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威往事
路过东晓，金威啤酒厂旧址上的粤海城楼盘建了一大半，没竣工，裸露的脚手架黑压压地耸立着，原先“金威啤酒厂”的公交站名也改成了“太白路中”。想起来两年前在这有过一番遭遇，关于一段对话和几瓶如今难以喝到的啤酒。
一位金威啤酒厂的前职员，他没有向我自我介绍，且叫他老金好了。他说，“塔已经拆没了，地上怎么都是灯？”我看过去，他指的是新铺的路面，大概为了楼盘的格调，路上镶嵌着灯带。我记得在这儿确实能看见厂区里的塔，尽管我不知道那是干啥用的。“算了，反正厂早被收了，爱他妈怎么搞怎么搞。”他又举起酒瓶，吞一大口。
“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又不只是啤酒厂，附近的布心村不也要拆了么？”我想说点什么宽慰他，但说出来驴唇不对马嘴。
“那座塔很好。”他没接我的话，像在自言自语。“打一壶啤酒，爬上去，下面全是树。那时候还没这些楼，可以看得很远。那时候的酒比现在这东西好得多。”他晃着金威的深棕色玻璃瓶。
“金威卖得好的时候我还小，不知道那时候的老金威是啥味道。只记得原来有款水晶纯生，没那么苦。”我试着咂摸现在的金威是什么味道，没得出什么结论，这类啤酒不都这味吗。
“我以前看不上那玩意，淡得像水，喝个毛。那条生产线...现在想喝都找不到咯。”我们的啤酒见了底，老金起身穿过东晓路，去小卖部又拎了几瓶金威回来。他指着瓶子给我看，“华润雪花旗下，看到没，一零年那会儿给收购了，然后啥都变了，老东家去搞房地产，原来的厂就成这样了。”
我想起读过一本关于啤酒产业的书，于是接过话茬，“据说现在的趋势是本地啤酒品牌一个个地被巨头吞并，小牌子根本无法对抗大企业。为了过渡本地市场，巨头们会保留这些品牌，在标签上加个某某啤酒旗下，比如这金威上就写着华润雪花。这几个字会越来越大，直到金威完全消失，只剩华润雪花。有的厂被接替过去继续产啤酒，有的厂就被老东家拆掉搞房地产了。金威又不像珠江，可以靠收地租撑着，只好被收购。”
“这附近的便利店还照顾我们啊，一直在进金威。被收购的时候新闻播出去，有人几箱几箱地买，怕以后喝不到了。原来金威在深圳多火？广告哪都是，冠名球赛。嘉宾路还有个金威大厦，八五年建的。原来还有金威啤酒广场，就在东晓路走过去，大排档上一天喝掉多少刚产出来的金威，几年前也停了。深圳人喝金威，零三年还是零四年深圳队夺冠的那时候，体育馆那简直金威流成河。”
我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番壮景，我难以想象流淌着啤酒的笋岗东路，也难以想象夺冠的深圳队。今年的深圳佳兆业踢进了中超，深圳体育馆却在翻新，主场搬到了龙岗大运中心，我也去那看过几场球，一片嘘声里没人在喝金威啤酒。
老金喝得很快，向我举几下瓶子，问，“去年世界杯，你喝的什么？”
“在酒吧看球喝那最便宜的，大部分是百威。和朋友在大排档喝青岛，在家喝网上买的精酿，有一次偷偷在教室里熬夜看球，喝学校对面买的，好像也是百威......”
“你看，新东家是雪花，怎么可能给金威打广告搞营销，只卖给喝惯了这酒的深圳人。你们小年轻都喝百威喜力这种洋牌子，金威又怎么干得过青岛雪花哈啤，连世界杯都没什么人喝，还能怎么样？碰一杯！”
我于是和他碰了下瓶子。我转动酒瓶，借着路灯看标签上的配料表：水、麦芽、啤酒用糖浆、啤酒花制品。我对啤酒没研究，但隐约觉得后两者是低成本的意思，我也不好跟老金提，就闷头喝酒。我对啤酒的挑剔大概只有够冰，喝起来就八九不离十了。
老金望着粤海城的工地出神，我们握着空啤酒瓶沉默了一阵。
“我最常到的就是那个站。”老金往南边的太白路上指，“叫‘金威啤酒厂’，这站早晚会改名的，现在这哪还有金威啤酒厂？”
“还有那座天桥。”我说。
“对，去东湖，去梧桐山的车从布心路来，就能见到牌子，金威啤酒天桥。”
好个天桥的名字，如果能喝着金威老厂产的金威啤酒走过金威天桥，大概挺不错的。我想。
“我有时候下了晚工，就走过金威天桥，去水库新村吃夜宵。喝的当然是金威，虽然厂里喝个够，但花点钱买店里的另有种得意，这酒是我产的。”老金笑起来，又打开一瓶酒，“华润雪花接手了也好，至少牌子还在，还能让我这种人偶尔回味回味，但也只是个牌子而已。”
我想起在宝安有个金威厂，是华润收购金威之后建成的，虽然大部分产的是雪花，但名字还叫金威啤酒厂。于是问他，“金威厂不是搬到宝安去了么，你咋不过去工作？”
他摇摇头，“那厂我去过，更新更大，那又怎么样，我不是舍不得一份工，工作几十年，不愁糊口了，只是布心的这座厂，拆了就是拆了，没了。”
我想起我的几个朋友，他们栖身的城中村拆迁后就和我断了联系，不知所踪。布心消失的金威啤酒厂也许留下一个公交站台，也许留下一座天桥，留下一些老金这样的人。理论上老金还能买到金威啤酒，也可以喝着金威走过金威天桥。即使那瓶金威不再是原来的金威，他大概也不这么认为。然而在东晓路旁的树影下，他仍然可以沉入自己的回忆里，仍有些故事可讲。尽管是向一个没怎么喝过老金威的小伙。
自那以后，我开始留意超市里的啤酒货架，希望能找到金威，实在不多。如果有，我会买一瓶，就着它怀念这位请我喝了几瓶啤酒，给我讲了一些故事的陌生人，你现在还会在“太白路中”站坐公交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