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外貌而受到的差别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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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美貌是取悦自己吗?
那些号称“女性发给女性欣赏”的女性身体图像,无不是曲线玲珑,吹弹可破,被笼罩在男性凝视的阴影之下。
然而女性自己喜欢的女性的身体是什么样的,其实我也不明白。我被男性主导的女性肉体景观笼罩了太长时间,没法彻底吐出这口求瘦、求美的“狼奶”。我还是必须化了妆才出门,还是被饮食失调所困扰。
所幸在这两年我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就是人类有没有权力彻底免于接受他人的审美。
一开始我试图倡导对任何人都不进行审美,批判对人体进行审美的行为——对人体的审视和观察,应该像观察树的年轮,山的岩层一样,带着对时间沉淀和自然创造的敬意。
它就是那样,什么也不做,你觉得它美或不美,跟它也没有关系。
不仅是人,对于动物也不应该进行审美。不该因为动物在人眼中的美丑不同而对它们进行区别对待。
发出这样的倡导之后得到的是完全不理解,甚至情绪激动、恶语相向的回复,我才意识到这种理念对许多人而言跨了维度。思维差异大到到这种程度的时候,倡导就是没有意义的。
所以,我把目光收回到自己身上,思考我自己能不能脱离审美。
美貌作为当代神话

“迪丽热巴今晚杀疯了吧”——一个用语夸张的帖子标题让我感到好笑,杀什么?用什么杀?
帖子的内容不出所料,是女明星出席活动的一系列照片。
似乎在发帖人和热情回应者眼中,外貌是一种强大的武器,具有致命的力量。
过了几天,正巧又是关于迪丽热巴,在总结2020年娱乐大事记的帖子里,看到她的粉丝为了“敲打”这位被传择偶不慎的女明星,批评她“颅顶低、前发稀疏、没有脚踝”。不是为了骂她,是为了让她有点自知之明,知道粉丝既可以像敬神一样对她献祭,也随时可以把她拉下神坛。
她的武器是美貌,弱点还是美貌中的瑕疵——除了美貌,她什么都不是。
而即便是“杀疯了”的美貌,还是能挑出瑕疵。
在豆瓣娱乐类小组的帖子中,夸赞或“拉踩”的帖子比比皆是。
即使组规禁止“拉踩”,规定还是会在组员理直气壮的一句“同框即拉踩”中灰飞烟灭。
我们被图像的洪流淹没,而这洪流中,唯有美貌在场。
Lockdown以前我参加一个美术馆开设的人体写生课,模特经常有中老年人,有非常胖的人。在画他们的身体的时候,我带着敬意描绘那些真实的,而非被相机扁平化、被数码加工过的身体。

在这之前我也喜欢画人像,和多数绘画业余爱好者一样,上网找一些模特的照片来照着画。
但是画过几次人体写生之后,我发现自己对那些“虚假”的容貌失去了兴趣。我并不想画酷炫的美人,我想描摹的是真实的人的身体。每周只有两小时的写生课满足不了我,我需要更长的时间完成一幅画。但是,当我试图找一些不经扭曲的人物的相片,却寥寥无几。
当我想画年轻貌美的人,我可以在几万张图像中挑选符合心意的,当我寻找呈现老人的身体的影像,可获取的素材却寥寥无几——摄影师们只将镜头对准美貌。
人的生存状态,人体的质感,人作为生命的载体,在美貌图像的洪流中似乎不值一提。
由影像、虚拟和互联网所定义的人体,似乎已经完成了鲍德里亚的内爆——图像代替现实成为新的真实。在这其中,热情地传播影像、发表议论的大众所发出的,是无意义的噪音。这是一场伪装成喧闹的集体沉默。
在这之中沉默、消失的是我们自己的身体。
美貌作为性别枷锁
如果说明星的美貌是谈资和崇拜的对象,普通网友的外貌则是展示的素材,和焦虑的来源。在豆瓣小组里不时可以看到“脸上这条皱纹弄不掉怎么办”“扁头扎头发不好看怎么办”的求助帖。
不知道各位有没有想过,当你看到职业女运动员打破纪录时,你并不会觉得自己不擅长运动很可耻;但当你看到以美貌为职业的明星所展示的外貌时,却常常自惭形秽,觉得自己不配为人——是多么奇怪的双重标准。

虽然现在针对男性外貌的审美,也就是“女性凝视”也有萌芽的迹象,但事实上,“追求美貌”的努力,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仍然是由女性作出的,并以在女性内部的竞争中获得优势为目的。
对女性“美貌”的规范,从头发到牙齿,详细到了极致。这些规则像铁处女(iron maiden)刑具一样限制着女性身体的自然生长。
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将规训定义为一种干预身体细节的静态技术,一种针对个人差异的隐秘权力运作。规训技术体现为三种手段:①层级监视(hierarchical observation):持续监视、细密划分个人行为,将之对象化;②规范化裁决(normalizing judgment),将人的行为表现量化,等级化,标示出差距,发展出奖惩制度;③检查(examination):结合前两种手段,透过书写叙述将人客体化、可见化,置于稳定的知识体系监视之下。
规训技术在美貌神话当中的应用,就是对女性身体的对象化、等级化,并置于“审美知识体系”的监视之下。不止是头身比、是否苗条,连颅顶高低,耳朵形状都有了规定,互联网时代,这个监狱正在变得更加庞大。
关于男性对性的迷恋,有一种夸张的说法,“男性每9秒就会产生一个性幻想”,那么,说女性每9秒就会产生一次外貌焦虑,也不为过。
女性为了外貌所付出的时间、精力和金钱,常常是超乎想象的。宏观看来,这频繁的外貌焦虑和过度的外貌付出,对女性的社会竞争力和人生幸福感都是很大的损失。女性对自己的身体的监控,就是被内化了的男性凝视。
身高165cm的女性,体重60kg和40kg何者更健康?当然是前者。但是当代审美告诉女生们,40kg才是美人的标准体重,她要付出巨大的精力来达到,并长期维持这个体重,无视潜在的健康风险。苗条的身体和戴着美瞳的大眼睛,共同打造接近少女、甚至幼女的外貌特征。
事实上,把外貌视为女性最重要的特质,其他价值都是次要的附加(“没有外表美的话,谁会有兴趣了解你的内在美”),就是对女性力量的一种削弱。
“外貌”看似具有力量,可以借此赚得资源,但这种力量是十分消极的。这是“展示”的力量,而不是“行动”的力量。这所谓的力量一旦没有了“凝视者”就会化为乌有。
“展示”的力量和“行动”的力量,一静一动,往往是互相消解的。美女不敢搞笑、不敢争辩,就是畏惧于消解这种展示。
从男性对丁真以及“小鲜肉”“小奶狗”的极大反弹就可以看出,“美貌”是一把沉重的枷锁。男性没有被洗脑过,所以这把枷锁仅仅是靠近他们的脖子,他们就跳起来了。
而且你再看,男人们骂完丁真,有没有稍微注重一下外表来获得女性的青睐?——并没有。“美貌”是他们用来钳制女人的工具,当然不会允许它被用在自己身上。

美貌作为献祭
在影视作品、游戏中,有许多“美貌作为武器”的传说。FGO当中许多少女、美少年的角色有魅惑类的技能,相当于用美貌进行攻击。在现实中,美貌作为武器,根本无法与真实的武器对抗。
男人当然会沉迷美色,就如同沉迷游戏;但当他们打算“退坑保平安”的时候,美人便会像被删掉的游戏一样被无情地消灭。
南陈灭国之时,后主陈叔宝带着两名宠妃躲在井里。隋炀帝杨广发现了他们之后,据说一看到美人艳光四射,便想要占为己有。但他的部下劝说主君不可耽溺美色,杨广立刻命令杀死这两名宠妃。其中就有著名的美人张丽华,出身贫寒,凭借不凡的美貌宠绝后宫。
这种由上位者的喜爱带来的资源,翻车也是一瞬间。
在古代中国,“杀美人”更被认为是英雄不恋女色的优秀特质,妲己、杨贵妃正是因此受戮。
通过杀死杨贵妃,昏庸的唐明皇重新获得了受拥护的资格;通过杀死妲己,武王姬发获得了一代明君的资质证明。
杨广杀死张丽华的故事,还曾经被后代史书“掠美”,安到唐高祖李渊的头上,为了给他增加一些光环——对男性统治者而言,杀戮美人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由此可见。
战国时期,孙武为吴王阖闾演示练兵,命令宫女组成两队操练,并且指派两名吴王的王妃作为队长。宫女们不听号令,嘻嘻哈哈,孙武便下令杀死两名队长。吴王当然不愿意宠妃被杀,试图阻止孙武,但孙武搬出吴王之前的承诺——一切听指挥官的号令,王不能插手——果断斩杀了两名妃子,展示了军纪严明,也因此得到了士兵们的信任和爱戴,最后,也得到了吴王的感谢。
春秋时期,楚庄王举办晚宴,一阵大风突然吹灭了所有蜡烛。黑暗中,他的王妃向他告状,说有个将领趁暗轻薄了她,她折断了这个人的帽缨,现在只要点上蜡烛就可以找到这个性骚扰的人。楚庄王让仆人暂缓点烛,并下令在场所有的将领自己折断帽缨。等蜡烛再度点亮,在场所有的将领头盔上都没有帽缨。因此,楚庄王获得了智慧和大度的美名,并且收获了将领们的忠心耿耿。
匈奴的冒顿单于训练自己的部队,他发明了一种箭头带着哨的响箭,鸣镝,命令士兵们不管他的鸣镝射向哪里,士兵们的箭也要射向那个方向。第一箭,他射向他的爱马,不少士兵们犹豫不决,不敢跟着射,他立刻杀死那几个士兵以儆效尤;第二箭,他射向自己的宠妃,士兵们万箭齐发,瞬间将单于的宠妃射成肉泥。看到这个景象,冒顿单于相信,这支部队堪当大任了。
吴王、楚庄王和冒顿单于的妃子,当然是美人。然而,她们的受辱或死亡,也就是美貌的被摧毁,才是成就男性名誉和力量的献祭。
美貌作为叙事(与文化殖民)
韩国偶像组合少女时代,因为每位成员都有笔直的长腿而被歌迷们爱称为“你腿”,如果在以肥厚的肚腩为美的文艺复兴时期,她们可能就是丰满圆润的“你肚”了。

另一个建构人体审美的案例则更为典型——很多中国人的“扁头”,是婴儿期被父母给“睡扁”的。在头颅骨头还没变硬之前,坚持让婴儿仰面睡,从不侧睡,就能睡出一颗像孙杨一样,仿佛被一刀削掉后脑勺的楔形扁头。
我妈也曾对我这么干过。万幸她这个人做事情没有恒心,没有毅力,没坚持住,我才得以保留一个自然形状的后脑勺。
短短30年过去,现在的父母开始想办法把婴儿睡成圆头,可见对人体审美的变化之快、之剧烈。
圆头美还是扁头美,无关健康,无关青春,完全是文化构建的人体审美。
我第一次注意到“圆头美”,是看《老友记》时发现Rachel整理头发是往后捧,让头发更蓬松(显得后脑勺更长),而我整理头发是往下压顺。带着对欧美文化的喜爱,我马上接受了圆头更美,并且从此注意使头发保持蓬松。
中国人审美中从没有谈过什么圆头,只有“面如满月”“脸若银盘”的圆脸美。(加强呈现蒙古人种的体貌特征)可见,对后脑勺饱满的追求和小头、小脸、双眼皮、高鼻梁一样,来自西方文化的殖民。(加强呈现高加索人种特征)
有趣的是,“扁头美”也不是汉人文化,而是满人文化,在满族统治汉地时南传,是上一代的审美殖民。美貌与政治权力,也有深刻的联系。政治强势方对弱势方,自然形成审美的顺差。
让你的头被睡扁的,是满人的金戈铁马;让你的头被隆圆的,是欧美的当代文化。
把自己的血肉之躯塞进一个时期或集团的审美叙事,就像是自愿走进铁处女刑具一样,痛苦是难以避免的。
我 vs 美貌神话
我曾经是一个严重的颜控,而且对颜控的危险性一无所知,即使当时我已经被饮食失调困扰,我还在乐此不疲地画美男签表“鉴赏”别人。写这一系列关于美貌迷思的小作文,本来就是为了帮助我自己理清思路。

一、放过自己之前,先放过别人
能够不审判自己的外貌第一步,是不去审判别人的外表。
评价他人的外表能够产生一种虚幻的权力感,在这个方面,随便学几个“术语”,拿几张照片出来划划线,就可以成为这一领域的权威。发布到论坛获得附和,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享受到在现实生活中打拼十几年都享受不到的“意见领袖体验”。
即便不发到公共论坛,只是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写一写对他人的评价,那种能够给所有人打分的权力幻觉也足够迷人。
然而在这样审判他人的时候,那把铜尺的存在,也会用来丈量镜中的自己。
二、提防赞美
不批评他人很容易,我本来就不攻击别人的外表,那是lowest of the low;但是不夸赞别人很难。问题是,在你夸赞他人的时候,就是在加强这个外貌审判体系。
要绝对戒断对他人容貌的评价是很难的,当我检查我的电影短评,也会发现不少对评价外貌的语言。在写那些评论的时候我并不是全无意识,而是想着“偶尔一次没关系吧”,手痒痒的就发了。结果,以一年为单位来检查的话,积累下来的量就意外地大。
即便如此,只要不像过去一样毫无意识地纵容外貌审判,经过一段时间的习惯,现在我对他人外貌的赞美自然减少了。听到别人称赞我的外表的时候,我也觉得很无聊。
关于美貌,赞美和意淫,和资本的叙述往往是杂糅的。
不断反省和检查,即使不能完全戒断也不放弃努力,其实就和健康管理是一样的。放弃低级的享乐,获得高级的自由。
三、输少当赢
完全放弃对外貌的“管理”是不可能的,其他不论,社会评价的下降就让我承受不起;抛弃文化建构,找到自己内心最原始的对外貌的向往,似乎也是不可能的。文化的刀斧砍凿得太深,原始的欲求面目全非。
一开始我想要战胜,当我意识到自己无法战胜时,我感到沮丧,差一点完全放弃。
但是在某个节点上,我又发现即便这是一场必输之战,比起完全溃败,“输少当赢”是个好得多的结局。
我的弱势是,在我意识到这是一场战争之前,我已经输了;但我还有一个优势,就是零物欲。我不喜欢拥有任何东西(包括人)。“低欲望”就能够成为我的阵地。
因此,我顺利地成为外貌上的“及格学家”和“弄学大师”。能糊弄一定糊弄,花的精力不到以往的10%,效果能搞出80%。下面是弄弄子的一些糊弄心得:
化妆:我不再购买昂贵的化妆品。目前使用的所有化妆品都是英国超市里能买到的开架,3英镑一大盒散粉,4英镑三瓶露华浓唇彩,5英镑一大盘眼影,用到去世那种。
我化妆的速度飞快,10分钟搞定。不求精致,只求最高性价比。打底、轮廓、眼妆、唇彩,结束。脸和化妆品相当于画布和颜料,对媒介越熟悉作画的速度就越快,每天都化差不多的妆,手速堪比乌石浦油画村的画工小妹。
我不用美瞳,内眼线,假睫毛这种有感染风险的化妆术,我的眼睛绝不能化妆化瞎,只能看手机看瞎。
护肤:我的护肤品只有一管芦荟胶。没有眼霜,不分早晚,不敷面膜。出门防晒,买的超市开架的防晒乳。
护肤最重要的三点:防晒、保湿、清洁,其他的护肤品即使有点用,性价比也非常低。基因、睡眠、运动和饮食,才是决定肌肤状态的关键。
发型和服饰:我一直保持自然的长发,不染发,平均两年进一次理发店,烫个羊羔卷让它慢慢长成发尾卷。天生的渣女大波浪,就算完全不打理,发型也挺立体的。
我的衣柜极其简单,一根棍子搞定一个季节。在中国是这样,到了英国还是。(然后贵英真的全年只有一个季节,我谢谢你了帮我省钱 TvT )

最重要的是:我不浪费时间看小红书研究化妆和服饰搭配。作为学过一点美术的人,怎么往脸上画东西,怎么穿搭我还是有谱的。(没有脸我都能给你画出一张脸)
这种程度的“外貌管理”,已经让我躲过了经济伤害和时间伤害,社会评价也没有下降——表面上我还是一个妆容精致、着装得体的人,只是,我偷偷省了很多钱和时间而已。
实际上,我的“不完美”很多时候只有我一个人会盯着看而已;我的“精致”也没有人在意欣赏,有个大效果足矣;我穿的衣服有没有变化,更是没有任何人会期待。认识到这一点,并且享受糊弄,给了我很多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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