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 城

西郊。一场秋雨一场凉。陶潜俯身采菊，不想却清泪纵横。

他早烦透了。这尘世，何须贪恋？菊的浓郁香味侵袭了他的每一种感觉，让这个诗人不能自拔。家、官场、人世间的一切，都让他操碎了心。如今采菊东篱，也是做作的悠然。所谓南山，看不透，因为要长长久久地生活在里面。

他仿佛醉了，在这红叶悠悠的深秋。一步步往家回走，每一步都让他心碎。

他想逃，逃到一座城去。

夜深时，灯火如豆。破旧的书桌，冷冷的静寂的空气都让他再也受不了，于是他拂袖狼狈又落寞地来到屋前。

屋前是五棵长得奇奇怪怪的柳树。那突兀的枝条，长长短短地垂下来，仿佛一把把不能打开的枷锁，仿佛怨妇令人心疼的长长的黑发。

“我要走。”他定然道，大叹一口气。仿佛有一个幽灵在他的心里诡异地鼓动他，不住在他耳边用刺耳的声音嬉笑道：你必须走……呵呵……你要走……

在夜色中，他像一块恐怖的黑色大理石。

他受不了了，抱着头，蹲下身子，无力呻吟着。

灯光凄迷，摇晃出一个浅笑的影子。正当他抬头时，猛然看见了这人影，又熟悉又陌生又恐惧。那是他劳累的妻子。

他不忍再看，因为内心有更深的苦痛，迫使他放弃所有的东西，包括妻子。他终究是无情人，所有的诗，未曾有半个字肯与妻儿沾上关系。他一辈子在重复地归隐，重复地出世，恶性循环的最终结果让人怎堪想象！

他没有理会她，痛苦冷漠地望了她一眼表示知道她的存在。然而，对于她，这已是最大的仁慈。

乌鸦似乎很喜欢他的柳树，停在那铜丝一般的枝条上，又增了一份更冷的歌声。然而，这叫声却让他兴奋。他猛然起身，甩手出门。

他的心跳得飞快，他想起了自己的方向，他要寻找一座城市，他梦里的城！

他好不犹豫地走进漆黑如墨的前方。

他记得他走进了一座他从不熟悉的山。温柔滴落烈焰蔓延，他的心内早已沸腾。遮天连绵的树枝结成多情的圈套，他自愿地掉下去又爬起来。湿热的空气闷得让人几乎难以呼吸，如同情人多情的吻。不知名的鸟叫声、虫鸣声以及忽然而至的不知名的猛兽之声交织在一起。一切的一切，如同一杯醇烈的酒，让他心醉。在山中不知名的路上，他的每一步，都是一个欲望。此刻，说什么五柳先生之品格，都是虚名，都是假的。

他的心依旧激动地跳着。他仿佛看见了那座城：整齐的房子，宽阔的道路，原始的人们，肥沃的土地。他像一个孩子，想到了最简单最美的生活。

“我马上就要到那座城了。”他激动地对自己说。不顾衣衫被树枝挂破成条，不顾道旁的一切。他的眼睛如同泉水一般清澈，仿佛能穿透这黑暗。

时间流逝，白驹过隙，快得让人感觉不到。

他忘记了，自己经历了多少白昼，多少黑夜。但他明明感觉那座城就在近处，跃过山头，却不见踪影。只是连绵一片的黄叶，染黄了他的衣服。

他有些妥协了，因为他再也走不动了。可他不明白，感觉那座城就近在咫尺，他甚至听到了人们和和气气的谈笑声，鸡犬之声相闻；他甚至闻到了炊烟的味道，和田间稻谷浓郁的气味……如此近又为何如此远。

他终于倒下了，倒在一棵柳树下。他不明白， 那棵柳树竟如同他家门前的五棵怪柳一样让人心生厌烦，垂吊着长长的如锁、如发的枝条。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跪倒在他面前，抱着他的头痛哭：“你寻了那么久，终还是寻回来了。”这时他才明白，他一直所寻的城，一座用来逃避的城，一直在他心中，他就囿于这座城中。

他病倒了。数日后，起身执笔，写下了《桃花源记》。写完失声痛哭不止。

这一个世外桃源，原来就是他心中的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