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自由
束缚何时形成
自由无疑是让人愉悦的,很多人在追求。但是自由这个“没有束缚的状态”本身,却很难在我们脑中形成概念。我们要想了解这种“无”的概念,只能通过对立面,通过对“有”的觉察。什么时候,我们产生了束缚?更远一点讲,对自由的渴望其实就是对束缚的厌恶。
把束缚归因到没有人身自由、时间、金钱这种简单地“缺乏”,是一种非常肤浅的理解。然而,这种束缚感又是实在的,我们可以藉由这种感受来窥探更深层次的东西。“缺乏”产生时,我们的身体会产生各种痛苦:劳累、饥饿、寒冷、病痛、抑郁、性压抑,这些感受是实在的。然而,这种痛苦又和“束缚”有什么关系呢?痛苦只是痛苦,而且多是时效性的,比如早起时的困倦、节日时的孤独、囊中羞涩时的窘迫等等,但为什么这种束缚感却会贯彻到我们生活中的 24 小时里呢?
我们现在想象一个美丽的平原上,奔跑着一只白兔——这种意象常常在艺术作品中指代自由,一种大众认知上的“自由”。然而,这种“自由”只能持续到它被灰狼咬破脖颈之前。我们一方面主观上认为白兔是自由的(请不要在此刻纠结在“自由到底如何定义”这种问题,这种模糊暧昧的主观很有价值,不能去忽视它),另一方面,当我们设身处地地想象自己是这种状态时,却又会被自身安全无法保障的现实所击溃:害怕天敌而不敢奔跑,害怕寄生虫而不敢饮水,害怕子孙经受自己的磨难而不敢繁殖……所以“自由”真的要建立在人身安全等等众多条件之上吗?(你可能想到了“马洛斯需求金字塔”那套鬼东西。)当自由的条件愈发臃肿,得到它的可能性也变得愈发渺茫。自由似乎变成了一种岌岌可危的存在。现在,请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个矛盾之上。“条件”,这个词是否和某个词类似?对,“束缚”。
当我们提出条件时,缺乏带来的就不仅仅是痛苦了。它变成了一个“待解决的问题”。当我们提到劳累、饥饿、寒冷、病痛、抑郁、性压抑,想到的不光是当时身体上的折磨,更主要的是:“我不该再经受这种痛苦。我应该找到解决这种痛苦的办法。”于是,我们开始依赖双休、完善的医疗体系、薪水、治安、法律、精神药物、朋友的认同、性伴侣、烟酒……请注意,重点在“依赖”。我们不去否认这些事物给我们带来的满足,而是去注意它们对我们来说变得“不可或缺”。痛苦是真实存在的,我们可以通过身体感受到。问题出现在:只要这些痛苦存在,这些用来“解决”痛苦的事物也就必须要存在。而为了保持这些事物的存在,条件就产生了,束缚就产生了。然而,这种解决办法的必需性是真实的吗?
当我们获得了安全感
那么,是什么让我们对“必须要解决”这件事上如此执着呢?提到财富、地位(所谓“金字塔顶层”),似乎我们都很赞同“我们可以抛弃这些事物的束缚”这种主流的、庸俗的观点。但是,当条件“降低”到了底层——人身安全、食物、水、空气,我们会大惊失色:“等等,什么?这是最低限度。我必须要保证自己不死掉,这件事没商量。(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去做兔子,刚才就想批评你那个荒谬的例子!)”请平和下来。求生欲没有错(实际上,任何欲望都没有对错之分),但是,抛开欲望不谈,这份惊慌和愤怒从何而来呢?因为死亡本身?并不是,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逃避它。似乎,在这个文明世界,去讨论人身安全的必要性是荒谬的。
这实际上是一种人类的自负。我并不是想批评这种自负,也不是想讨论人身安全是否是必要的。我只是想藉由一个极端的事物,来觉察和讨论这种自负心。在文明社会中,我们已经通过法律、武器、医疗、知识等来对人身安全进行了稳定的保障,形成了一种“我大概率是可以活到 70 岁左右死掉”的秩序。这种秩序让我们暂时摆脱了对死亡的恐惧,从而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事物上。在这套秩序里面,少年夭折、冻饿而死被认为是“不合理”的、“令人悲哀的”。所以,哪怕刚才只是提到这种可能性,一种强烈的抵触和恐惧心态便会油然而生。
我们喜欢秩序。我们不断地观察、学习,归纳事物规律,相信科学、宗教、道德或经验,增强自己对未来的掌控感。我们希望健康生活就可以避免夭折,希望努力工作就可以获得财富,希望可以和此刻相爱的人白头偕老。这种秩序会把生活变得“功能化”(functionalize,或者我更喜欢叫做“函数化”),即我们进行固定的投入(时间,金钱等),就会有可预期的产出。秩序带来的掌控感使我们不再担心变化带来的危险,从而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事情上——这就是安全感。总结来说,安全感就是服从于秩序的体现。
然而,安全感太容易让人上瘾了,以至于甚至忘记了秩序的本质——思考偷懒的产物。我们追求快乐,害怕痛苦,于是甘心让思考让位于秩序:选择设施健全的城市,稳定的工作和婚姻,听熟悉风格的歌曲,和相似类型的人做朋友。当遇到痛苦,秩序会指导我们解决。当我们发觉秩序有它的矛盾,有它所不能解决的痛苦,我们又去寻找新的秩序:尝试新的药物和疗法、和另一个人恋爱……我们擅长迅速地建立规则,形成安全感,并美其名曰:“成长”。
再次强调,这并不是在批评,我们只是观察这个过程。随着我们经验增加,越来越多的安全感被形成。而危险的一点是,我们渐渐地习惯了在秩序中生活,并忽视了它的存在。对于不符合秩序而存在的事物,这甚至会使我们本能地否定它的合理性。所以,刚才提到的冻饿而死,在被安全感裹挟中的我们,觉得“不可接受”,需要“被解决”。“怎样治疗秃顶?怎样获得北京户口?怎样能让恋爱更幸福?”随着在一个个秩序中对解决办法的寻找,安全感也在一次次否定着这些痛苦存在的合理性。这使痛苦超越了它真实的效果。痛苦中的自己被训斥,被妖魔化,被奴役。我们惊慌了:“解决它。解决它。解决它。”如果它没有被解决,一切都还好(是的,恰恰相反):安全感被迫倒塌,我们会学着接受。然而,如果它被解决了,安全感只会进一步巩固它的地位。服从→解决,反复强调的回路,一遍遍地彰显着秩序的可靠性,训练着我们对它服从。安全感的必需性在持续地膨胀着,越来越多的依赖被形成,我们也就离自由越远。
同时,这种回路也不仅仅体现在痛苦上。更多地,它会以快乐的形式出现。不论是社交、恋爱、运动、旅行、文艺作品,还是酒精、毒品、短视频,当回路在记忆中形成,“我做了这件事之后就会获得快乐”的秩序就会出现。具有迷惑性的是,这种秩序通常会被社会评价为“好”的和“不好”的,然后浪漫化那些“好”的,警示那些“不好”的。这种评价丰满并自洽了秩序,增强了它的依赖性。我们一次次地陶醉在健身房自拍、假期旅行、读书阅片上,并在其上衍生出友情、爱情、自我认同,而意识不到这些行为早已超出其带给我们的真实感受,而成为“不能不做”的事情。一个更为有趣的例子是吸烟。戒烟的难处之一,是比起“吸烟有害健康”这个科学秩序,有烟瘾的人往往喜欢服从于“饭后一支烟”或一些流行亚文化的秩序(比如摇滚明星),来合理化自己的行为。未来会可能患上癌症,和吸烟会带来快乐这两个秩序形成了矛盾,这种矛盾带来的痛苦,驱使他们想办法停止这种思考,方式就是把吸烟亚文化当成新的秩序——思考让位给秩序,痛苦得到解决。对于他们来说,比起纯粹的生理尼古丁成瘾,这种对原先秩序的打破、摧毁安全区的行为是戒烟过程中更大的阻碍(饭后“不该”没有一支烟)——因为这已经成为了他们自我认同的一部分。
可惜的是,主流文化对这种安全感的存在是理所应当的态度。也有很多文章在教我们“如何养成好习惯”、“如何自律”、“如何在做出成绩之后奖励自己”、“天道酬勤”等等。在保证我们社会功能的前提下,纵容我们沉沦在安全区中而不自知。只有在某些时刻,发觉自己好像不再自由,陷入苦苦思索,最后无功而返,重新回到安全区中,发出“这就是人生吧”的感叹。
如何获得自由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容易让人陷入歧义的问题。提出这个问题的动机,很可能又是把“缺乏自由”当成一个待解决的问题,寻找一种可服从的秩序,从而“保证”自己接下来的人生可以享受自由带来的快乐。
自由不是需要“获得”的。不自由才是需要“获得”的东西——我们被动亦或主动地寻找秩序,获得束缚。而我们能做的,就是提高自己的觉察力,从而每次在服从和不服从间做选择时,可以清醒地把控自己不被蛊惑。
不要在欲望上让步。不要相信所谓“自律者自由”之类的鬼话。生存欲、食欲、性欲、审美欲,欲望是我们身体真实存在的需求,它们才是至高的事物。我们一切行为都被它们驱使。任何秩序,如果否定欲望存在的合理性,那么它就是用心险恶的:它想把自己建立在这些实在的欲望之上,从而让我们停止思考,对它服从。举例:传统道德观念里,非开放式的浪漫关系中,任何一方对其他人产生性欲,会让人认为是“不道德”的、“不该”有这样想法的。这就是一种典型的越权行为。关系中的非开放式本质上只是一种契约,两个人从行为上不和他人产生性行为,从而避免对方产生负面情绪。这种契约仅仅该停留在对行为的制约。对于已经产生的性欲这种实在的事物,秩序是无权“评判”它的存在的。相反,一个友善的秩序不该忘记它其实源于实在的事物,在事物与秩序产生矛盾时,该去主动变化自己来适应事物,比如把如何处理这种性欲加入契约中,让双方有合理的预期。阴险地对性欲的合理性进行质疑,只会让我们把矛盾内化,产生对自我的否定。
区分欲望和奴性。“欲望”本身是一个很有歧义的词。有关它的本质,也需要很多讨论,这里不做论述。涉及到自由时,我们在这里只做一个区分:对安全感的渴求不是欲望,是奴性。这种奴性来源于对思考的懒惰,前文也做过讨论。对于如何觉察欲望中奴性的部分,可以思考一个操作性很强的问题:“我有没有 不接受/恐惧/厌恶 得不到它的可能性?”如果答案是“有”,那么这就是奴性的体现。疾病缠身、穷困潦倒、孤独终老,对这些可能性的恐惧,会驱使我们向未来索取承诺(甚至哪怕知道这个承诺不可信),这些可能的痛苦让我们放弃思考,去寻找秩序来皈依,去盲目服从于科学、宗教、道德或经验。这种因为怯懦产生的行为动机不是欲望,是不值得被尊重的。
觉察安全感背后的秩序。这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不该为这份怯懦而自责。因为这份怯懦产生的源头不是我们自己(和欲望最明显的区别),而恰恰是那个希望我们服从它的秩序本身。它用安全感来引诱我们,让我们害怕失去。自责这个行为,反而巩固了秩序的存在。我们没办法在车子内部推动车子前进——在某个确定的秩序这个有限场域内,矛盾的出现是必然的、不可解决的,就好像数学中固定的条件必然会推导出固定的结果。如果意识不到秩序的存在,只是在秩序内部尝试“解决”矛盾,只会觉得这种对安全感的渴求愈发地不可撼动,从而陷入绝望。所以,停止自我责备,看清安全感背后的秩序,然后去责备它。
学会处理和秩序的关系。秩序并不是一无是处。不如说,其实它真的是不可或缺的。它对现实进行抽象,让我们得以利用前人的智慧成果。所以,自由的目的并不是要放弃秩序,而是和它形成一种良好的关系。这个关系就是:让它服务于我们,而不是奴役我们。这里也给出一个操作性强的做法:不向秩序索取承诺。这听起来很难,我们在投入做一件事的时候很难不期望它的成果。这个问题出在我们习惯了把我们的满足看成秩序的给予——我们赚到了丰厚的财富,喜欢把它归因为正确的投资策略、勤奋的工作或好运气。事实上,这份满足不来源于任何给予,也不能说明任何秩序的必要性(哪怕我们为了满足,之前做过符合某种秩序的行为。)——唯一实在的现实是,钱来到了我们面前,让我们可以购买满足欲望的商品了。相应地,也不要把匮乏看成秩序的惩罚。我们快乐或痛苦时,只需要把注意力放在当下的现实以及它带来的感受,而不出于贪婪或怯懦地去归因,是保持自己凌驾于秩序之上的方式。
掌控自己的注意力。归根结底,上述方法所需要的核心基础,是我们对自己的注意力有一定的掌控,可以在行动中觉察到矛盾并去追溯它的源头。注意力就像聚光灯一样,我们只会看到那些在灯下的信息。当我们思绪陷入秩序时,实际上是因为灯下的信息穷竭了,无法再产生新的有建设性的结论。所谓觉察,就是把灯调高,让它照到更广阔的知识和感受,从而看清和摆脱束缚。这里推荐学习一些正念课程,比如 MBCT 。进入存在模式,对当下觉察的练习,是保持清醒和获得自由的诀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