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无反顾】罗生门
00
九街赌馆看门的阿七不知又在哪里发了笔小财,喝着平日对他有些奢侈的烧酒,嘴里心情大好的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阿七摸了摸口袋里除却买酒还剩余的钞票,满足地舒展开了身体,尽管腿依然蜷缩着。他知道多亏了自己这幅皮囊,才能摊上这样的好运气。那位衣着讲究的夫人给自己的口袋里塞首饰的时候,带着近乎发现宝藏的欣喜,“俊俏的先生,也许我们下次还能再相会。”
他穿着偷来的西装,学着安全区的那些绅士们一般对着夫人行了个吻手礼,“我的夫人,我必前来。”然后留下了潇洒俊逸的背影。
然后转头回到九街,直奔了杰瑞先生那里典当了那位夫人送的信物,用零碎的钱币换了浊酒和小菜,回到了自己的蜗居。
说是蜗居,也许是居有些勉强。那不过是赌馆外墙凸出的一小块空间。
如果你见过动物园里展览狗熊的笼子,大约就是那笼子的二分之一地儿,一半被阿七草草用报纸铺了铺,就是睡觉的地儿。另一半散落着一些牙膏、口香糖一类的小玩意儿,在墙口凿了个窗户,他就卖这些小物什维持着生计。
在九街这样的地段,每天都有弃婴诞生,然后被车轮无情地碾压而过,没有人会在乎路边的血迹,执行任务的清洁机器人会定时清理这些“垃圾”。
而九街的人们穿着并不褴褛,他们穿着最鲜艳的花色,身上挂着五光十色的彩灯穿梭在狭窄的巷道。人们在没有太阳的九街城,对着电能驱动的灯塔欢歌狂舞,他们一半的人有天生携带的性病病毒或毒瘾。
或者侥幸没有,但整个九街都笼罩在迷幻剂醉人的芬芳里,很快街上便会多出和那些七彩斑斓的人一起欢歌的少年,直到某天突然倒地,被机器人清理走。
至于九街的人为何总在舞动,为何总是灯火通明,即使阴森的清理机器人每天都在往垃圾中转站运输垃圾,九街的赌场依然人声鼎沸。
那便要看每日有多少安全区破产的倒霉人被机械手无情地搬运来了这里。
这些人刚来这里时,总是面如土色,形容枯槁,但很快,人们的欢愉会感染这些可怜人。逐渐他们活动了起来,学会了唱九街最流行的风情小调。
“今夜寒风刺骨,呼啸的风,吹过每一寸土地,谁还在继续前行....”
阿七习惯了这与九街格格不入显得格外荒凉的曲子,把口袋里剩的钱小心翼翼地存在了整个空间里难得的装载物里,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数额不等的纸币。
他算了算,好像离目标还远得很,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合上了钱箱,小心地落上了锁。
01
街边卖花的男孩站在红色电话亭旁拉起了手风琴,旋律陌生中又透着熟悉的感觉。他的胸前挂着圣母玛利亚的神像,摆满了玫瑰花的小推车透着令人愉悦的芬芳。
但是这条街上尽是在自我沉醉中忘情舞动的人们,他们听不清男孩演奏的曲子,也无人在意玫瑰的芬芳。事实上,九街混乱拥挤的道路上从未有草本植物的生长。偶有被风带来不知名的种子,艰难地在水泥灰的缝隙之中冒出嫩芽,便会被一直在执行清扫工作的清理机器人无情清理。
没有人知道卖花的男孩从哪里来,他好像是某天突然在九街出现的一个谜,带着玫瑰的香气与不知来自何处的旋律。他说他叫小义,是个花匠。
他身上的气息干净而明媚,带着不属于九街昏暗的光亮,站在红色电话亭旁,不论刮风下雨,弹奏与九街流行小调截然不同的曲子,尽管从未有人向他买一支花,但是推车里的玫瑰花永远娇艳欲滴,灿烂地宛如九街永不会升起的太阳。
在这条街,乌云永远在好像随时要碎裂的天空聚拢。太阳不再是普渡众生的神明,九街的人们不属于他的子民。
街上奔腾着满身彩灯的人群像是人为的给这条街的世界镀上了一条彩虹。演奏着圣洁赞歌,卖玫瑰的男子似乎与这里格格不入。
小义从出现在九街到今天,街边跳舞的人群换了一茬又一茬,路边的机器人运送走了无数次“垃圾”。不断有安全区的人被机械手臂丢来废弃的街区,从一开始的迷茫颓丧,愤怒不平到最后逐渐沉沦同化于此处。
小义却似乎从未沾染这条街任何的气息,他就站在那里,风雨无阻,日复一日,守着他卖不出的玫瑰,悲戚遥远的注视着街道上欢快的人群。
02
阿七和小义都像是九街的异类,他们似乎都不曾在这片灰暗的天空下迷醉起舞,但他们又扎根于此,冷眼旁观。
那日阿七陪着在安全区邂逅的那位太太逛了三天集市,太太受宠若惊地获得了这位美丽男子的贴面亲吻,心甘情愿地奉上了自己全部的现金。阿七没有留恋温柔夫人醉人的香水味,将自己的礼帽压地更低了一些,去了安全区与九街的交叉道。
那是完全边界线模糊的地带,你可以买到任何你想要的玩意儿。他向总是漂泊在各块大陆的探险者微笑示意,然后小声地又一次提出了自己的诉求。
探险者面色黝黑,长年的旅途艰辛让他的每一寸肌肤好像都嵌入了泥沙。
“美丽的少年人,这是第七年,你终于买得起我手里积攒的玩意儿了?”
“正是如此。”
探险者笑了笑,“你知道这块大陆这些东西是犯法的。”
“可是金钱从不犯法。好兄弟,我如此便是为了今日。”
探险者从手里掏出一个遥控器,指着脚边的箱子,“箱子里是你想要的东西,九点半,用钱把这个箱子装满来方舟码头找我。我即将乘坐方舟前往下一块大陆,当我的方舟离开地面,我将不再受这片大陆的规则束缚,我会按下按钮。”
此时探险者手上表盘的指针刚好指向8。
阿七把现有的现金一股脑塞给了探险者,提起了一旁的箱子,沉甸甸地让他有些皱眉,但他依然头也不回地往九街走。
探险者飘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确定么?”
“正是如此,我的先生。”
03
阿七行色匆忙地返回九街,今天是星期五,是九街所有人都会上街跳舞的日子。他艰难地穿梭在狂热不安的人群里,小心地护着手里的箱子,似乎有指针旋转的声音,一声一声,宛如倒计时的审判。
他提着箱子,戴着黑色的礼帽犹如暗夜里的游侠,喧嚣的嘈杂声中隐隐传来圣洁熟悉的琴声。心里仿佛被什么划过,但指针的转动让他加快了脚步,终于来到了自己的蜗居。
这次他没什么耐心地打开木门,没有像往常一样小心地避开地板上码放着的货物。他打开了手里的皮箱,踹开了狭小空间里显得逼仄的货物,猫着腰把箱子里的黑盒子取了出来,同钱箱里叠得整齐的纸币做了交换。
红色的数字暂未跳动,但此刻的沉寂只是死神降临的前章。
阿七冷淡地审视这个小木屋,或者说居住箱更为合适,他把礼貌脱下盖在了此刻装着黑盒子的钱箱上,静默地表达了并不真诚的哀戚。
出门的时候恰巧看见清理机器人正成群结队的往中转站运输“垃圾”,他狡黠地笑了,终究万事万物都会回归尘土。
街边的小义依然在那里,站在满车的玫瑰花旁边,闭目伫立。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姑娘站在疯狂跳动的人群里手足无措地放声大哭。她试图用哭泣祈求不知踪迹的母亲回到自己身边,但是整条街的人有着同样狰狞的面庞,她找不到自己心里所期待的母亲。
悦耳的哭声钻入了阿七的耳朵,街边的霓虹灯折射在女孩充满泪痕的脸上,白色的衣裙飞舞,那首小义演奏了无数次的曲子伴随着孩童稚嫩的哭声在阿七的胸腔形成了奏鸣。
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缓缓走近了那个小女孩。他目光掠过了一整车娇艳欲滴的玫瑰。他翻出口袋里一直存着的一枚硬币,递给了小义,从他的推车上取下了一只玫瑰,别在了女孩耳边。
轻声安抚,“当天上的乌云散开,你的母亲会回到你身边。”
女孩眨巴着大眼睛,本能地相信了面前这位好看哥哥的话。绽放出了一个阿七从未见过的笑容,他捂住胸口,试图快速转身离去。
一直维持一个姿势不变的小义拽住了阿七提着箱子的手腕,没来由地开口问道,“也许你喜欢玫瑰花么?”
手腕那处被触碰的皮肤像是灼烧起来一般瞬间传导至全身,他甚至感受到身后男子的呼吸打在自己的脖颈上,“无所谓。”
小义却就着握住的手腕,半环抱住了纤瘦的阿七,“你手中的箱子可否与我这满车的玫瑰交换?”
阿七习惯了与安全区漂亮的夫人们逢场作戏,但与男子这样亲密接触还是头一遭。他被蔓延全身的炙热染得绯红,耳廓的红晕透着可口的甜美。身后的小义从身后环住了阿七纤细的腰身,手里多出了一支不知何时多出的红玫瑰,手指伴随着玫瑰的软刺隔着一层布料在他的腰间胸前脖颈处逡巡。
身体完全没有抗拒这奇异的触碰,手风琴歪在一旁独自演奏着曲目,阿七在小义的唇舌终于触碰上耳尖时,发出了淡淡的呻吟。
什么玫瑰,什么女孩,什么使命,隐秘的快感让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不成段的欢乐颂。
电光火石的闪烁,欢乐颂是唱给神的赞歌,神早已陨落,无人再记得赞歌的圣洁,他不正是为了让神重返人间。
阿七挣脱了小义的束缚,回身眼眸对上了这个他从灵魂为之战栗的男子。
“先生,你喜欢玫瑰么?”小义莞尔一笑,将那朵抚摸了阿七身体的玫瑰叼在嘴间,玫瑰上的软刺刺破了小义的唇边,在嘴角开出了淡淡的一朵血色的花痕。
阿七捡起了地上的钱箱,将把手紧紧捏在手里,抬起了面前男子的下巴,对着他嘴角的那朵玫瑰,吻了上去,一点点舔舐干净了那点血迹。
“我想我是喜欢的。”
街边的舞动的人群也逐渐进行到了本次活动的尾声,人们卸下了身上的彩灯拿在手里四处游行,不经意地一束灯光落在了阿七腕上的表盘上,刺到了他此刻沉溺于亲吻本来闭上的眼睛。
他逼迫自己退后,发觉自己还有十五分钟。于是他夺走了小义嘴边叼着的那朵玫瑰,提着箱子开始向九街的边缘跑去。
一切都还来得及。
04
小义捡起了自动弹奏的手风琴,不再维持从前一成不变地站姿,而是跳上了自己的小推车,演绎起了那首欢乐颂,却似乎比从前还要更轻快。
阿七在九点半的分钟往前行进的最后一步前赶到了方舟,他将钱箱丢给了已经坐上船的旅行者,“按下按钮,让我看看这个世界上最绚烂的烟花。让污浊的垃圾彻底被清扫,让神重新降临人间。”
旅行者对着喊叫的阿七脱帽示意,笑而不语。
“还有半个小时,烟火为你而来,我的....主....”
最后半句话阿七并没有听到,他急着往回奔跑。他想他喜欢那一车的玫瑰,想在玫瑰丛中化为最美烟火的一支燃料。
他回到了小义身边,却发现从不变空的玫瑰推车此刻空无一物,没有任何一支花。他走到小义面前,说“你是神的子民么?执着第为他而唱赞歌。”
小义没有回答他,只是张开了怀抱,抱住了此刻紧紧依偎他的阿七。
“本来想在玫瑰中化为烟火。”
“而此刻你在我的怀里。”
十点整,九街的人群彻底散去,街边的清理机器人进入休眠,阿七抱紧了面前的男人,想感受出一丝巨响。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颗被自己定位在整座九街中心,也就是自己的蜗居的微缩炸弹并未发挥它的威力。
他试图起身去找寻那颗炸弹,却莫名地发觉那架手风琴变为了自己原本的钱箱,而此刻天空却下起了玫瑰花雨,一阵一阵的玫瑰花瓣从此刻的方舟上飘落而下。
他不知其所然地望向好整以暇的小义,“你做了什么?”
“嘘!我的宝贝!你又输了。”
小义打了一颗响指,整个空间开始出现扭曲,周围的建筑物逐渐崩塌,阿七的头顶生出了耀眼的圣光,让整个九街第一次仿佛被阳光普照。小义打头顶生出了场角,嘴角长出獠牙,一把抱住了此刻还在蜕变的阿七,堕入了地底打黑暗。
神没有降临世间,人类没有接受审判,这个世界依然再变得更加糟糕。
05
而那又什么关系,恶魔从一开始便悲悯的看透结局。
一个小天使挥舞者翅膀在长着白胡子的老天使旁边叽叽喳喳,“我们的主又一次降临审判失败了。”
“人间那么多需要审判的灵魂,审判完毕少说得一百年,地下那位恶魔可忍不了那么久。”
“那人间的九街只会扩张的越来越大。”小天使湛蓝的眼眸似曾相识,原来便是街头哭泣的那个女孩。
老天使打了个哈欠,“比起人类,我更关心我这一觉能睡多久。希望我们的主不再和恶魔吵架,闹着要去人间做审判工作,毕竟为了逃避九九六的审判周期作息,我们不得不做一些违背天使守则的事情。”老天使被白胡子掩盖的面容下,恰恰就是那位神秘的旅行者。
变成凡人的上帝并不知道被玫瑰迷醉的亲吻,在血液的交换之中,形成了恶魔的契约。
那本也不是普通的玫瑰,而是恶魔的果实幻化而成的虚假。
我之所有,全部交付,以恶魔之血为契。
06
那个阿七模样的上帝大剌剌地躺在软榻上,对着此刻乖巧讨笑的恶魔破口大骂,“你又一次用同样的手段阻碍了我的降世审判。”
小义笑着露出獠牙,“宝贝,只是你的剧本我不是太喜欢。”
“那些女人不过是凡人,也是我受难的一部分。”上帝正襟危坐。
“被凡人亲吻的确是残忍的酷刑呢,我可爱的神明。”恶魔的獠牙咬的咯吱作响。
“是吧是吧...”莫名有些心虚的上帝悄悄地往离恶魔更远的地方挪了挪,希望才刚归位的自己能睡个好觉。自己不过是因为恶魔的呼噜声从而闹了顿大脾气,打算分居冷静个一百年,审判一下人类,清理一下世界,给自己编了个剧本,降临人间,不曾想....
这边可怜的上帝还在紧张,恶魔如同小义对阿七一般张开了怀抱,“来,抱抱。”
小上帝丝毫没有纠结地埋在了恶魔硬硬的翅膀里,“我一直不降临,人类早忘记我了,甚至没人记得赞歌。甚至只有你一个恶魔在人间弹奏神的赞歌。你可真得意。”
“不,宝贝,那是恶魔对上帝的情歌。”
浅浅交错的呼吸回荡在恶魔之渊,老天使在天堂的鼾声作响,并且在梦里许愿,上帝不会再把恶魔带来天堂,上帝奇怪的喊声与喘息声会让他无法陷入安睡。
九街的清扫机器人又多了几台,与安全区的边界又往前推了不少。
人们依然唱着苍凉的曲子跳最迷醉的舞蹈。
而上帝不会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