺秀不至于忍受冬寒夏暑的折磨。奇怪的是,诸葛靓没去找通往三层的楼梯,而是带领众人下了楼。
正在张特心中纳罕之际,诸葛靓出了正堂大门,钻入正堂与西厢之间的小石门。小石门内一条往上的石阶。众人跟在他身后,拾级而上,来回往复,等脑袋探到天光却见到了三层阁楼迎面矗立。
脚下皆是青砖,周围用青砖砌成六尺高的垣墙,上方有二尺余高的响瓦或布满铁蒺藜。垣墙外正是围拱官舍的小城墙。等镇东将军住了进来,城墙上日夜会有亲卫放哨巡逻。
阁楼建在绣闺的上方,阁楼外为宽敞的平台,可以吹吹风,晒晒太阳。俯视周边环境,可见巨松迎客,东跨院的杏树、红枣树,西跨院的木兰、紫薇、腊梅等。极目眺望,还能远远地望见寿春的城墙。
平台上安放了许多盆新鲜花木,有素柰、桑梅、蔷薇,多为灌木草本之类。又有竹篱斜倚在阁楼墙壁上。诸葛靓跟红衣剑客说起如何用竹篱制作花障,耗费多少时日能成。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二层闺房是给他的姐姐诸葛媛住的。自从嘉平元年腊月,姐姐嫁到太原王家,已经一年零六个月没回寿春。出嫁前,诸葛媛住在扬州刺史府。如今,扬州刺史府要腾出来,给新任刺史、前将军文钦一家住进去。诸葛家全部搬进瑞雪堡。因此,现如今在甘城的诸葛媛回到寿春,也只得跟着住进瑞雪堡。
诸葛靓心中甚是想念姐姐,早做好了打算,这次搬家除了专门为姐姐设计精美的闺房,还在楼顶建起一座小小的空中花园,好让她快乐地赏花、游乐。瑞雪堡是屯军的城堡,自然没什么让女孩子玩乐的地方。于是诸葛靓别出心裁,在镇东官舍中开辟出了一隅花苑。
想起姐姐,诸葛靓不禁怀念起了小时候跟她在洛阳一起生活的那段时光。那时,父母带着兄长在扬州,留姐姐与自己二人在京城为质。二人相依为命,侍奉太姥姥生活。在武安侯府读书、打架,在永康里街巷间游荡、疯玩得失魂落魄。多么难忘,多么令人不舍!
他怄气跳入粪坑,害姐姐大哭,最后被一群婢女按入澡盆暴打。冬天下雪,他与武安侯家老三、昌陵侯家老二,点燃爆竹炸雪。冬夜里,他钻到姐姐的被窝,抱住她柔软的腰肢,呼吸里全是她温柔的清香……
“二公子,正堂的架具已安放停当,小弟恭请你老人家验看。”后生禀报道。
诸葛靓的回忆被打断,这才收回倒背身后的手,扬起一挥:“走,咱哥们下去看看!”
(三)
羊市驿坐落在羊石城东门内大街北,是官府设在此处的驿馆。羊石城为五十多年前刘玄德所筑,与关云长、张翼德驻兵于此。东临颍水,与汝南慎县的甘城隔水相望,为淮南寿春的西大门。
夏季的清晨是淮南这个季节在一天当中最美好的时辰。风拂过东门内大街两侧的杨柳,偃仰起伏的柳条宛如颍水荡漾的波浪。早起的小商贩,与进城贩卖水产山货的农民,沿街叫卖。吆喝声与晨鸟的啼啭,打破了驿馆中旅人的清梦,回荡在安静的小城中。
一个老汉肩挑扁担,跛着脚兀自叫卖:“回黄鱼,八公山的回黄鱼!新鲜打捞,活蹦乱跳!淮南王御膳的回黄鱼!”
他经过许多门面,倒有几个逛早市的妇人与他相迎,驻足挑拣一番。不幸的是,这些妇人看罢也不肯买。整个清早,老汉没卖出一条鱼。
郑翼今日三更起,五更抵达慎县甘城渡口,乘船渡过颍水,在羊石渡口登岸入城东门。他本是慎县县学的助教,两个月前接收扬州府的征辟。然而县学事务繁杂,人手稀缺,实在无法脱身。郑翼怎么甘心失去到扬州府任职的机会,想尽一切法子,终于找到能接替自己的人,将公事一一交接,这才有了上官对解职的许可。
就在他为找接任者辛苦奔走的同时,扬州发生了惊天巨变。驻守寿春的太尉王凌满门抄斩,原扬州刺史诸葛诞迁镇东将军,原前将军、庐江太守文钦为扬州刺史。郑翼感到十分惶恐,不知道两个月前的扬州府征辟自己为吏的文书,现在拿着去新扬州府还能不能被认。
但是一不做二不休。郑翼既然下定决心离开豫州汝南,去往扬州淮南,那就铁了心一条路走到黑。他决定拿着这份文书试上一试,就算新扬州府不认将来也不至于为没去搏这次机会而后悔。
正也是为扬州的这场惊天巨变,如今豫州、扬州交界的县城无不草木皆兵。官吏与兵士持刀持枪把守着各个路口要隘,严密盘查过往行人车辆,说在清查王氏令狐氏遗党。因此,郑翼登岸后一个时辰,还在东城门排起的长队里等待着守门兵士的搜查登记。
郑翼站得双腿快酸了,内心早已不耐烦得很,却不得不按捺性子,在巡逻士兵的虎视眈眈和闪闪刀光下装出乖孙的模样。
前面还有三个人。主持搜查的兵士凶神恶煞地朝排队的平民大吼:“拿出身份文牒!没带的站边上!”队伍中几个人自己站了出来,面带惭色,就被长枪抵着赶到城墙下。
郑翼瞟了一眼恶吼之人的服色,心道这哪是什么兵士,连屯田兵都不是,不过临时仿了贼曹捕快的官府充数。这人恐怕是慎县周边的地痞流氓,因官府搜查逆党遍及各关隘镇甸,府衙与军屯的人手不够,才招募这等家伙来顶替的。
“你他娘的瞅啥瞅!眼往哪儿看呢!老实点,XXX!”这人见他斜觑自己,破口辱骂道。
终于轮到郑翼了。幸好了这次出远门,身上各类文牒倒也齐备。经过一通搜身,也得登记编户信息、来往县乡。
郑翼提笔一挥,留下一串连自己也不认识的鬼画符,然后一本正经地放下笔砚,低头进了城门。他背着行囊,一边走一边想,不知后面的人会不会学着自己也写一串鬼画符。那个叫骂的假公差只顾耀武扬威,看都不看一眼进城百姓留下的字迹,不知到哪个倒霉蛋才会发现编户登记的字出了问题。
他想事情入了神,不料脚下被什么一绊,整个身体向前飞了出去。“扑通”一声,郑翼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屎,整个脸栽进路上泥坑——昨夜一场大雨,路面到处是雨水潋滟的坑洼。
他痛叫着想从地上爬起,却觉得右腿好像断了一样,牵扯得剧痛难耐,使不上一点力气。脸上、身上全斗滴沥着湿漉漉脏兮兮的泥水,前面一半好像一个泥人。
二三行人急忙凑上前来,将郑翼扶起坐在大街边的石墩上。“哎哟!我的腿疼死了!”郑翼扯着背上行囊的带子大叫。
卖鱼老汉两手抓住他的右腿,一通操作猛如虎。只听“咔嚓”一响,好像错位的关节复位了。“哎哟!”又是郑翼的惨叫,“轻点,轻点!”
“给你接上了。只是伤筋动骨不能乱动,你赶紧找个地方歇着!”卖鱼老汉道。
郑翼大惊:“什么!那我要歇多久!我还有急事!急事!”
老汉骂道:“急事重要还是腿重要!你就不怕残废了!”说完一跺脚,挑起扁担要走。
“泥人”郑翼忍痛站起,左脚着地弹跳着追上老汉。“老人家,等等!我得歇多久才不至于残废……”
最后无可奈何,他只得独脚着地弹着住进了大街上最近的羊市驿。
(四)
郑翼住进羊市驿前,为感激卖鱼老汉的接骨之恩,特地买了他三条“回黄鱼”。住进驿馆二层的某房间后,托伙计送到厨房烹调。
他又向驿馆主事买了把拐杖,拄着辅助行走。等伙计出去,将房门阖上,郑翼捱着疼痛小心翼翼地用双手将右腿搬到床榻上,然后仰面倒卧,早起的疲倦感袭来,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郑翼从梦中醒来,见窗外光线阴沉,疑惑是什么时辰。虽然是夏季,白昼很长,但是近来雨水连绵,日光阴晦黯淡。他觉得腿上伤痛稍稍好些,就挪动着下了床,拄杖朝门外走去。
郑翼推开房间,见楼梯下方的大堂里人来人往,桌案酒菜满上,真是晌午十分,于是扯着嗓子大喊伙计。喊了好几声,伙计才跑到他门前,好像一副忙得不开交的样子。
郑翼问:“我的回黄鱼呢?做好了送我房间来,再要一碟生胡瓜、一碗稻米饭。”
伙计愣怔了一会儿,才想起早晨“回黄鱼”的事,吞吞吐吐地似有什么要说。
郑翼看出他的别扭,问:“怎么了?哪里不行吗?”
伙计眼珠一转,说道:“没,没什么。尊客宁耐片刻,小的就给你老人家弄去。”
郑翼心中疑惑,却听他如此言说,便不好多问。他关好门,坐回床上。果然等了不多时,伙计就把一大盘香喷喷的蒸鱼,连同胡瓜、稻饭送进房间,摆上了桌案。
郑翼大喜,早起没吃东西,饿了老半天,终于能饱餐一顿了。他右腿伸直安放床上,左腿搭在床边,正准备大快朵颐,却听伙计出门之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
“堂中众人即刻回房!”有人呵令。
紧接着驱散堂中饮宴的房客声传来,脚步声,桌案、杯盏碰撞声,抱怨声,呵斥声交杂在一起。
“外头什么事?”郑翼问。
伙计回头笑了笑:“没什么,你老人家慢用。有什么吩咐等外头有了人声响动再召唤小的。若还没解禁,你老人家也别出来,免得惹麻烦。”说着关上门去了。
郑翼本来腿脚不便,又饥肠辘辘正欲先填饱肚子,无心关注放房外的动静。然而伙计关门去了须臾,“咔嚓”一声,这间房的门就被人从外锁上了。惹得郑翼心头无名火起。
不多时,外面大堂的嘈杂声静了一下来,似乎房客都被赶回了自己的房间。郑翼又火大又好奇,扶杖一拐一拐地走到窗前,舔湿手指后将窗纸戳了一个小洞,从洞中窥视外头的情形。
只见堂中桌案杯盘都挪到靠墙的位置,正中整整齐齐站了两列持枪佩刀的兵士,身上穿的都是州兵军服。郑翼大惊,心想豫州刺史麾下的州兵皆屯于安城,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与扬州交界的小小的羊石城呢?
他再看去,见一个将军打扮的人从两列之间穿入,后面随从有军士,也有文吏穿戴的、便服打扮的。所有人整肃而行,鸦雀无声。队列最中间的三人衣着最为特殊,从头到脚用黑色斗篷罩住,连面容都掩蔽在宽大的黑布帽檐下。三人并行,中间一人个头较高,得有七尺余高。左右两个黑斗篷搀扶着中间高个的黑斗篷。
这一行人踏上楼梯,离开了小洞所及的视线。听脚步声走了有一段距离,似乎在郑翼这层上方的某间房。一会儿,堂下的兵士列队撤离,听声音分别入住了不同楼层、不同位置的房间。
郑翼又惊骇又诧异,想不通他们是什么来头,脑中来回做出各种猜测。这时,外面渐渐响起了伙计搬动架具之声,各房间的门锁陆续打开,似有房客被放出。郑翼这才想起,饭菜快凉了,急忙蹭回床上狼吞虎咽起来。
午后,郑翼在房中无聊透顶,睡一会儿,醒来思索一会儿,水喝多了便溺在床下的虎子里,待晚间叫伙计帮忙倒掉。谁知他一觉醒来,周围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静得听不到一丝声响,不知深夜几时了。
郑翼嗅到床下传来一阵阵尿臭味,很是难捱。又想现在再叫伙计,必定叫不来的,只好忍到天亮吧。不幸的是,他腹中搅动,洪荒之力猛然袭来,眼看就憋不住了。屙是不能屙在房间里的。郑翼爬起来,决心提着拐杖到外面的厕溷解决问题。
他拄着拐杖,抓起一把草纸,走到了房门外,却见大堂中漆黑一片。郑翼怒骂驿馆僚吏,夜间不点个灯,就不考虑房客出门看不清路跌倒。他点着火折子照明,随手挂上锁,又揣了揣裤兜确定装了钥匙,才挪步向楼梯去。
费了好大的工夫,郑翼才从二层爬到一层。还好他年轻体壮,有的是力气继续折腾。一跛一跛地蹭到大堂正门,才发现上了锁。郑翼很生气,但也不可奈何,想着白日来时见旁边还有一小门,于是挪到小门的位置。
他伸手一推,小门果然虚掩着的。郑翼稍为庆幸,心火也消了些。白日听伙计介绍,出此门穿过竹林约百余步,就能到达厕溷。
走在竹林下,“叮咚”“叮咚”的声音回荡在耳畔,凉飕飕的夜风轻袭郑翼的后颈。突然他脖子上多了几滴冰凉的湿意,瞬间一身鸡皮疙瘩暴起。原来,白日落了一场大雨,竹叶上所积的雨水未干,深夜又多了凝露的分量,冷不丁掉入了林下路人的衣襟里。
走了约四五十步,郑翼突然听到有什么奇怪的声音传来。不是水滴的“叮咚”。他一边扶杖而行,一边侧耳仔细聆听,却什么也听不到了。正当郑翼以为自己幻听时,那诡异的声音再次出现了。
他突然想到,为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夏季水草丰茂,夜里本该虫鸣不绝,而今夜此地除了雨水滑落之声,听不到半点响动。竹林之下,黑色的草影像人头披散的长发一样,一丛丛交叠,怎么可能没有藏匿鸣虫呢?怪就怪在,有草无虫,安静得仿佛万物死寂。
那怪音渐渐清晰了,依稀是曲调悠扬,顿挫有致。然而宛如魔音,分辨不出是丝竹,还是人喉。说是丝竹,似有不同音色的辞令对答。说是人喉,又不时发出如物什磨砺发出的尖利之声,实非人力能为。
魔音绕耳,冷风吹过,郑翼肚子的疼痛加剧了一倍。他干脆停下脚步,在黑暗中怒目圆睁,心道到底什么古怪老子今夜就较一较劲。这时,怪音却好像在跟他捉迷藏,消失得杳无痕迹。
郑翼心想,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你既敢耍我,我便不把你当回事,让你自个无趣。他重新挪步向前。不出散步,诡异的曲调又来了。这次,曲调里不只似歌咏非歌咏的对答和偶尔尖利刺耳、似泣非泣的怪叫,更交杂了呼哧呼哧如犬喉间发出低吼、女人尖利的嘲笑声、灵堂的哭丧声,又仿佛千万人在谷底一齐咆哮,黑暗中令人毛骨悚然。
郑翼再次停下,脑子一转,做出了一个日后想起后悔万分的决定。他解开腰带,脱下裤子,以尽量不触动右腿痛处的姿势,缓缓地蹲到地上。
(五)
郑翼开始发泄体内的洪荒之力。“噗噗噗——”连声炮响,五味混杂的恶臭气息随之而来。
顿时,他感到浑身上下,从头到脚如清泉流过一阵无法言喻的舒坦,渗透到全身各处每个毛孔之中。
诡异的曲调仿佛受到了粪便所源源不绝散发出的臭气的震慑,在这时低沉了下去,到了几乎不再能听到的程度。
然而,这种舒坦感是短暂的。这感觉尚未彻底退却,背后仿佛冷风袭来,一阵恶寒接踵而至,让郑翼像触电一般,打了个全身的哆嗦。失去了体内粪便热烘烘的加持,他失去了持续的紧张压迫感,陡然的放松下来的身体难以抵御夜风的突袭,不胜寒意。
夜风骤起,沉积在草丛中的竹叶被扬得上下飞舞。萧萧风声越来越急,完全压住了现已微不可闻的诡异曲调。蹲在小径的郑翼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竹叶、草叶、碎石挟裹于大风,在空中恣肆游走着。
手中的火折子被风打得掉在地上熄灭了,郑翼急忙从兜中逃出草纸,欲擦干净屁股起身回屋,不承想手没拿稳,草纸刚被扯出裤兜就被大风卷得稀里哗啦,随碎石乱草飞远了。
郑翼被腿上的伤痛牵制,无法迅速起身追赶,只得以杖拄地强撑着站起,抻臂乱挥也没抓住一片草纸。他气急败坏,朝漆黑混沌的空中破口大骂,又不得不俯身扯了几片草叶来擦拭屁眼。
隔着草叶,他的手触到屁眼,却觉得哪里不对。按理说,今夜拉稀,屁眼处湿漉漉的也没什么稀奇。奇怪的是,他所摸到的不仅湿,而且有种有别于稀屎的黏稠感。
“怎么回事?”郑翼将抹了满把“稀屎”的草叶凑到鼻子前,没离得多近就有一股冲鼻的血腥味扑来。
正在他惊疑不定之时,大风把他手中的血腥味的草叶卷走了。他又扯了一片草叶去拭后门,却摸到了更奇怪的东西——滑溜溜的,从肛门处悬垂着,长长的一条,好像肠子似的。
“公子,婢子请你吃血肠可好?”一道娇媚的声音突然穿透呼啸的大风,在郑翼的耳边响起。郑翼的后颈多了一道凉飕飕的触感盘绕。
“啊——”惨叫声划破了夜空。
天已大亮。客房的床上,郑翼猛然坐起。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扑簌滑落,湿淋淋的头顶寒意不散。郑翼惊魂未定,却发现身下的床褥上一滩恶臭的黄黑之物,连同自己裤裆也是这个颜色这个气味。
郑翼恶心得快吐了,赶忙跳下床推门招呼伙计。大堂里熙熙攘攘,房客们吃的吃喝的喝。伙计被叫进门,他也不知该怎么跟对方说明,指了指床上。伙计见此情形,又想笑又恶心,强忍着帮他收拾了现场。
郑翼很是羞惭,叫伙计送来澡盆和热水,自个换了裤子后便一言不发地在房间中来回踱步,越走越急几乎将自己绕晕了。
伙计也是个识趣之人,并未出口嘲讽,等将秽物染污的床褥、裤子连同床下虎子收拾出去。他再次进入时,推入大澡盆并注入热水,又端了一托盘的饭菜,放下便离开了。
郑翼先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没穿衣服一丝不挂地走到床边。一瞧桌案上的盘中之物,他立时大惊。原来是一盘血肠,盘底的还有鲜红未凝成块的鲜血,散发出刺鼻的腥味。
他顿时感到肠胃翻江倒海,昨夜梦中肛门拉出来的带血的肠子,那滑腻的触感立时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这时,他察觉出诡异之处:为什么自己的右腿突然毫无痛感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郑翼抬起右腿,朝床脚狠狠一踢。
“呀——”疼得他龇牙咧嘴,眉目攒在一起。他睁开眼,周围的景象变了。房客中大床、桌案、血肠、澡盆,通通消失不见。此时他身处一片杂草丛生、乱石横亘的荒野,但是浓雾弥漫,看不清稍远的景象。更离谱的是,他自己衣裤全都没了,全身不着一缕地站在荒芜之中,屁眼处还有黏糊糊的感觉。
郑翼用手摸了一把,放在面前嗅了嗅,果然是屎的味道,不是什么血肠。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不过把衣服脱得不知扔到何处倒是真的。
(六)
刚才发生的一切,从被屎憋醒,为寻找厕溷而走进竹林,听到诡异的曲子,到在客房中醒来,洗热水澡,看到伙计端来的血肠,再到突然出现在黑雾弥漫的荒郊野外,一幕幕在郑翼的脑海中重新回放。
郑翼越想,心中的疑云越重。眼前发现的一切绝不是层层嵌套的梦境,虽然梦里时常遇到一层层剥离依然回到原地的情形。但是隐隐作痛的右腿,在洗澡幻觉中脱掉而不知去向的衣服,糊在屁股上至今没清理干净的屎,无不证明前后事情存在着确实的因果关联。加上切肤的痛意、寒意、湿意以及挥之不去的屎臭味,让他更加肯定了这绝非子虚乌有,即使眼见非实,也很可能是被人为制造、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幻觉。
他着恶人的道了!
这时,那熟悉的曲子再次响起,由弱到强,渐渐清晰。黑雾挡住了视线,意外让听觉更加敏锐。郑翼这次倾听了抑扬顿挫的曲子里具体的辞令: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人命不得少踟蹰。”
郑翼在慎县县学做助教,说不上学富五车,书读得不算少了,大小算个文化人。他清楚地知道,曲子的歌词是前朝流行的挽歌《薤露》《蒿里》,流行之时距今已二百多年。为何突然在此地响起?
究竟是谁在唱,谁在装神弄鬼?此人必深谙道术,才使得出如此繁复的邪法将自己困于此地?对方跟自己有何仇怨,至于使出阴毒招数,百般羞辱捉弄?
郑翼握紧了拳头,回想往日结过怨的人有哪些,谁有可能一路追到羊石城才痛下毒手。他郑翼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主,一旦叫他发现了真身,定然百倍报复,让对方后悔从娘胎里出来早了!
可恨的是,对方套路太深,预先计划周全。先将他的火折子用风打掉,再制造热水澡盆的幻境,将衣服连同兜里的辟邪震鬼神器骗去,等郑翼醒悟过来中了鬼打墙的阴招,想要用火光、神器对付,为时已晚。
郑翼暗道上了恶当,可惜失算一招,有三样东西是对方无论如何算计都从他身边盗不走了。其中一样神器已经在前面无意中使过了。他这就再使一样,让对方尝尝厉害。
郑翼光着身子,趿拉草鞋,深一脚浅一脚兜了几遭。只见黑雾漫漫,不辨东西南北,周围景物除了高高的荒草就是杂乱的怪石,没有丁点变化。《薤露》《蒿里》的挽歌依然不死不休地在耳边萦绕,好像躲在不见光的角落里纠缠不休阴魂不散的厉鬼。
郑翼在某处站定,手扶起玉茎。一股热流喷涌而出,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冒着热气的弧线后坠入荒草丛中。他得意地原地转动着身体,让尿流以自己为中心画出一个圆弧——如果不是中端尿过去,后颈不足发射不远,这个圆弧本该更加规整的。
圆圈闭合后,郑翼闭眼掐诀,口中念念有词:“青龙白虎,对仗纷纭,朱雀玄武,侍卫身形。急急如律令——”手指猛然向前方刺去。“破!”
大风骤起。荒草被狂风吹得纷纷披倒,黑雾急速朝风逝去的方向一股脑涌去。赤身裸体的郑翼威风凛凛地站在原地,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任凭大风卷走他的发帻,长发在空中狂野地飞扬,颇有几分放诞不羁、不拘尘俗礼法的世外仙道之风。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冷冰冰地,在离他后颈处几寸的地方响起:“你是在找我吗?”
突如其来的话音吓得郑翼一激灵,他回头正撞上一张皮包骨头、惨白得发出绿色荧光的脸。
“啊!鬼啊!”
脸的两侧垂下又乱又脏的长发,其上黑魆魆的眼洞流下两道血红,鼻翼处为两个黑色小孔,下面从嘴里外翻的獠牙沾满了黑糊糊的污垢,腥臭无比。皱缩的人皮包裹的尖瘦颌骨之下,脖子上并行的数道,似乎是腐烂的食道、血脉及白色的节节颈骨。一条血红色的丝绸长袍挂在肩胛骨上,就像挂在衣架上垂悬的样子。
郑翼当即一个趔趄仰面倒地,同时后门热流喷涌。他也没想到在竹林的幻境中自己的稀屎还没拉完,被女鬼这么一吓又控制不住源源喷射了。连滚带爬地起身,他看也不敢再看女鬼一眼,就冲黑雾飞逝的狂风中逃命而去。
郑翼顺着风跑,心想可以跑得快些。只听得身后女鬼奸笑声如影随形,甩也甩不掉。郑翼不顾腿疼,使出全部气力没命地奔逃,一路跑一路拉。伴着滚滚如雷的屁响,稀屎在风中肆意飞扬。
“啊!我XXX!”又一声惨叫传来。郑翼确定这次不是自己的声音。紧接着“扑通”,什么不明物体跌落水中。
郑翼还在一瘸一拐地逃命,眼前的黑雾却散开了。转眼间,云开月明,天地一片清宁。
他停下来,发现自己身处湖畔,湖水中荡漾着一圈圈涟漪。他身后稀屎的痕迹星星点点洒遍了青草地。还好在半夜,如果是白天,只怕能看清自己在鬼打墙中逃命的路线。搞不好正如九曲黄河原地翻来折去。
郑翼正在庆幸,还好自己没跑进湖里,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喘息的声音。他循声而去,定住脚步的时候惊呆了,努力压抑地吞下一口唾沫。
湖边的柳树下,一位身着白麻布丧服的少女倚树而坐,好像刚刚从噩梦中惊醒,发出微微的娇颤的呻吟。如水的月光照得异常清晰。她的花容玉貌比画上的瑶池仙娥更生动、更晶莹剔透,又生得人高马大。穿着薄薄的白麻孝衣,显得胸如白兔、臀似蜜桃,最绝的是一把细腰,真让郑翼深刻领悟到了为何人常以杨柳比美人腰。因为柳条纤柔,偏偏承受春荣夏叶沉甸甸的丰美。她的美如此潋滟照人,如清辉满溢不胜其情的明月,偏偏由这一身的纤细娇柔来承受,真是令人忘情。
然而,此时郑翼再怎么忘情,也不会忘记自己身上的情形——全身一丝不挂裸露着,稀屎还在屁股上滴答滴答往下流。无可避免的是,渐渐苏醒的少女觉察到他的存在,朝这边投来惺忪的目光。
(七)
此时的郑翼,恨不得立马在地上掏个缝钻进去。该来的总会来的。少女的目光变得惊恐,但是由于身体发麻,试图躲避的动作受到牵制,只得紧靠在大柳树干上。
郑翼羞惭万分,想都没想转身就逃,一瘸一拐地跑着还在心中暗暗祈祷对方没看清自己的脸。等他躲进了湖岸上的小树林里,将身影藏匿在黑暗的阴影下,才想起少女的奇怪之处。她穿的是斩縗的孝衣,身上必有重孝。惺忪懵懂的神情说明她方才处于睡梦中,又为何睡在露天的湖畔呢?
看她年纪十六七岁,以其姿色就算出身贫家也该被收入豪强家门了,不大像是为了生计夜半守候在水边的渔家女。莫非此女跟自己一样,也为歹人使邪法暗算,才流落至此的吗?
如此一想,郑翼内心不安了。把她一个人丢在无人的湖畔,万一歹人去而复返害了她,自己也不罪责难逃吗?自己在少女面前丢人现眼事小,任凭她羊入虎口而不施以援手事大。郑翼掂量了一番轻重,硬着头皮朝她所在的方向喊道:
“姑娘,你还在吧!”
等了许久,对方还没回应。正当郑翼踌躇之际,本章结束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