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里的鹤巢(中)【《黑颈鹤》笔记】

“通勤”
在保护区管理局李主任的介绍下,我们和经营花湖景区的旅游公司取得联系,帮摄制组解决租车和吃住问题。条件谈不上多好,但是方便工作(最大收获是后来结识了在旅游公司上班的藏族朋友尕让当州,成为在当地最可靠的向导和司机,很多时候他一己之力就能把我们抬出“泥潭”。)
由于景区的存在,花湖大门外的国道边上一排房子,是各种购物小店、度假村,还有农家乐,最靠西边的一家就是摄制组的“驻地”。
这个农家乐是景区员工的食堂,我们一起搭伙,员工吃啥,我们也吃啥。花湖离若尔盖县城有40多公里,物资补给不易,新鲜蔬菜和副食品很缺,烧的煤则是到邻镇郎木寺拉来的,那里已经属于甘肃。每周只有一两天能吃到新鲜炒菜,像番茄炒蛋、炒青菜之类,还是老沈专门跑到厨房各个角落搜罗出来的。
多数时间,只有一个“菜”:一个大脸盆,炖上土豆、萝卜、木耳、肉片之类的大杂烩,做法类似毛血旺,居然有专门的名称曰“冒菜”。头一回吃觉得味道不错。天天吃,又油又辣,有点受不了。恕我孤陋寡闻,到若尔盖之前从未听说过“冒菜”。后来回上海,有朋友要给我接风洗尘,说请我吃”冒菜“,白眼翻上了天。这时才发现,原来上海满大街都有冒菜,和什么“火锅”、“麻辣烫”、“麻辣香锅”一起,是川派料理的代表。

住的屋子是简易工棚,就是工地里建筑工人临时住的那种。屋里除了两张床和被褥,什么也没有。因为不通电,所以没有任何电器。只有晚上做饭时,柴油发电机发三小时电(这点时间不够给设备充电,所以我们的电池由司机带回公司员工值班室充电)。没有卫生间,院子里倒有个公共茅坑,积年的粪便在坑底堆起“钟乳屎”,大家宁愿在野外挖坑解决也不敢用它。也没有淋浴设备,好在若尔盖气温低,几周不洗也耐得住。听说离驻地50公里外有个“降扎温泉”,远近闻名纯天然,川北甘南的人都来洗。好想去泡温泉啊,但是小鹤出壳前,哪儿也不敢去。网络信号也不好,收发消息得高举着手机在院子里转圈找信号,半天才发出去一条。还漏风漏水,遇到下雨,半个房间都是水,盖的毯子都被漏下的雨水打湿。
要说有什么好处,因为最靠西边,观赏大草原落日时前方没有遮挡,风景这边独好。
每天早上,从驻地通勤到鹤巢,带着设备和干粮,穿越草地、翻越栅栏,单程需两小时。
有一段牧场外的石子路,十分颠簸,只有皮卡车龟速可行。开过牧场时,牧民的狗看见,成群结队,狂吠着飞奔而来,像打着呼啸来劫火车的马匪。狗很凶猛,据说是因为智商低,咬人不分青红皂白。一开始我还不信,看见它们扑过来狠狠地咬皮卡的轮胎,才觉得此言不虚。所以如果不坐车,步行通过牧场,我们都学当地人的样子,手里拿一根木棍,用来打狗。农家乐老板说,不管是你被狗咬伤,还是你把狗打伤,牧民都不会在乎,所以各凭本事走路。当然,我们拿走木棍时,他叮嘱了一句,一定要把木棍带回来,不能丢弃。整个若尔盖草原你见过一棵树吗?没有。所以木棍也是别处带进来的,紧俏物资。
石子路的尽头,有一个水文监测站,然后就没有路了,接下来靠步行穿越草原。有时摄制组的成员一起帮忙搬运设备。有时,录音师会跟着进去,录制鹤和其它动物的鸣叫声。多数时间,为了减少对鹤的干扰,只有我和摄影师吴元奇两人悄悄接近。我扛着三脚架,背包里还有电池等配件,元奇扛着长焦镜头与摄影机。扛着设备在草地上走必须很小心,选择踩有草的地方,避开那些光秃秃湿乎乎的黑泥。


有一次,我走在前面,元奇跟在后面。一片黑泥地拦住去路,我觉得这片泥还比较干燥,走过去问题不大,就懒得绕行,直接踩了上去。是有点软,但不滑不陷,于是很快通过。
可我刚通过,后面却传来呼救声。回头看,眼前可笑的一幕。元奇好大个子,却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一样,抱着摄影器材,站在黑泥地中一动不动,脸上哭笑不得。他说:“快点帮我拿一下设备,我的鞋被“吸住”了。”原来他跟着我走,亦步亦趋,或许是他体重大,拿的设备又重,我走过没事,他踩上去泥就软了。他怕一挣扎,人走鞋不走,失去平衡,摔坏设备,只能呼救。
我赶紧回身接过他的设备,解除了他的“封印”。

守望
清早,大草原上鹤鸣声此起彼伏。
元奇用镜头记录下黑颈鹤的一举一动,而我在一边观察。毕竟我不是鸟类专家,尽可能观察了解这种动物,才能在日后讲述它的故事。
每天清晨,黑颈鹤夫妇以二重唱宣告新的一天开始。然后其中一只鹤离开巢,边走边吃,越走越远。最后,一伸脖,一哈腰,快步助跑起飞,到远处觅食去了。
留下另一只,卧在巢中照顾鹤卵。它不会一直趴在窝里,常常离开巢,在周边活动。它在沼泽里一脚高,一脚低,在水塘和“小岛”间踱步。我发现它离巢的时间有点长,有时三四个小时都不回窝。难道它有弃巢不顾的打算?我非常担心,害怕它孵化失败,那我们就得另寻鹤巢。耽误不起。
赶紧咨询科学顾问和小赵同学,他们的回答让我稍微放心。这种行为称为“晾卵”,很正常,在他们的日常观测中也有此记录。黑颈鹤对孵蛋很有把握,它有时用喙翻动鹤卵,其实是与未孵化的宝宝“交流”,对鹤卵发育情况了如指掌。只要不受人为干扰或鸟兽破坏,黑颈鹤卵在自然条件下的孵化率是非常高的,几乎不会失败。


有一次,守巢的鹤突然向我们蹲守的方向走来,离巢越来越远。又怎么了?
走着走着,它迈起了一种奇怪的步子,之前未见。它拱起背和翅膀,弯着脖子,但是嘴直向前方——“威胁姿态?”,我在书里见过。它在威胁谁?转头望向另一边,果然看到入侵者——另一只黑颈鹤。守巢的鹤突然发动进攻,张开翅膀冲了过去,入侵者没有抵抗的意思,立刻飞走了。它在后面追逐驱赶了一阵,落地返回,同时不忘仰天高歌,宣示自己这一次旗开得胜,心满意足地返回巢里。
外出觅食的鹤消失大半天,终于回来了。它并没有一下子飞到巢边,而是降落在远处,慢慢往巢边走,一边走还一边继续“笃悠悠”地吃东西。巢里的鹤也站起来,跨出巢。它们缓慢地相向而行。当终于错肩交汇那一刻,十分默契地几乎同时抬头,对天齐鸣,庆祝小别重逢。然后交换岗位,守巢的鹤继续向前走,外出觅食,而归来的鹤回巢孵卵。
亲鹤是轮流孵卵的,没有角色差异,怎样区分这两只鹤的公母呢?
黑颈鹤雌雄之间,外观差异很小,难以分辨,只有通过行为区分。交配当然是最容易区分的——站在地上的是雌鸟,飞起来趴在雌鸟背上的是雄鸟。但是想要观察交配机会比较难得:
黑颈鹤交配频繁的时间是初春。当时它们刚从越冬地飞回繁殖地,还没有固定的领地,到处飞来飞去,行踪不定。而且一天才交配一次(偶尔两次),持续的时间也很短,从雄鹤趴上去开始计时到落地,也就6~7秒时间。筑巢之后,鹤的位置相对固定了,但是一旦下完两枚卵,就不再交配。在黑颈鹤较为集中的沼泽中央,清晨拿着望眼镜望,偶尔能见到远处一对黑颈鹤在交配,也就是一瞬间完成的事。想要拍摄就更不容易。(我们运气不错,拍摄黑颈鹤交配的那一次,等了几天一无所获,已经准备放弃。突然有一对鹤从天而降,落在我们隐蔽帐篷的正前方,当时从它们的姿态、眼神看,就觉得这对有戏,赶紧开机……)
另一个能区分雌雄的行为,就是对天齐鸣了。雄鹤往往动作幅度更大,它颈部后仰,鸟喙直指向天,发出单音节较强的长音。而雌鹤的鸟喙斜着向天,紧跟雄鹤发出急促较弱的双音节短音。所以听上去鹤鸣声是合起来的:“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

相比交配,对天齐鸣频繁得多,一对鹤每天就会进行好几次——在不同的时间,遇到不同的事,可能蕴含不同的意义——比如日出、日落、轮换孵蛋之前、完成交配之后、共同威胁和驱赶敌人。总之,是它们夫妻之间重要的仪式。
“小沼泽”的这对黑颈鹤夫妇日日重复相同的事——孵蛋、轮换、吃饭,再轮换。而我们在鹤巢边一坐,也是从早到晚。几天之后,渐渐能区分这对夫妇了,个体较小略灰的是雄鹤,个头较大较白色的是雌鹤。但是所谓略大略白,也只有当它们并肩站在一起时,才能分辨。
大草原上视线十分开阔,令人心情舒畅。环顾四周,地平线上隐约可见连绵的雪山,整个草原就像一口巨大的“平底锅”,被群山围拢。若尔盖的旅游指南说,这里是“闪电之乡”、“彩虹之乡”。确是如此,高原天气多变而极端。皮肤稍微在太阳下晒一会儿就灼痛,不一会儿乌云飘过,冰雹或大雨降下,又冷得瑟瑟发抖。冰雹下来时,见巢中鹤也趴着不动,任冰雹砸在水塘里,水花飞溅。

大草原上,除了我们和鹤,偶尔还有牧民经过。对此我们并不担心,黑颈鹤已经习惯穿藏袍的人走来走去,据说有摄影师来拍照,还借来衣服装扮成当地人的模样,用以更靠近黑颈鹤。
有两个女子带着一个孩子,好奇地跑来看我们,围坐在我们身边,热情地邀请我们去家里(可能是附近的毡房或者牧家乐帐篷)做客。对我们的摄影器材更是好奇,尤其是望远镜,简直爱不释手。孩子围着我们转圈奔跑。既然黑颈鹤不怕他们,那我也没意见。
直到她们走了,元奇才跟我说,这个草地其实很松软,像块大海绵,孩子一跑,摄影机都跟着震动……
还一次,有人接近鹤巢,让我心跳到了嗓子眼。
巢中孵卵的鹤突然站起来,离开巢往外走。这时我是发现远处有人来了,从衣着看分不清是哪里人。很多时候,骑马的牧民赶着牛羊过来,如果过于接近,鹤都会离巢,或许是本能地为了引开人的注意力,等人走了再回去。可是这一次我觉得情形有些不对,这个人拉起裤脚管,趟水进入”小沼泽“,直奔鹤巢而去。他要干什么?我和元奇都很紧张,紧急商量该怎么应对可能要发生的事。
当地藏民把鹤当作神鸟,不会伤害黑颈鹤。但是近几年也有研究者的论文记载,有人会捡拾黑颈鹤的卵。那么这个人到底是来捡蛋的,还是仅仅是路过?如果他来捡蛋,就在摄像机前,作为纪录片的拍摄者,是真实记录眼前发生的一切,还是挺身而出,保护动物呢?挺纠结的。
又想,如果他拿走这个蛋,我们辛辛苦苦一个多礼拜前功尽弃不说,可能再也找不到符合拍摄要求的鹤巢了。再说,我们是拍摄自然类纪录片,不是社会题材,要抓“主要矛盾”。
想到这里,和元奇商定:如果这个人只是路过,我们不现身,但是如果他对蛋有什么企图,我就冲上去阻止。这个过程可以拍下来,毕竟也是黑颈鹤生存现状的真实记录。
这个人裤脚已经卷到了大腿根部,摸进了沼泽深处,离巢越来越近。我紧攥双拳准备出击。他果然走到了巢边,弯下腰去!手都伸出来了!
“呔!”我大喊大叫,挥舞着双手从隐蔽的地方一跃而出,冲到沼泽边缘,“不要碰那个蛋!”
那个人转头看见了我,似乎也吓了一跳。但是他并没有捡蛋,而是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对着巢里的蛋拍了两张照片,然后离开了。原来是来拍照的,虚惊一场?还是他看见我们之后改了主意?不得而知。
回到隐蔽地,我问元奇,你拍到了吗?
元奇说:“你的屁股挡镜头了。”
(未完待续)


人物表:
赵晨皓:我们称他“赵同学”,其实早就毕业了。四川大学研究生,当时在若尔盖研究黑颈鹤繁殖。
吴元奇:野生动物摄影师,只需一份番茄炒蛋就可以在野外开心很久。
老沈:摄制组制片老师,经验丰富的老江湖,烧一手好菜的上海爷叔。
老夏:上海科技馆科研工作者,《黑颈鹤》执行制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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