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Goodbye to All That
重读三年前买的书《Goodbye to All That》,28位纽约作家向Joan Didion写的同名短文致敬,分享她们各自前往、离开纽约时的故事。这大概属于一种集体性应对“纽约式创伤”的方式,尝试安放一些回忆,消化这座城市带来的一切感受。
我2012年搬家到纽约,2020年疫情爆发时离开纽约。在纽约的八年我一共搬了五次家,分别在罗斯福岛, Turtle Bay, Stuyvesant Town, Alphabet City, St. Mark Street。其中有合租公寓,也有自己的Studio。我一共换了三次全职工作,分别在媒体、NGO、和银行,也有不稳定的实习和兼职时期。
在纽约大学读研究生时,我的大部分时间在图书馆和政治系的教室里度过。罗斯福岛只有F线地铁通往曼哈顿,有时需要坐渡河缆车到对岸岛上,走到59街坐6号线到Astor Place,再走去学校。课业不重时会去Angelika, Film Forum, 或者IFC Center看电影。自己也不那么懂电影,只是身边的好朋友喜欢,就跟着看。学校附近有很多好吃的小店,印象比较深的是Suillivan Street的一家日本店,招牌菜是鲜嫩的烤鸡翅,筷子一碰肉就噼里啪啦地从骨头上滑下来。
工作了以后最喜欢周末。住在Stuytown的时候,周末起来会去1大道14街拐角处的拉面店吃一碗拉面。那家拉面没什么特别之处,只因离家最近所以常去光顾。吃完之后沿着14街一路向西,路过Madman Espresso会买一杯咖啡。那家店大概只能坐五个人,咖啡品质很好。再向西,几条街就到联合广场,周日时会有露天农贸市场卖新鲜的花果蔬菜。我几乎没在那里买过东西,却很喜欢看菜市场里的人:有些人拿着印着New Yorker的布袋子挑蔬果,有些人穿着运动服背着瑜伽垫买花,花都被修剪得卖相很好,有些人牵着宠物闲逛,偶尔停下来喂狗吃一些自己尝剩下的零食。我发现卖芝士、面包、蜂蜜的店面前总是驻足很多人。
我到联合广场后一定会左拐去Strand书店看看,有一段时间每个周六都会去。我喜欢去书店地下一层,那里是哲学和心理学专区。还有地上一层最深处柜台左手边的电影和写作专区。有一阵子几乎买光了那些书架上关于写作的新书。但是买了这些书也忘记看,要么只是被封面吸引,要么被它可能赋予我智慧的标题诱惑。
我从Strand出来还会再去联合广场对面的Barnes and Noble逛一逛。在二层下电梯右手边第一排书架上,我看了Elle DeGeneres关于喜剧的一本书,回家补看了许多集Ellen Show。我还发现了一位很可爱的漫画家Sarah Andersen (https://sarahcandersen.com/)的书,她的漫画是她自己对成长、女性、社交(恐惧)、艺术方面的思考,我对她的困扰有莫名强烈的共鸣。有一次她在Strand办新书发布会,我提前在网上订好票一下班就跑去参加,买了新漫画书还让她签了字。
一般逛完这些地方就差不多到下午2点。我可能会继续走着去Soho逛几家特定的店铺。有时我也会坐6号线到Canal Street的香港超市买点东西,之后坐地铁或公交车回家。
还有一段时间我对纽约的浸入式戏剧着迷,周末晚上有空就去看。一开始兴趣起源于Sleep No More, 后来发现Third Rail Projects之后,相继看了Then She Fell, The Grand Paradise, Seeing You, Mad Hatter's (Gin &) Tea Party, etc. 再后来参加了哥大艺术学院线上交互式故事创意俱乐部,隔三差五去参加他们举办的免费活动。那段时光让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活在纽约,因为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城市。
改变却来的突然。28岁的我开始感觉力不从心,甚至抑郁。室友不再续租Stuytown之后我自己搬家到东村。搬去6街和Avenue B是第一次自己住。我一直向往Alphabet City (东村围绕Tompkins Square Park这片区域),它在六七十年代是纽约作家和艺术家们的聚居地。
实际情况和我的想象大相径庭。我那时租的房子在一层,晚上街道的噪音分贝超乎了我的想象。隔壁的邻居是一位耳背的老人,晚上他会把电视开得很大声,房子隔音很差导致我无法休息。为了维持在纽约的生活,我换了金融相关的工作。签证的限制让换工作的过程十分吃力,新工作适应起来也非常困难。在金钱作为直接衡量标准的世界里,一切都在快速交易 —— 金钱在交易,时间在交易,注意力在交易,似乎所有资源都在交易。我发现自己可以提供的东西非常有限。
那段时间填满我生活的是琐碎的工作、老板的责骂、自我贬低的想法、对身份的焦虑、缺乏归属感和成就感、噪声、蟑螂、浴室的霉菌、情感上的困扰、失眠。我看到了自己能力的边界。在关于纽约的故事里,我读到,有人抱着作家梦来到纽约,找到一份在高盛投资银行的全职工作,每天早上4点起床保证一个小时的写作时间,最终辞去高盛的工作全职写作,实现了作家梦并出版了自己的作品,离开纽约又回到纽约,多年来依旧对这座城市深情不减。值得敬佩,但肯定不是我。我极大地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低估了内在外在的阻力。
于是我一年之后又再一次搬家,这次搬家选择住在Astor Place,因为离6号线地铁站很近,早上可以多睡一会儿。这次我选了顶层,但由于楼房年代久远,没有电梯,每天五层楼上下,楼梯都会咯吱作响。我的卧室很小,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衣柜。房间没有阳光,是一个典型的纽约“鸽子窝”。我周末不再想出门“冒险”,我觉得疲倦,一心想要待在一个舒适安全的地方。虽然工作逐渐有了一些起色,但是我每天还是很累,我经常会想,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某篇文章里有一句话:“Living in New York defeats the whole purpose of living in New York" (现实让生活在纽约失去了生活在纽约的意义)。我觉得自己受够了。
2020年疫情爆发,我加入了出逃纽约的一员,之后的两个月听说纽约变成一座空城。离开纽约的那天早上车开过Soho,我看到曾经热闹的街道几乎空无一人,所有熟悉的店铺门面上都订了木板,几个塑料垃圾袋在路上随风飘荡。车一路开过Holland Tunnel交通都异常通畅。上了高速,我看到帝国大厦逐渐在后视镜里消失。我终于离开了纽约。
内心竟然有愧疚,会觉得自己在艰难的时刻抛弃了它,但我在纽约待了八年仍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New Yorker"。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待了很久的客人,而已。写到这里翻到Goodbye to All That这本书的封底,看到一句荐语:“Essential reading for anyone with a creative soul, an adventurous spirit, and a hint of masochism -- aka, a New Yorker." (有创意、爱冒险、有受虐倾向的人的必读之书 —— 这些人统称纽约客。)
好吧,如果是这样定义,那我想我也可以算是纽约客吧,起码有受虐倾向这部分绝对毫无疑问。
2/9/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