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朗》读后感

先来说“屎尿”可否入诗。
1857年,波德莱尔《恶之花》出版,开创了“以丑为美”的诗歌特点,而这也被视为现代艺术的最重要的特点之一。当时《恶之花》受到诸多抨击,《费加罗报》说:“丑恶与下流比肩,腥臭共腐败接踵”,法庭以“亵渎宗教”和“伤风败俗”的罪名起诉波德莱尔,结果亵渎宗教罪名不成立,伤风败俗坐实,波德莱尔被勒令删除6首诗,并被罚款300法郎。下面是波德莱尔的《腐尸》(郭宏安译):
亲爱的,想想我们见过的东西,
夏日的清晨多温和:
小路拐弯处一具丑恶的腐尸,
在碎石的床上横卧,
仿佛淫荡的女人,把两腿高抬,
热乎乎地冒着毒气,
她懒洋洋地,恬不知耻地敞开
那臭气熏天的肚子。
太阳照射着这腐烂的一大团,
像要把它烤得透熟,
仿佛要向大自然百倍地归还
它结为一体的万物;
天空凝视着,这尸体真是绝妙,
像花朵一样地开放。
臭气那样地强烈,你觉得就要
昏厥晕倒在草地上。
腐败的肚子上苍蝇嗡嗡聚集,
黑压压一大群蛆虫
爬出来,好像一股粘稠的液体,
顺着活的皮囊流动。
它们爬上爬下肪佛根潮阵阵,
横冲直撞亮光闪闪;
仿佛有一股混炖的气息吹迸,
这具躯体仍在繁衍。
这世界奏出一阵奇特的音乐,
好像流水,又好像风,
像簸谷者做出有节奏的动作,
把籽粒颠簸和搅动。
形式已消失,只留下依稀的梦,
一张迟来的草稿图。
在遗忘的画布上。画家的完成
仅仅凭着记忆复出。
一只母狗愤怒地把我们观望,
焦躁不安,躲在石后,
等待着时机,要从尸骸的身上,
重新咬住那一块肉。
——而将来您也会像这垃圾一样,
像这恶臭可怖可惊,
我眼睛的星辰,我天性的太阳,
您,我的天使和激情!
是的,您将如此,哦优美之女王,
领过临终圣礼之后,
当您步入草底和花下的辰光,
在累累白骨间腐朽。
那时,我的美人啊,告诉那些蛆,
接吻似地把您啃噬:
你的爱虽已解体,但我却记住
其形式和神圣本质!
语言的技巧和形式与意象的观感,并不是非要统一的。
彭敏在为贾浅浅辩护的文章里,提到了《泉》。1917年,马塞尔·杜尚在街上散步,走进一家洁具商店,买了一个小便器,在底座上签了一个化名,送到纽约独立艺术家协会举办的展览上,作品题为《泉》。

杜尚是达达主义运动的代表人物,这个运动是超现实主义的前身,主张是打倒一切,反叛一切,毁灭一切,反传统,反秩序,反艺术,反审美。
将直观上污秽和肮脏的东西带入艺术,这种尝试前人已经做过,并不新鲜。贾平凹的《废都》,我没读过,但对于说它“淫秽”“色情”“下流”的风评也有所耳闻。相较之下,贾浅浅的《朗朗》倒显得没那么“惊世骇俗”,或者说,你不能说她的写作是毫无逻辑可言。父亲是大作家,自己是文学专业科班出身,你说她把屎尿写进诗里是完全无意识的,我不信。
说回这首诗,我想,诗中描绘的场景不可谓不真实。幼儿对自己排泄的行为和产物,恐怕并没有“脏”这个概念。家里的孩子要拉屎,大声叫:拉臭!大人听见了,赶紧放下手中的碗筷,拿了几张报纸,叠放在地上,将孩子把起来,屁眼撅得老高,屎弹突突突地发射出来,旁观的大人们都放下碗筷,朝孩子竖起大拇指,说:真棒!孩子一脸扬威耀武,仿佛他就是王,而把着他的父亲便是王座。孩子正在玩着,突然站住不动,尿了出来,大人赶紧端过尿盆接住,孩子见状,一脸不服气,腰一掐,肚一挺,小鸡子一翘,尿流拉高弧线,成功越过尿盆,落在更远的地方,孩子那神气,就像奥运会上投标枪破了纪录。后来,孩子在地上又尿了一滩,接着就把手伸到尿里面和和,跟在小水坑边玩水似的,大人看见了,赶紧把孩子抱到一边,一边擦孩子的手,一边指着那滩尿,说,脏!孩子便模模糊糊有了印象,哦,我尿出来的东西是“脏”的!
也许,《朗朗》这首诗,贾浅浅就是把现成的场景拿过来,当成一件作品,放在自己的诗集里出版,这是否让我们联想到杜尚与他的小便池?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彭敏会拿《泉》来说事。
彭敏在微博中写道:
对于现代诗歌的写作者来说这其实不是一个问题,无论一般读者是否认同,诗歌早就已经向复杂、混沌、不洁、藏污纳垢的日常生活敞开了。
我们的生活本身充满了不洁之物(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层面),所以我们要允许不洁的诗歌存在,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生活的某个侧面。
彭敏说得对吗?如果纯粹从诗歌本身来说,他说得没错,但是联系到社会环境和时代氛围,问题恐怕就没这么简单。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与现实主义小说、乡土小说、左翼文学、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相比,以象征主义为代表的现代派诗歌从来都不是主菜,也从未被接纳为“主旋律”。曾倾心于象征主义的穆木天于1935年在《文学百题》上发表《什么是象征主义》一文,说:
“象征主义,同时是恶魔主义,是颓废主义,是唯美主义,是对于一种美丽的安那其境地的病的印象主义。”“这种回光返照的文学,是退化的人群的最后的点金术的尝试。虽然技巧和手法之点,不是没有贡献——音乐性的完成——可是那种非现实的世界的招引,只是使沦亡者之群得到一时的幻影的安慰,对于真实的文学的前途,大的帮助可以说没有的。只有对于真实艺术的建立有确信的人,才可以一边研究象征主义,而不致为它俘虏的。”
穆木天的观点是,象征主义弊多于利,可以借鉴的只是其手法。这种观点在建国以前影响深远。建国后,整个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被摈斥,直到1980年才有所改观。(上面三段文字参考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概论》,曾艳兵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72-73页)
当代社会,诗是亚文化。我们可以说《朗朗》是对“以丑为美”、反向诗学的效仿和实践,但这种诗,从来都不在一般读者的审美期待和审美想象之中,它是非主流中的非主流,亚文化中的亚文化。
贾浅浅的诗与《诗刊》的关系,让我想起在中国文学史的课堂上,老师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次,我去参观一个现代主义艺术展览,看到这样一幅作品:在一张有一面墙一般大的白色画布上,粘着好多只鞋子,画布左边是布鞋、草鞋、胶鞋,那破旧样子,就像刚从下田农人脚上脱下来的,画布右边则是皮鞋、靴子、高跟鞋,锃光瓦亮,精致巧妙。我知道作者想表达什么,但这个作品还是让我感觉不适,因为作品的背景,那张画布,太高级,太奢侈,被应用得太随意了。
《诗刊》编辑彭敏为贾浅浅的诗辩护,或者一些方家对其进行肯定,引起了公众的不解、困惑乃至愤怒,人们继而开始抨击文坛乱象,感叹老作家晚节不保、诗坛堕落、人世不公,于是又陷入了一阵“声讨狂欢”。(参看后商livre的豆瓣文章《贾浅浅:诗歌亚文化、声讨狂欢和一个父亲的温柔》)从某种程度上讲,贾浅浅诗歌事件打破了人们脑中对于“主流”和“非主流”的界线的想象,换言之,这种可以用“以丑为美”来解释逻辑的艺术活动,以“诗”的面貌出现,它与大众心目中对于“诗”的审美想象和审美期待产生了分歧。我们本以为,作为主流代表的《诗刊》对于诗的想象应该同大众一致,可万万没想到,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居然叛变了!于是乎,文二代、学阀、关系户、既得利益集团等问题浮上水面,文学批评延伸成为社会问题批评,贾浅浅的诗成为一个引线和由头,让人们在骂完国外政坛乱象、娱乐圈乱象、商界乱象等等之后,又来接着骂文坛乱象。
我想,在这场纷争之中,重要的不是站在哪一边,不是互相谴责和驳斥,而是要加强沟通,当然,这只是我不切实际的理想。我觉得,方家们应该做一些普及性的解说,把所谓常识的东西拿出来,讲一讲。例如,波德莱尔和”以丑为美”的诗学原则,现代主义文学流派,达达主义和马塞尔·杜尚,用不着太深奥,就当是讲故事了。当然,方家们可能没工夫做这些。大众也别光顾着吐槽,保持一份冷静和客观,抽空去看看作品。当然,大家都很忙,吐槽就是一种放松,较什么真?我自己都不读诗!
最后,谈谈贾平凹的信。在贾浅浅的诗集首发式上,贾平凹无法到场,他给女儿写了一封信,全文如下:
贾平凹:致女儿贾浅浅的一封信
写给女儿贾浅浅
浅浅是我的女儿,从小就喜欢写诗,我只觉得好玩可爱,但从不鼓励她将来当作家诗人。文坛上山高水远,风来雨去,人活得太累,并且我极不爱听文二代之说,这样的帽子很容易被戴上,既丑陋,又硌得脑袋疼。在二三十年里,我仅呵护她的上学、就业、结婚,指望着一切能安康平顺,岁月静美。等到她的两个孩子终于上小学了,家里没了凌乱和嚣烦,有一日她送我烟酒还有几首诗,我才知道她其实还一直写诗,只是有的写在日历上,有的写在手机上,有的能念出来还没有写下来。
唉,诗这东西像种子一样,有土壤水分了就要拱土发芽,生叶抽枝的。我读了那些诗,觉得有意思,她说够不够发表水平,我说,就是够发表水平也不要发表,诗可以养人,不可以养家,安分过一般日子吧。
她是听我话的,生活得简单而安静,偶尔给我手机发一首诗。我对她的诗越来越辅导不了,以我的爱好,总是回复一句好或是不好,建议她给她认识的几个诗人发去让人家看看。此后很久的时间,她不再发诗给我,或许她觉得我老打击她,或许也觉得我真的不懂诗。后来我所知道的,是一些朋友认为她写得还好,竟替她把一些诗稿投给杂志,竟受到肯定,有了许多赞许的话。
人真是奇怪,受了鼓励,就像火山爆发一样,虽然这火山上冰雪覆盖。这一点上她有点像我。
她现在已经不小了,说起来有父女的名分,实际上我是我,她是她,她早不崇拜我,我也无法控制她,何况诗是她的,与我毫不相关。她的诗在各种杂志上不断地发表,偶尔我读到了,也让我惊讶,她怎么有那么多的奇思妙想!那些句子是她这个年龄人的句子,是这个时代的句子,我是远远撵不上了,倒生出几多感叹和羡慕。
我曾经给许多人写过序,给许多书画展览、新书发布会站过位,而浅浅要做公开的诗人了,又出版了第一本诗集,我却因别的事外出,不能到现场祝贺,就写几句话赠送她。我要说的是,既然一棵苗子长出来了,就迎风而长,能长多高就多高,不要太急于结穗,麦子只有半尺高结穗,那穗就成了蝇头。
培养和聚积能量是最重要的,万不可张狂轻佻,投机迎合,警惕概念化、形式化,更不能早早定格,形成硬壳。作家诗人是一生的事,长跑才开始,这时候两侧人说好说坏都不必太在心,要不断向前,无限向前。
最后,我还要说:做好你的人,过好你的日子,然后你才是诗人。
网上说贾平凹专门为贾浅浅的“屎尿诗”揄扬,并从这封信中择出几句话来作为辅证,对此我不以为然。这封信写得温婉含蓄,内含隐隐的忧虑,大概意思有几点:第一,父亲不鼓励女儿成为作家诗人,因为他知道文坛艰难,他也预料到,作家之女的背景会她和自己带来的压力和阻碍,他只希望女儿平安幸福地做一个平凡的人,过简单安静的日子,文坛上的那些是非风云,女儿本不必承受;第二,对于女儿写诗的行为,父亲没有推捧和撺掇,女儿长大了,写诗和发表是她自己的事情,父亲无心去刻意地指导和干预,或者说,在女儿创作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父女二人并无文学上的交流,直到后来,看到女儿写的诗,知道女儿的诗受到别人的赞赏,竟让父亲感到意外。第三,既然女儿写诗,出版诗集,正式成为诗人,父亲觉得这就像种子发芽生长,尽管他不希望这样,但还是采取包容的态度,允许她的成长,而不是强把她压下去。(关于这一点,我认为,这颗种子在发展的过程中,确实受到了较多的土壤水分,得到了较多的肯定和鼓励,而这些促成因素有多少是出于文二代的余泽,有多少是出于单纯的艺术赞美,这个就不得而知了。)第四,父亲对于女儿的文学之路充满忧虑,他告诫女儿,不要急于求成,不要志得意满,而是要沉下心来,不断积淀底蕴,要时刻保持谨慎警惕,任何的赞扬和诟病,都有可能成为发展的桎梏,路还很长,先做人,再作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