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攻克卡拉马佐夫大兄弟——爱人,也蔑视人
伊万·卡拉马佐夫其实也站在宗教大法官的对面,站在那个如蝼蚁一般的人群中,他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2月14日,《卡拉马佐夫兄弟》十日阅读计划进行到第9天,故事最大的悬念刚刚被揭开了一半。第十一卷的“九 魔鬼。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的梦魇”又变成了一座阅读理解的大山。
上海的群友拉来了青年才俊张老师,张老师是俄语系出身、俄罗斯文学博士,也是第一位嘉宾@莫陶客 的本科室友,莫陶客捂着胸口说,张老师是他的偶像,「我们班男生之光!」
以下为张老师的分享:
我们在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究竟关注的是什么?我想可以用安德烈·纪德对于陀氏的一句评论来概括:
在我们整个的西方文学中,我说的不仅仅是法国文学,而是整个西方文学,小说——除了极其个别的例外——关注的只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激情的或者理智的关系,家庭、社会、社会阶级之间的关系,但从来都不关注,几乎从来都不关注个人与自己,或者与上帝的关系,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最后的那种关系要超过其他一切关系。(纪德,1922年,在老鸽棚剧院纪念陀思妥耶夫斯基诞辰一百周年大会上的讲话)
这就是陀氏所关心的两个核心问题:人与上帝的关系、人与自己的关系。二者都是形而上的、非常抽象的,宏大的问题。
人与上帝的关系,是一个宗教哲学范畴的问题。人与他自己的关系,是关于生命哲学、存在主义等等的哲学问题,这两个问题同时又交织在一起,我们可以列一个长长的问题清单:
比如上帝是不是存在?如果存在,那他是本身就有的,还是人创造出来的?如果存在,为什么世间有那么多的苦难?这个世上有那么多的苦难,人是不是能够得到救赎?如果人可以得到救赎,他是不是值得被救赎、他有没有被救赎的权利?……如果上帝是不存在的,人又应该怎么活?
在俄语中,我们把这种问题称为“被诅咒的问题”,也就是没有人能回答这些问题。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尤其是关于《卡拉马佐夫兄弟》的讨论,肯定是关于形而上的讨论。
为什么我们会觉得陀氏那么好看、那么受人欢迎,同时也可以说那么难看懂?
难读,是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于宏大命题的呈现和表述,都采用了非常现实主义的方式。这些哲学思辨是放在具体历史语境、放在具体人物的心理活动中表现的。
首先,陀氏的作品有很强的历史感,他是把宏大问题放到了历史中去讨论的。像《罪与罚》、《群魔》、《卡拉马佐夫兄弟》,这几本政论性比较强的小说,必然会涉及到一些俄国历史的问题。
其中有小历史——即作品的时事性很强。这些小说当时是在文学杂志上连载的,他今天发表了第一章第一节,第二天他在报纸上看到一个凶杀案,就把这个案子写进了下一节中,是一种对时事的即时反应。陀氏的小说人物对时事也有自己的关切,我们甚至可以说:陀氏笔下的魔鬼都是看报纸的。
《白痴》这本书里,对时事的反应体现得尤为明显,这从他当时非常详细的写作笔记就能看出来。陀氏有本《作家日记》,其中有很多对当时社会新闻的评论,这其实就是他前期小说中很多思想的浓缩。
其中也有大历史——大历史是呈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于当时的社会运动,尤其是当时俄国的社会思潮的一系列的反映和反响中。陀氏的很多人物,包括《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人物,他的人名、地名,很多都是有历史原型的。比如“卡拉马佐夫”这个姓(注:群友公爵之前讲到,Karamazov 是由突厥语的“黑” kara和俄语词根 maz构成的),比如小说中故事的发生地Skotoprigonyevsk 小镇,来自于旧鲁萨(Staraya Russa),这是陀氏生活过挺长一段时间的地方。
第二,他是把这些思辨放到具体的人中,用具体的心理活动去表现的。陀氏的写作风格被认定是一种心理现实主义。很多西方作家第一次读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时,首先注意到的是心理描写的切入。伍尔夫曾经说,大多数的小说家都是从外部特征去写人物,比如说去写一个人的举止、他的穿着,他的环境等等,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从一开始就从人物的内部出发。可以说,他的全部的文字几乎都是人物内心的思想斗争、自我争辩、自我解剖,涵盖了许多的、冗长的、矛盾的甚至疯狂的自白。
海明威曾经说,陀氏的心理世界就是疯狂与脆弱,恶毒与神圣之间的交织。尼采说得更绝对一点:“他是唯一有教于我的心理学家。”但是陀氏曾否认过类似的外界评价:“他们称我为心理学家 , 这并不符合实际 。 我只是更高意义上的一个现实主义者 , 也就是说 , 我表现了人类灵魂的深邃 。”——他把自己说得更高级了,但是无论如何,陀氏思辨的落地,都是通过心理写实去完成的。
《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小说涉及了三对概念:理智与情感、权威与个人,律法与自由。就像前面提到的人与神、人与自己的关系一样,这三对概念之间也是互相交织的。与此同时,在这三对概念中又各自蕴含了宗教和世俗状态的对应,生发出的其实是关于人性论、历史论以及神义论之间的对话。
【 理智与情感】——本质是人性论的问题
对卡拉马佐夫三兄弟,常有一种粗浅的概括,即他们代表了人性的三个板块:伊万代表理性,米嘉代表情感,阿辽沙代表信仰。但其实他们的个性中都交织了这三种元素的混合,而且伊万的理性、米嘉的情感,本身也属于一种割裂的状态。
以伊万的理性为例,伊万本身就是分裂的,他既承认一种欧几里得式的实证公式,但又向往着一个理想的乌托邦,这种理性的不可调和造成了他的痛苦和折磨。在第二卷中,佐西马长老通过伊万的自述,已经察觉到他内心的分裂。佐西马长老说伊万,这个关于灵魂的问题在他心中还没有解决,“并且在折磨着您的心。”——从这里开始,“折磨”就成了这部小说的一个关键词,心灵上的折磨,在俄语中称作nadryv(原意为撕裂、裂缝),在英国女翻译家康斯坦斯·加尼特夫人的英译本里,把它翻译成laceration(一种撕裂的状态),这个撕裂就是人内心的撕裂、内心的矛盾、内心的分裂,这也是《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各种人物所呈现的心理状态。
【 权威与个人】——在历史中展开的主题
我们必须要回到俄国的历史中,看看19世纪下半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1860年代初,俄国政府颁布了废除农奴制的法令(此次改革的起点早于1861年,到20世纪初才真正废除,过程漫长,但1861年法令颁布确实是一个节点),1870年代,又发生了民粹派运动——俄国社会从六七十年代开始,对皇权、神权、父权同时提出了挑战。
陀氏从1878年开始写《卡拉马佐夫兄弟》,书中一些细节可以感受到当时的社会变动。比如米嘉曾经跟一个叫“猎狗”(中译为亚里加维)的外乡人借钱,猎狗是农奴出身,但他如今摆脱了农奴身份,正在经营木材生意,要从地主老卡拉马佐夫手里买树林。另一个人物叫米乌索夫,陀氏借用他来戏仿当时的知识分子,通过米乌索夫之口,我们得知欧洲很多无政府主义者、革命派,都在俄国有很广泛的影响。——这两个人物身上,我们看到了农奴解放导致的社会秩序的重组,也看到了新思想、新思潮,带来的社会思潮的变化。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关注的重点,就是这些变革对人心的影响。
陀思妥耶夫斯基看到了国内有两类人,一类是1840年代的自由主义者,他们受到了西方的功利主义的、自由主义的影响,但当他们年过半百,到了六七十年代后,就慢慢变成一种走向空虚、走向堕落的总体状态;另一类,是1860年代新崛起的、平民出身的新知识分子,包括1870年代出现的民粹派。这两类人都是标志着社会思潮的变动,他们也成了陀氏很多作品中人物的原型。
比如《群魔》中的卡尔马津诺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专门来讽刺屠格涅夫的。书中的斯捷潘·韦尔赫文斯基 ,代表了1840年代知识分子的堕落状态。《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我们也常把伊万·卡拉马佐夫和别林斯基、赫尔岑等1840年代的知识分子进行比较。
在陀氏的体系中,有一类人是把新的虚无主义、无政府主义,变成自己的行动指南,他们可以说是时代催生的怪物,这个怪物在《卡》中的代表就是斯乜尔加科夫。另有一类人,他们处在矛盾的状态,一方面理性至上,将自己列为思想权威,另一方面,他们脱离了人民的根基,成为了漂泊者,这一类漂泊者的代表就是伊万。伊万在与上帝对话的过程中,把自己置于全人类之上,在这种绝望的思辨中,伊万质疑神权,也质疑父权,神权和父权在陀氏这个体系中是并立的。
【 律法与自由】——从神义论角度讨论的话题
在《卡》中,自由是信仰的基础。一个人选择信仰上帝,他必须是在自由的基础上去选择,每个人都有为世间的罪人们背起十字架前行的责任,每个人都因为其他所有人的罪恶而负责。
在陀氏的世界中,无论是宗教戒律还是法律,都不足以解释具体的人的复杂性。任何抽象的宗教、世俗的律法都必须走进生活中接受检验,这一点在阿辽沙身上体现得非常鲜明。阿辽沙离开了修道院之后,他才发现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善与恶,而善行和义举的意义,取决于每一个特殊的人和场景。
阿辽沙发现,孩子也可以非常复杂,无论是伊柳沙还是丽莎,都有非常复杂的个性。阿辽沙在给予斯尼吉廖夫上尉馈赠的时候,他一开始是对于自己的行为毫不怀疑,以为对方会非常感激地收下自己的施舍,但是上尉最后狂乱地把二百卢布揉成一团践踏在脚下匆匆跑开了。阿辽沙此时没有追上去,他意识到这是上尉宣告自己尊严的一种方式,上尉有拒绝馈赠的自由。
《卡拉马佐夫兄弟》可以看作一场哲学思辨剧,其核心场景,无疑在小说第五卷的第四章“叛逆”和第五章“宗教大法官”中。
这两章放在一起,有两个关键词,一是“叛逆”:第四章是伊万对上帝作为圣父的叛逆,第五章是伊万对于圣子的叛逆;二是“审判”,伊万独白中也有审判,他其实审判了整个人类。
首先看第四章“叛逆”,需要甄别的是,伊万并不是不接受上帝的存在,而是不接受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这个观点在这章之前他就已经明确过了。与其说伊万是个无神论者atheist ,不如说他是一个反神论者anti-theist ——他叛逆的基础,就是上帝的存在,他先接受了上帝,才进一步地抒发自己的叛逆。
他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上帝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了人类,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多的恶?第四章“反叛”是典型的大段的心理独白,这其实是由一系列的格言警句逸闻轶事,加上各种修辞手段拼接在一起的一个长篇抨击。这和之前德米特里的独白不一样,德米特独白更像是一种酒神颂歌(dithyramb),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种长篇的抨击(diatribe)。
长篇抨击的对象是上帝,看上去他用的手段非常简单,但是效果很好,这是如何做到的?首先,伊万举的例子非常极端,都是他所知道的最极端的对于孩子的恶。其次,他的独白有很多细节,是怪诞的、恐怖的描写。这些描写让我们视觉化、直观地看到极端的罪恶是什么样子。这种手法对读者、对他的对话者阿辽沙,所造成的冲击都非常强烈。最后看内容,伊万反逆的核心正是刚刚提到神义论的问题——上帝的全知全能全善,和世界普遍的恶,这两者之间的矛盾。这个矛盾可以用伊万的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我愿意宽恕,愿意拥抱,但我不希望再有苦难,“如果说孩子们遭的罪被纳入苦难的总额以凑足赎买真理所必须付出的代价,那么,我先在此声明,全部真理不值这个价。”
这一章中,伊万最强的一个论点就是,如果和人类和谐的那一天终将到来,上帝是存在的、天堂也是存在的,这依然无法成为罪恶存在的理由。
独白中有一句话,按照徐振亚和冯增义的译本,中译译文是:
“哪怕认识了整个世界,也抵不上孩子向上帝爷爷哭诉的一滴眼泪,如果分辨善恶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那何必要去分辨这孩子的善恶呢?”
对照俄语原文,直译应该是:
“他不是如果分辨善恶,而是如果去识别这可恶的/见鬼的善与恶,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俄语原文中在“善与恶”之前,有一个形容词叫“可恶的”——伊万是把“善”与“恶”并列起来,用“可恶的”来概括这种抽象的思辨,“可恶的”不光覆盖了“恶”,也覆盖了“善”——这又是一个形而上的问题。善与恶,本身是正反两面、是辩证的对立。在伊万这里,他呈现的一个最强的论点,就是在善与恶之外,有没有一个超越善与恶的,善的、乌托邦的可能?这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面对的终极问题。
独白中另一句话,
我不要和谐,出于对人类的爱我不希望和谐。我情愿保留未经报复的痛苦,最好还是保留我那未经报复的痛苦和我那未经平抑的愤怒,哪怕我错了也心甘情愿。再说大家对和谐的价值估计的也太高了,我们完全支付不起这张过于昂贵的入场券,所以我要赶紧退还这张入场券,只要我是个诚实的人,那就应该尽快退还。我现在做的就是这件事。我不是不接受上帝,阿廖沙,我只是恭恭敬敬的把入场券还给他。
“退还入场券”这种言论,与别林斯基一封书信有关。别林斯基模仿了席勒一首叫《放弃》的诗,写了一段话,大意是如果劳动人民所付出的苦难,是走向乌托邦的必经之路,那么这种历史的正义是建立在非正义的基础上的。这段话与前文伊万的观点相同,因此我们说,伊万这个人物有一部分是以俄国的知识分子为原型。
“哪怕我错了也心甘情愿”,这已经超越了理性的范畴。这里很容易联想到帕斯卡尔,在《帕斯卡尔思想录》中,有一个关于上帝是否存在的赌注。帕斯卡尔把“上帝是否存在”这个问题,简化成一个概率论的问题:如果你要下注,赌上帝是否存在,你最好赌它是存在的。
帕斯卡尔分析,赌上帝是存在的,如果你死后发现上帝存在,那么你会得到永生的奖励;如果你死后发现上帝不存在,你损失的只是你的一生。也就是说,你赌赢,赢的是永恒;赌输,你失去的只是暂时的、有限的东西。这样一个赌注倒是很符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赌徒心理,但回到伊万的语境中,赌注暴露了伊万心里的裂痕:为什么伊万这样一个相信欧几里得式的冰冷的、由数字、物质堆砌起来的物质主义的人,会关心对错之外的事情?——显然在伊万的理性和情感之间、在他冰冷的物质主义和他燃烧着的正义的愤怒之间,其实是存在着鸿沟的。也就是说,在此处,伊万还没自省意识到自己内心的分裂。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强思辨的小说中,常采取一个策略:如果要证明一个观点,他会找出最强的反例。
比如创造一个非常强的对手。他小说中有非常强大的反英雄,从《罪与罚》的拉斯科尼科夫,《群魔》中的斯塔夫罗金,《卡拉马佐夫》中的伊万,都是如此。伊万的话语和陀氏的话语,并不能轻易被区分开。陀思妥耶夫斯基借伊万之口,表达他想辩驳的观点,与此同时,他本人也已经沉浸在了伊万的话语之中。这产生了一种复调式的、多声部的,甚至嘈杂的叙述声音。
陀氏此处的出发点,是与伊万进行辩论,那么到最后谁赢了呢?这个又是留给读者的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即使是俄国的评论界也有不同意见,比如莫楚尔斯基、罗斯基,都认为陀氏最后赢得了论战,他是有一个明确的自我观点、自我立场的。也有另外的一批人,比如罗赞诺夫,他认为陀氏失败了,他最后被伊万,也就是自己创造的论敌带跑了。第三种观点,比如别尔嘉耶夫,他是看到了陀氏话语中的一种模糊性,一种模棱两可的感觉。
如果说“叛逆”是对圣父的叛逆,那么“宗教大法官”就是对圣子的叛逆。
这个故事的设定,是宗教大法官以教会代表人物的身份,和耶稣基督对话。这种设定在欧洲文学,在尤其是法国文学中,比如伏尔泰、雨果等人的作品中都有过。故事核心场景,魔鬼的三个诱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前的一些小说中也提到过,《白痴》的列别捷夫、《群魔》的沙托夫都提到这个问题。
关于魔鬼的三个诱惑,对应了三个关键词:奇迹、神秘和权威。第一个诱惑,面包代表了物质的奇迹。第二个诱惑,耶稣从悬崖跳下而被天使解救,是一种可被目睹的奇迹,也是一种神秘的演绎;第三个诱惑,如果耶稣俯拜于恶魔,那么恶魔就会赐予耶稣万国的土地和人民,这代表权力权威。
宗教大法官的观点是,由于耶稣的三次拒绝才出现了教会,才出现了我,我代行了你的权利,但是我所信仰的是魔鬼的教条,我之所以能管理我的子民,是因为我给饥饿的人发放面包、我向庸俗的人演绎神秘、我把土地和人民统一于自己的旗帜之下、我用罗马教皇代表的神权夺走了人们的自由,我取代的是奇迹,神秘和权威。
这一章的核心矛盾是什么?我觉得是宗教大法官。他是一个反基督的化身,在他的话语中我们会看到,他的思考是基于对人的爱。但在这个爱的背后,其实是对于人的恨、对人的蔑视。在对于人的爱和恨之间,存在着一种张力。
这个如何解释?我们可以回顾一下,第一卷中,佐西马长老接待一位叫霍赫拉克娃(叶卡捷琳娜·霍赫拉克娃,莉莎的母亲。霍赫拉科娃、拉基金这几个人基本可以看作伊万的低配版)的女地主的时候,长老曾经回忆一个医生的故事,说这个医生抱怨:
“我总觉得我对于全人类有着无限的热情,我热爱人类,但是与此同时我无法忍受我身边的人的各种各样的小毛病。我爱人类,但我恨我的邻居。”
这个心理状态,其实是宗教大法官的一个缩写——对于人类的爱是把自己置于一个很高的位置,他所面向的是抽象的人。当大法官把自己,也包括伊万,置于那个位置的时候,他已经暗含了一种对具体的人的蔑视。
伊万·卡拉马佐夫有意无意地说过一句话:“让一条毒蛇咬死另一条。”当他看到大哥和父亲出现矛盾时,他表面是去调和,实际上巴不得他们一个杀死另一个。对此我们其实毫不奇怪,因为在他的视野中,每个人都是恶棍,不仅仅是他的大哥,他自己也是,人本身就是。
我们通常把宗教大法官看成是伊万世界观的表达,是伊万一个非常积极的化身。但事实上,我觉得宗教大法官本身也暴露出伊万本身的一个心理症状,这个症状并没有完全被他察觉的,这个症状暗含在伊万骄傲和卑微的矛盾中。伊万是一个骄傲的人,他站在上帝的角度对人进行审判,但与此同时,他也暴露了自己的卑微——这种审判其实同样适用于他自己。所以后面在他的梦魇中出现恶魔的时候,我们就会意识到,这个恶魔暴露了他没有察觉到的卑微的一面。他其实也站在宗教大法官的对面,站在那个如蝼蚁一般的人群中,他也是其中的一份子。而他所想象的恶其实只是恶的一个戏剧化的呈现,只是极端的恶,而不是恶魔所代表的一种世俗的、庸俗的、现实的恶。
重新阅读“叛逆”和“宗教大法官”,我们可以看到伊万通过“宗教大法官”、和叛逆这一章中塑造的一个叙事者,这两个形象,来呈现自己对人类一种奴性和堕落的责难和审判。也透露出他“正义的愤怒——正义背后逻辑缺失”之间的一对矛盾。在小说中,伊万最终没能找到通往“善与恶”之外的乌托邦,一个超越性的、虚无的出路。反而在实际情况中,他间接推动了弑父的罪行,甚至可以说参与了其中,伊万成为了自己所责难的人群中的一个。
这体现的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伊万的一种悲悯和反讽,同时也是陀氏对于俄国,包括欧洲文化世界的一个警示。
问答环节:
Q1: 我想知道同期19世纪俄国作家的书里,这种强思辨的写法普遍吗? 尤其老师前面提到,小说里常见的是用外部动作对话来呈现角色的想法(当代小说似乎都在这样),但陀氏的小说是大量内心描写。
A: 我觉得思辨还是常见的,毕竟19世纪俄国现实主义就是一部与知识分子对话的历史,可以说非政治不文学了。但是像陀氏这样强内聚焦叙述,高强度,不断加速的独白式思辨还是比较独特的,各种声音互相渗透,比如伊万描述的虐童那段来自Kroneberg一案,在作家日记里陀氏有差不多的描述。
Q2: 我今天读到魔鬼这一章,顺便又跟着讲解复习了叛逆和大法官。魔鬼这一章出现了一个的“新人”,我读完感觉 尼采的“超人”形象和“新人”是一脉相承的。他们之间是否有联系呢?
A: 我觉得恶魔暴露的其实是伊万超人式理想的背面,一方面是极端物质主义者,而且还有受害者妄想,爱发牢骚,一方面就是一个话语的空壳,各种引用插科打诨。
谢谢年轻有为的张老师!
露什卡:每次读到伊柳沙和父亲的章节,总是鼻子发酸的感觉。
侯师兄: 陀最善于展示小人物极度敏感的自尊心,受尽屈辱之后深沉的爱与恨。
露什卡: 这部作品融合了人类最恶毒的攻击和最温情的场面, 真是有点考验阅读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露什卡感慨,自己读这种思辨性的、涉及上帝形而上相关的尤其觉得很难去理解,我们的底层语境没有上帝,所以看书里的人(作者)去争辩上帝存在的意义,就很难代入进去。生活经验丰富的燕什卡说,她是用佛教来带入的,也许能帮助理解。
诞什卡提到,陀在宗教大法官前面一节里,让伊凡讲过农夫用木条抽马眼睛的故事,抽打马温顺的眼睛。《罪与罚》里也有。尼采是在街上看到有人在抽马,上去抱住马说我苦命的兄弟呀,然后彻底疯了。我们又知道尼采多爱陀。这事让我觉得非常神秘。
1958年版,苏联拍摄,《卡拉马佐夫兄弟 The Brothers Karamazov》 但这一版本太短,且宗教相关内容几乎全部剔除,只是几个演员太好了。
2009年版,12集俄剧,《卡拉马佐夫兄弟 Братья Карамазовы (2009)》
C.S路易斯(LewisC.S)的《返璞归真》、《魔鬼家书》、《四种爱》、《卿卿如晤》、《裸颜》等一系列著作。“看路易斯论战的对象,就觉得陀是预言家。后来满地都是伊万了,而且是从不自责的那种。”
相关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