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场 | 《物品的纯真》导言

最后一位奥斯曼王子的故事

1982年，在伊斯坦布尔的一场家庭聚会上，我第一次遇见了尊贵的阿里·瓦希布王子[1]。在这之后我便萌生了建立一个博物馆的想法。王子本人是苏丹穆拉德五世的曾孙；如果苏丹国还存在，奥斯曼王朝依旧掌权的话，他应该是那个在位的人。这位已经八十多岁的老人在奥斯曼帝国瓦解、土耳其共和国建立的1924年被迫去国流亡，直到最近才获得返回土耳其的许可——作为一个持有外国护照的游客。他对王权或政治角力都不感兴趣；他只希望能够定居在这个他的先辈们统治了六个多世纪的国家。他住在亚历山大[2]，在葡萄牙消夏——在那里他结交了很多来自欧洲和中东地区的退位国王和王子，并和他们一起消磨时光。（他还告诉我为什么伊朗沙阿礼萨沙·巴列维[3]和他的第一任妻子法丝亚分道扬镳了。）他的回忆录在他死后的2004年出版。这本名叫《王子回忆录：在家和流亡期间所见所闻》的书由他的儿子奥斯曼·塞拉赫丁·奥斯马诺格鲁编辑，披露了王子终其一生对于贫困的担忧。有很多年，他靠着给亚历山大的安东尼亚迪斯宫博物馆[4]工作谋生，刚开始是当检票员，后来成了主管。他骄傲地回忆道，“我负责宫殿的管理和清洁工作，还有保护它的藏品。那些银器、水晶和家具是我的职责所在。”在《黑书》中，我写到过奥斯曼帝国最后时期的一个王子；这个主题很有趣。我在饭桌上表现出的好奇心促使这位年长的王子分享了好些故事。其中有一个是关于法鲁克国王[5]的偷窃癖的。在一次对安东尼亚迪斯宫博物馆的参观期间，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法鲁克打开了一个橱柜，拿出了一个古董盘子，并极富远见地将其带到了位于开罗的自家宫殿中。这位王子还提及了皇室离开伊斯坦布尔之前的那段时光，他当时住在厄赫拉穆尔宫[6]中。自加拉塔萨雷中学毕业之后，他加入了位于哈比耶的军事学院——阿塔图尔克也曾在那学习过。我在那些地方度过了童年，不过是在大约四十年之后。在我的脑海中，我能看到尼尚塔什那些年久失修的宫殿、大厦和老街。我在那里长大，而王子在那里上数学课。

王子在找工作，这样他才能有一份收入，能让他在结束五十年流亡生涯后在土耳其永久定居下来。但他抱怨道，似乎没人愿意帮忙。我们意识到最主要的原因是土耳其情报部门想要阻止这奥斯曼帝国的最后一位苏丹成为一个政治象征。我们都知道这位年长的王子并没有这方面的野心，所以饭桌上有人提议阿里·瓦希布王子去厄赫拉穆尔宫找一个博物馆导游的活干——他的童年有大把时光是在那个宫里度过的。他对宫中的生活非常熟悉，也知道该如何管理一个博物馆；这难道不是一个理想的解决方案吗？

在这个建议下，王子和饭桌上的其他人开始想象——极其严肃，没有一丝讥讽——阿里·瓦希布王子将如何向游客介绍自己儿时休息和学习的房间。我记得后来以一个年轻小说家寻找新视角的热情来构建这些画面：“这里，先生们，”王子以他一贯的极其客气的语调说道，“是七十年前我在随从武官陪同下学数学的地方！”然后他会从那些手持门票的人群身边走开，跨过那条不允许游客跨越的线（由悬挂在黄铜立架之间的老式绒线标记，就像在这家博物馆[7]的顶层一样），再一次坐在他年轻时坐过的桌子边。他将用同样的铅笔、直尺、橡皮、书本，演示自己在过去是如何学习的；坐在桌边，他还会向那些博物馆参观者解释：“最贵的客人们，我过去就是这么学数学的。”脑海中有了这个念头之后，我第一次想象同时成为博物馆导游和藏品之一的快乐，就像凯末尔那样；以及向游客讲解一个已经故去多年的人的一生的激动——用他在世时用过的所有私人物品。这是纯真博物馆的第一颗种子，同时作为一部小说——小说主人公凯末尔经历了同样的快乐——和一个地方。从一开始，我就同时孕育了写一部小说和建立一个博物馆的想法。

译注：

[1] 阿里·瓦希布（Ali Vâsib），生于1903年10月14日，卒于1983年12月9日，1979年至1983年间在位。1924年流亡后，先后定居于布达佩斯、尼斯和亚历山大。1974年，瓦希布王子首次获得返回土耳其的许可，此后他和妻子每年都会回土耳其一次，租住在苏丹艾哈迈德清真寺（即蓝色清真寺）附近的一套公寓里。

[2] 亚历山大（Alexandria），埃及第二大城市、地中海岸重要港口，由亚历山大大帝建于约公元前334年。

[3] 礼萨沙·巴列维（Reza Pahlavi），生于1919年10月26日，卒于1980年7月27日。他是巴列维王朝的最后一位国王，1979年2月11日被伊朗伊斯兰革命推翻。

[4] 安东尼亚迪斯宫（Palais d’Antoniadis）是位于亚历山大的一处宫殿，是一个微缩版的凡尔赛宫，其别墅和花园建于19世纪，用于收藏约翰·安东尼亚迪斯爵士（1818-1895）收藏的希腊风格的雕塑。1935年至1953年期间，瓦希布王子在此工作。

[5] 法鲁克国王（King Farouk），此处应指法鲁克一世，生于1920年2月11日，卒于1965年3月18日。埃及末代国王，1936年至1952年在位。

[6] 厄赫拉穆尔宫（Ihlamur Palace），奥斯曼帝国的夏宫之一，位于伊斯坦布尔，建于苏丹阿卜杜勒-迈吉德一世在位期间（1839-1861）。

[7] 即纯真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