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女性阿巧

第二二回，阿巧起先是长三公寓卫霞仙家的小大姐（未婚女仆），一日因受了委屈跑到姨妈—一个倌人吴雪香的娘姨小妹姐处哭诉。起因是跌破了玻璃灯罩，进而又带出了一段接近阿巧内心独白的文字：

“早晨一起来末，三只烟灯，八只水烟筒，才要我来收捉。再有三间房间，扫地、揩台子、倒痰盂罐头，陆里一样勿做吓半日汰衣裳，几几花花衣裳，就交拨我一干仔，一日到夜总归无拨空。有辰光客人碰和，一夜天勿困；到天亮碰好仔，俚哚末去困哉，我末收捉房间。”

“俚哚两家头阿肯做生活嗄！十二点钟喊俚哚起来吃中饭，就搭先生梳一个头；梳好仔头末，无事体哉，横来保榻床浪，搁起仔脚吃鸦片烟；有客人来，搭客人讲讲笑话，蛮写意。我末绞手巾、装水烟忙煞。大月底，看俚哚拆下脚洋钱，三四块、五六块，阿要开心！我是一个小铜钱也匆曾看见。”

“碰着会噪点个客人，俚哚同客人串通仔，拿我来寻开心：一个客人拉住仔个手，一个客人扳牢仔个脚，俚哚两家头来剥我裤子。”

卫霞仙家的这份工作不仅艰辛繁难，周遭环境还异常恶劣：其他两个大姐挑拣轻松且讨巧的工作，把脏乱差统统留给阿巧；除此之外，还伙同客人一起捉弄阿巧脱她裤子。偏偏阿巧个性倔强，不合群；没有眼力见儿，“敌我不分”：平时客人和她说笑，阿巧不愿巴结；卫霞仙的对头姚太太上门挑事，阿巧却给她倒茶；又不会兜搭客人讨赏钱。公寓先生卫霞仙最讨厌不精明不伶俐的人，遇到阿巧就给她一顿嘲讽。小大姐忍气吞声，跌破了玻璃罩，又没有多余的钱来赔偿（都寄到乡下父母家里了），只能跑到姨妈处央求她为其换工作。碰巧吴雪香对面公寓张慧贞家缺个大姐，阿巧就此成功跳槽。

再次在书中见到她便是第三一回了，阿巧已经在赵二宝家当差，并与赵朴斋再次见面，此时阿巧已经忘了朴斋，而朴斋已然认出这就是第二回里和自己撞个满怀的小大姐（不知道看官们读到这里还记不记得，第二回中初到上海的赵朴斋曾经一大早在卫霞仙公寓门口流连驻足并与横冲直撞的阿巧见面。作者早在此处伏笔后文的重逢。）

然而此处的重逢并没有交代阿巧再次从张慧贞家跳槽的始末。在后面的第三四回，张慧贞白捡了个大便宜嫁给了王莲生，到那时她应该会解散公寓里的人马，即如果将第三一回的重逢安排在第三四回后情节上会更说得通，然而这样写作又会推迟赵二宝这条故事线的发展进度，左右都很为难。

至此，底层女性阿巧和底层男性赵朴斋在同一个屋檐下了。很多人讨厌这个胆小懦弱没用的赵朴斋，但这个人本质不坏，只不过没什么头脑本领，在作者笔下吃尽了苦头，受到了书里书外人的无穷嘲讽。在旧小说中，生动描写普通底层男性生活以及他们内心世界的片段不太多，海上花的前段写愣头青赵朴斋贪恋花花世界又不思进取；中段写他付不起房钱、跑洋车、依靠妹妹混生计的窘迫；后段写他表面的齐整光鲜，实际上情节发展到此处，这个在名利场中跌跌撞撞许久的朴斋已经比他那虚荣慕强的妹妹二宝要认清现实得多：知道自己混不起长三公寓，也抵挡不住幺二的变相敲诈，会选择退避三舍；上流士大夫、官吏、商人，甚至是同来上海的打工仔都看不起他，朴斋会选择和同样出身底层的各府管家称兄道弟，顺便为妹妹打探消息；面对曾经在大庭广众殴打他的流氓，朴斋也会强撑面子混过去不吃眼前亏。每次写到朴斋“嗫嚅”“讪讪一笑”“不说话”，这种窘迫卑微感都是读者们能够真切感受到的。

这两个底层人物的组合可谓是作者有意为之，然而却遭到了赵二宝的深切厌恶和反对。当两人被二宝发现“并头酣睡“时，朴斋被立刻派到南京寻觅史公子，阿巧这被姨妈小妹姐领走然后隔天又被送回。这时小妹姐拿出了做娘姨的派头：

‘耐个囡仵末面孔生得标致点，做个小姐，俚也一样是人家囡仵呀，就不过面孔勿标致，做仔大姐。做小姐个末开宝要几花，落镶要几花；俚大姐也一样个（口宛）。拨耐倪子团仔几个月，故歇说五十块洋钱，阿是来里拗空？’

一番波折后，二宝认清现实勉强同意这个“臭大姐”作嫂嫂。洪氏朴斋都非常欣喜，阿巧爹娘也都是良懦之人，并无讹诈之心还留阿巧继续帮役。个性要强的赵二宝或许没有想到，当她日后被流氓公子踢打砸场子之时，哥哥早逃得无影无踪，正是这个未过门的“臭大姐”紧紧跟随，厮守不去。

旧小说中，对底层女性的刻画还赶不及底层男性。金瓶梅中倒是也有一位命运悲苦的底层女性—潘金莲屋里的秋菊。不过作者对秋菊着墨并不多也没有为读者提供这样一个粗笨女仆的内心世界，更多的是工具人桥段：潘金莲为了争宠斗气，借故虐打秋菊“杀猪也似的叫”，进而折磨隔壁李瓶儿母子不得安宁；春梅作为同样出身的底层女性，凭借一张好面孔受到西门庆的抬举，总是和潘金莲一起折磨贬损秋菊以泄心中之嫉恨。秋菊唯一的亮点在于她后期锲而不舍地向主母吴月娘举报潘金莲的私通行为。不过秋菊看似忠心的举报并没有赢来主母的好感：吴月娘明显不喜欢爱泄露主人隐私的蠢笨女仆，更何况当时月娘急于变现，继春梅被发卖，潘金莲被王婆领走继续嫁人，秋菊也被变卖了。而且像秋菊这样并无一技之长，且未裹足的女佣只能干最底层的劳动。

像红楼梦这样风雅的小说就未曾对底层女仆进行细致刻画了，落在贾宝玉眼里只会问：“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