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难得是从容》老舍
这样,看见笼中的鸟,或柙中的虎,而替它们伤心,实在可以不必。可是,也似乎不必替它们高兴;被人养着,也未尽舒服。生命仿佛是老在魔鬼与荒海的夹间儿,怎样也不好。
想想看,一个设备很完全的学校,而没有年刊或同学录,一个政府机关里而没有些张窄长的这个全体与那个周年的相片!至于报纸与杂志,哼,就是把高尔基的相误注为托尔斯泰的,也比空空如也强!投考、领护照、订婚、结婚、拜盟兄弟,哪一样可以没有相片?即使你天生反对照相,你也得去照;不然,你就连学校也不要入,连太太也不用娶,你趁早儿不用犯这个牛脖子——“请笑一点”,你笑就是了。儿童、妇女、国货、航空,都有“年”。年,究竟是年,今年甲子,明年乙丑,过去就完事;至于照相,这个世纪整个的是“照相世纪”;想想,你逃得出去吗?
顶伤心的是我并不是不用心写呀。哼,越使劲越糟!纸是好纸,墨是好墨,笔是好笔,工具满对得起人。写的时候,焚上香,开开窗户,还先读读碑帖。一笔不苟,横平竖直;挂起来看吧,一串倭瓜,没劲!不是这个大那个小,就是歪着一个。行列有时像歪脖树,有时像曲线美。整齐自然不是美的要素;要命是个个字像傻蛋,怎么耍俏怎么不行。纸算糟蹋远了去啦。要讲成绩的话,我就有一样好处,比别人糟蹋的纸多。
怎样读书,在这里,是个自觉的问题;我说我的,没勉强谁跟我学。第一,我读书没系统。借着什么,买着什么,遇着什么,就读什么。不懂的放下,使我糊涂的放下,没趣味的放下,不客气。我不能叫书管着我。
第二,读得很快,而不记住。书要都叫我记住,还要书干吗?书应该记住自己。对我,最讨厌的发问是:“那个典故是哪儿的呢?”“那句话是怎么来着?”我永不回答这样的考问,即使我记得。我又不是印刷器养的,管你这一套!
读得快,因为我有时候跳过几页去。不合我的意,我就练习跳远。书要是不服气的话,来跳我呀!看侦探小说的时候,我先看最后的几页,省事。
第三,读完一本书,没有批评,谁也不告诉。一告诉就糟:“嘿,你读《啼笑因缘》? ”要大家都不读《啼笑因缘》,人家写它干吗呢?一批评就糟:“尊家这点意见?”我不惹气。读完一本书再打通儿架,不上算。我有我的爱与不爱,存在我自己心里。我爱念什么就念,有什么心得我自己知道,这是种享受,虽然显得自私一点。
再说呢,我读书似乎只要求一点灵感。“印象甚佳”便是好书,我没工夫去细细分析它,所以根本便不能批评。“印象甚佳”有时候并不是全书的,而是书中的一段最入我的味;因为这一段使我对全书有了好感;其实这一段的美或者正足以破坏了全体的美,但是我不去管;有一段叫我喜欢两天的,我就感激不尽。因此,设若我真去批评,大概是高明不了。
第四,我不读自己的书,不愿谈论自己的书。“儿子是自己的好”,我还不晓得,因为自己还没有过儿子。有个小女儿,女儿能不能代表儿子,就不得而知。“老婆是别人的好”,我也不敢加以拥护,特别是在家里。但是我准知道,书是别人的好。别人的书自然未必都好,可是至少给我一点我不知道的东西。自己的,一提都头疼!自己的书,和自己的运气,好像永远是一对儿累赘。
干哪一行的总抱怨哪一行不好。在这个年月能在银行里,大小有个事儿,总该满意了,可是我的在银行做事的朋友们,当和我闲谈起来,没有一个不觉得怪委屈的。真的,我几乎没有见过一个满意、夸赞他的职业的。我想,世界上也许有几个满意于他们的职业的人,而这几个人必定是英雄好汉。拿破仑、牛顿、爱因斯坦、罗斯福,大概都不抱怨他们的行业“没意思”。虽然不自居拿破仑与牛顿,我自己可是一向满意我的职业。我的职业多么自由啊!我用不着天天按时上课或上公事房,我不必等七天才到星期日;只要我愿意,我可连着有一个星期的星期日!
几十个人都说了话,每个人的话都是那么坦白诚恳,啊,这才到了我喜得要落泪的时候。这些人,每个人有他特别的脾气,独具的见解,个人的爱恶,特有的作风。因此,在平日他们就很难免除自是与自傲。自己的努力使每个人孤高自赏,自己的成就产生了自信;文人相轻,与其说是一点毛病,还不如说是因努力而自信的必然结果。
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讲恋爱,讲革命,讲志愿,似乎天地之间,唯我独尊,简直想不到组织家庭——结婚既是爱的坟墓,家庭根本上是英雄好汉的累赘。及至过了三十,革命成功与否,事情好歹不论,反正领略够了人情世故,壮气就差点事儿了。虽然明知家庭之累,等于投胎为马为牛,可是人生总不过如此,多少也都得经历一番,既不坚持独身,结婚倒也还容易。于是发帖子请客,笑着开驶倒车,苦乐容或相抵,反正至少凑个热闹。到了四十,儿女已有二三,贫也好富也好,自己认头苦曳,对于年轻的朋友已经有好些个事儿说不到一处,而劝告他们老老实实地结婚,好早生儿养女,即是话不投缘的一例。到了这个年纪,设若还有理想,必是理想的家庭。倒退二十年,连这么一想也觉泄气。人生的矛盾可笑即在于此,年轻力壮,力求事事出轨,决不甘为火车;及至中年,心理的,生理的,种种理的什么什么,都使他不但非做火车不可,且做货车焉。把当初与现在一比较,判若两人,足够自己笑半天的!或有例外,实不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