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之庭——醍醐寺三宝院

不知不觉来京都已近三个月，期间各种有名的没名的庭园陆陆续续走访了大半，或许是时候做一些记录了。考察日本庭园，总不免与中国园林做一些比较。具体的暂且不谈，首先从范畴上一个总体感受是，中国的古典园林，无论皇家私家寺庙，大抵含有游憩的成分，总的来说是同构的。而日本的“庭（にわ）”的所指范围比中国的“园林”要宽泛，且被划分为了若干相对独立的类型。它既可以指占地数亩的大型“池泉回游式庭园”，也可以指发始于禅宗寺院方丈旁的狭义“枯山水”，还可以指建筑间的空地即“坪庭”或茶室与母屋之间的“露地”，这导致了一方面在同一地点几种不同的类型可能并存而互不干扰，例如龙安寺著名的枯山水南侧即有一座池泉回游庭园；另一方面这些类型在历史的演进中亦相互交织，产生多样的面貌，例如桂离宫可看作是茶室“露地”在池泉回游庭园中的扩大化。

三宝院，自泉殿以西向东观

在京都的庭园中，给我以独特深刻印象的是醍醐寺三宝院。在考察之前，万没有想到这座位于京都东南角的庭园如此特别。说起醍醐寺，它拥有京都最古的木造建筑五重塔（951），全寺坐拥醍醐山分上下醍醐，境内包括五重塔在内的六座建筑被认定为国宝，可说是古建爱好者的天堂。三宝院，是醍醐寺的本坊，其现存的池泉建筑结构大体沿自丰臣秀吉的规划。丰臣秀吉，在醍醐寺举办了著名的赏樱大会（醍醐の花見），当时的住持義演为复兴毁于应仁之乱的三宝院，鼎力支持秀吉的计画。关于三宝院的营造过程，他留下一本《義演准后日記》做了详尽的描述。

当然，这篇短文并不旨在关注三宝院的历史，我所感兴趣的是现时的三宝院呈现出的池泉结构及其庭与建筑的关系。

三宝院平面，合成，原始图出自《醍醐寺大観 第三卷》和《京都の庭園》

从平面图中可以看到，三宝院的建筑与池庭呈现出相媾和的姿态，这在日本庭园中颇为少见。总体上，三宝院庭院可以分为三个主要部分：表书院与纯净观及其南面的主池；宸殿与松月亭及其东临的小池；东南角枕流亭茶室及其露地。根据重森三玲的说法，三宝院是将茶室露地与池泉庭园相综合的先驱，桂离宫、彦根玄宫园乃至其后冈山后乐园等等综合园皆发始于此。

三宝院对水路的处理极为精妙。其整体地势东高西低，水流自东南角进入庭园，遂分为两股。其一径直向西通过三叠瀑布（该庭园的主景，后叙）注入池中。其二北折，向西北方向穿过茶室露地间的石组，再分为二。其一经由另一瀑布石组注入池中，其二贴近纯净观时变为笔直，向北，最终左折穿过墙垣，通过第三组小型瀑布石组注入小池。最后，小池中的水流从底部穿过纯净观建筑，汇入大池。

三宝院水路

水路图中4视角所观，可见小院的瀑布石组

三宝院内庭，可以看到水流穿过纯净观汇入大池

这一水路的设计，不仅起到分流的功能性作用，还将整体景观串联起来。可以想像，春夏雨水不绝之时，主景三叠瀑无法承载的水流，向北经过第二组瀑布的分流，为北部小庭带来源源不绝的水流，夏日的宸殿也成为听雨的好地点。面北的小庭，通过纯净观可隐约望见南向主池阳光反射的水波，使得这一小庭有勺水以想沧海之妙。

三宝院布局的整体连贯离不开建筑的积极配合。其主体是表书院与纯净观，两建筑自西向东，随地形升高而抬高。表书院建筑内部亦有段差，使得这一组建筑有landscapearchitecture之感。主体建筑面朝的大池其主景之一是东南角的三叠瀑，日本庭园瀑布石组常见，而这一石组构筑自然而有节奏，使水流宛如来自深山，可谓其中翘楚。近代，小川治兵卫在无邻庵中模仿了这一瀑布，然终无法超越，无邻庵也是一个值得记述的园子或可作下次的主题。

主要建筑与三叠瀑之间的视线是另一使该建筑组与景观产生紧密联系的要点。在游览过程中我无意发现坐于表书院或纯净观的任意一处都能清晰完整的望见三叠瀑（排除障子门的遮挡）。为了验证，这里选取了三个视点对三叠瀑进行观察，三视点均位于建筑的最内侧，因最内侧的视野最狭窄，只要最内侧可以看到三叠瀑，外侧一定可以看见。

建筑与地形简要的剖面关系，建筑与主景瀑布之间的视野关系

表书院内部，图片出处：《原色日本の美術　第12卷 城と書院》

视点1望三叠瀑

视点2望三叠瀑

视点3望三叠瀑

可以看到，在每一视点三叠瀑注入池水的部分及其以上都能完整呈现。从剖面来看，因纯净观较之表书院有约两米的高差，所以平面上纯净观更加靠南，以弥补高度带来的视野遮挡。一直以来，常常听得日本庭园讲究静观，但三宝院这一潜移默化的视线控制无疑使人震惊。

藤户石，图片来源：醍醐寺官网

最后，对三宝院几乎所有导游词里都会提到的藤户石作一补充。藤户石位于大池对岸接近中部的位置，与两卧石一起构出经典的三尊形态。在一般的介绍里，都会描述这块石头如何如何贵重，然而从造型看其显得过于普通，作为一个日本水石玩家，我也可以肯定的说藤户石并不是某一类稀有石种的名称，其质形色毫无出彩之处。事实上，藤户石之所以出名在于其附加的历史意义。这块石头出于冈山县仓敷市藤户町，因彼时尚为海峡，此石立于水中而被称为浮州岩。影响日本历史的源平合战源氏在此取得关键性胜利，为防走漏口风其下属将告知渡海方式的渔民杀害于藤户石上，此石后来被视为源氏成功的象征。步入安土桃山时代，此石归于织田信长，再后丰臣秀吉将其运至所筑聚乐城之庭，直到秀吉重振三宝院将其寄赠，这块围绕着权利的游戏的石头才安静矗立直至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