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克》访谈:“杰克主义” 让我理解了好莱坞

译者:地表径流
原作者:Sydney Ladensohn Stern
1941年,一个过了气的编剧,赫尔曼·曼凯维奇,为奥逊威尔斯撰写了一部关于威廉·兰道夫·赫斯特的传记片的初稿——这放在2020年似乎算不上什么壮举。如今,电影界以外的人士鲜有记住他名字的,但在讲述他的故事时,大卫·芬奇于电影《曼克》中缅怀并详尽剖析了那个好莱坞黄金时代,他出人意料地描绘了30年代假新闻拉票的骗局,并对电影《公民凯恩》献以诚挚敬意。最终,他把这一切包裹在一个极具复古风格的外壳之下。

时年25岁就缔造出《公民凯恩》的威尔斯在当时被尊为神童,但当赫尔曼·曼凯维奇在1926年初次踏足好莱坞时,他也被看作前途不可限量。时年28岁的他不仅是乔治·考夫曼(George S. Kaufman)领导下的《纽约时报》助理剧院编辑,也是《纽约客》的第一位戏剧评论家,同时他与考夫曼和马克康纳利合作,是个颇有抱负的剧作家。
不幸的是,赫尔曼嗜酒如命,沉迷赌博,常被解雇。因此,尽管他蔑视电影业,但他屡次逃回故乡纽约,或者回到阿冈昆圆桌作家小组的朋友们身边的尝试都失败了——他一生都留在了好莱坞。
他的事业起初一帆风顺,作为派拉蒙编剧部的负责人,他招募了一些记者朋友,共同在30年代创作了一批大胆僭越传统而又极具俏皮感的电影,代表作有《恶作剧》(1931)和《趾高气扬》(1932)。在米高梅,他受 David O. Selznick的委托,将一部由考夫曼和费勃创作的热门剧《晚宴》改编成电影。而作为第一个改编《绿野仙踪》的编剧,起初他拒绝参与改编,并称倘若制片厂坚持制作,必须要用彩色镜头拍摄奥兹国,用黑白镜头拍摄堪萨斯的片段,这使得电影以标志性的棕褐色调呈现。

《曼克》的故事在这一切之后讲起,当赫尔曼穷困潦倒之际,命运给了他东山再起的机会——奥逊·威尔斯找到了他。《公民凯恩》 让赫尔曼的职业生涯在40年代有了转机,但随后他便再次陷入低谷并最终死于1953年,终年55岁。
在此之后,他基本被世人遗忘。直到1971年的2月,宝琳·凯尔在《纽约客》上发表了一篇分两部分、长达五万字的文章。该文“夺走”了属于奥逊威尔斯的在电影剧本上的功劳,转而将其全部交给了赫尔曼。凯尔的这番并不十分客观、十分公平的理论实际是意图反驳《公民凯恩》符合“电影作者论”,这部电影不单单属于一个有远见的绝顶天才,而是制片厂制度下的产物。凯尔对赫尔曼的拥护过于夸张,而对威尔斯的轻视也让人愤慨,以至于尽管在当时她的观点被强烈反对,但一直以来威尔斯的捍卫者都在攻击赫尔曼。

在2019年10月,我发表了关于赫尔曼和比他更年轻、更成功的弟弟约瑟夫·L·曼凯维奇(代表作《彗星美人》、《埃及艳后》)的传记。赫尔曼的形象在我脑海里存在了十年之久,因而我对大卫芬奇的新片充满了着复杂的情绪。像大多传记作者一样,我已经享有了自己研究成果的专利权,但我能预想到这部电影会抬高赫尔曼的地位。而电影又是如此强大的媒介,以至于我清楚,无论电影是否完全准确,芬奇和加里·奥德曼对赫尔曼的呈现会是可预知的未来里赫尔曼的主流版本。令我欣慰的是,他们十分注重准确性。事实上,当我第一次看到赫尔曼、乔和赫尔曼的妻子莎拉出现在银幕上,听到他们说了很多在我的书里说过的同样的话时,我坚信这是一次难以忘怀的体验。他们就是我想象中的赫尔曼,乔和莎拉。
大卫·芬奇思考赫尔曼的时间实际上比我还早了十几年。他从他已故的父亲,著名记者杰克·芬奇那里承继了对电影的热爱,而且由于二人起先都对《公民凯恩》怀有敬意,大卫·芬奇在初中时就饶有兴趣地翻阅凯尔的作品。大卫·芬奇萌生了这样一个想法:何不将赫尔曼那马克思兄弟(美国著名喜剧演员)般的敏锐性和新闻业界的背景与电影《公民凯恩》结合起来?于是当杰克在1991年左右退休并想写一部剧本时,大卫建议他把赫尔曼当作主题。杰克喜欢这个想法,多年来,他写了一份又一份草稿,而大卫则努力让它成为现实。由于大卫坚持要求黑白影像,他们为寻找制片方花了将近三十年,等到网飞同意的时候,2003年去世的杰克已经来不及看到这一幕了。大卫·芬奇将电影《曼克》,献给了他的父亲。

Q: 我一直看到很多评论认为《曼克》讲述的是《公民凯恩》的剧本名誉之争。很多人觉得您支持宝拉·凯尔的那种对赫尔曼贡献的不客观描绘。还有一些人抱怨《曼克》轻视了威尔斯。
A: 我对赫尔曼·曼凯维奇与威尔斯的冲突或任何关于名誉归属的事情都不感兴趣。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关注这些,但有件事显然因此被大家忘了:《公民凯恩》是他妈的一部杰作。忘了什么奥逊·威尔斯年仅25岁吧。这是一部杰作。他的生涯有高峰有低谷,但他技艺十分高超,他在方方面面的表现让导演界的我们难以望其项背。我一直觉得,威尔斯给我们留下的东西像大理石和钛金属零件一样,都是不可磨灭的。

Q: 除了解释赫尔曼写《公民凯恩》剧本的原因,还有什么吸引你描绘一个好莱坞历史上的次要角色?
A: 对我而言,赫尔曼·曼凯维奇的有趣之处不在他与任何其他人发生冲突,而在于他与所有人发生冲突,包括他自己。
他不会亲吻他的孩子,不会从燃烧的大楼里救出小狗。他难以相处,他矛盾复杂,他疯狂、鲁莽...如果有什么话能概括他,那就是他没办法控制自己。他就像个翻版的兔子罗杰,所有的事情想做就做。至于理由,就跟他对所有人说过的一样——他乐意。对这小子来说,这是一种能带来快活的真理。
看看他那些又精巧又充满火药味的发言吧:“白葡萄酒和鱼肉一起吐出来了。”“如何让人们去剧院?在街上放电影。”“最完美的均衡是:我不主动工作,我不被人雇佣。”他没给别人造成多大伤害但没人喜欢他。但不知为何,他的坏毛病,他的困惑,以及所有的种种又缓和了他的尖酸刻薄。
所以我觉得可以做一部关于他的电影,就像《君臣人子小命呜呼》一样,讲述一个人如何展开他的工作。

Q: 同时您设法说了些关于电影行业的事。
A: 我认为赫尔曼就足以代表好莱坞了。我不想看电影的拍摄,那是除了看别人敲字之外最他妈无聊的东西了。我喜欢的是赫尔曼本尊,这个点子王在长达九页的《绿野仙踪》的结尾写道:“我想不到什么更好的点子了,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老缠着我,但回过头想想,我算算,我每周挣750美元,哦不,是1500美元,那好吧,看在这份上我还是想一个:把堪萨斯的场景做成黑白的,把奥兹的场景做成彩色的,这是全部了。”
堪萨斯——黑白,奥兹国——彩色,堪萨斯——黑白,如果把这个点子交给沃克·埃文斯(美国著名摄影师),那有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好的电影特效,可惜就这么错过了。

Q: 我们再来谈谈《曼克》的剧作。您把赫尔曼设置为一个聪明的醉鬼,他因嗜赌成性而负债累累,还因为出言不逊频遭解雇,这些在历史上是准确的。您还有一个关于米高梅公司制造虚假新闻广告的次要情节,他们以此阻止选民在1934年加州州长竞选中支持厄普顿·辛克莱。尽管在这部电影中夸大了赫斯特的影响,但这场运动确实发生过。然而您让赫尔曼轻佻地评论了制片厂的这种愚弄公众的行为,他而而介入了这场运动,这是虚构的。那么这些是怎么进入故事的?
A: 我父亲的初稿是对宝琳·凯尔的复现。他认可于赫尔曼并基本写了篇颂文。当我说我不感兴趣的时候,我以为这事就结束了。
而之后我的父亲从厄普顿·辛克莱得纪录片里汲取了灵感。片中表明,当辛克莱竞选州长时,米高梅的[路易斯·b ·]迈耶、[欧文]撒尔伯格和赫斯特串通一气,以不公正的方式打败了他。我当时说,“那可能是会有些八十多岁的老头义愤填膺地把他们煽动为成幕后共犯,但这太古板了。我不明白如何能得到你所希望的那种道德上的愤怒。”
杰克说,“不,别往那方面那么想。想想这家伙,在他的职业生涯里有30%的作品是没有署名的,而他毫不在意。他就是不假思索地签下合同,从不考虑署不署名的事。然而在他创作完《公民凯恩》的剧本后,突然之间事情变了,他“食言”了。如果他放弃了诸如“堪萨斯的部分用黑白”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他不想留名呢?或许这样能让我们明白,有些事情是他想要被别人铭记的,而有些事情不是?
这引起了我的兴趣。于是,当杰克写下更多的草稿时,他开始对这个欠揍的家伙产生别样的理解。这些人的历史能带给我们更清晰的认识,一个发现就是:赫尔曼是个看人看的比谁都明白的家伙。他一边享用着他长达三小时的早餐,一边对撒尔伯格(他胁迫赫尔曼支持反辛克莱运动)说:“你没必要从我这里得到10美元,你有个相机,还有一些拼命工作的人,他们每天会为你挣5美元。何不这样拿钱,去啊。”
之后杰克退出了一阵子。但不久后这些东西又萦绕在他身边。
那时我大概三十岁,我想我开始意识到灵感于我而言是什么了。我当时做完了《异形 3》,我希望能有一颗彗星落下来砸了这一切,这样我就不用忍受了。它到来的频率其实很有趣,这也就是我们关注它的地方。

Q: 是你父亲把它扩展到好莱坞黑暗故事吗?就像在艾尔文·萨尔伯格葬礼后的那次交流中,当赫曼向大卫·塞尔兹尼克承认他很困苦时,塞尔兹尼克说他应该来找他?
A: 杰克接下来的六份草稿都是斯坦利·杜南式的(美国著名歌舞片导演,《雨中曲》导演),《雨中曲》式的,好莱坞梦工厂式的。那些部分是他离开后我和埃里克·罗斯进行的一些调整。
但是杰克确实写了赫尔曼和塞尔兹尼克在索尔伯格葬礼后的场景,我很喜欢。当我们拍摄的时候,我转头对埃里克说:“我终于明白到这部电影是讲什么的了。就如《黑色大丽花》里说的:‘好莱坞会在别人不会搞你的时候搞你。’“
就在那时我看到了詹姆斯·埃尔洛依(《黑色大丽花》的原作者)的影子,那句咬牙切齿的“我连你秘书的秘书这关都过不去。”

Q: 太棒了。赫尔曼说那句台词时,塞尔兹尼克只是耸耸,仅此而已。另一个精彩的插曲是,赫尔曼对虚假广告非常不满,以至于在玛丽恩·戴维斯离开米高梅时,他追上了她,让她告诉梅耶赫斯特希望他撤掉这些广告。而玛丽恩满怀真诚地对他说,“我不能回去,我已经退出了。”
A: 是的,杰克对感知现实的陈述和现实本身相反——这很有趣,因为他总是对的。这两种“杰克主义”完美地向我阐释了好莱坞是什么(我可是笑着说这话的,没有愁云密布)。

Q: 让赫尔曼意外地成为米高梅假广告事件的催化剂是这部电影里很重要的虚构部分,但我注意到,当你使用其他虚构元素时,它们似乎是在为真实的东西服务。比方说,当赫尔曼违背了他们不给赫尔曼任何电影的署名权的协议,并说他想让自己的名字在上面时,奥逊·威尔斯大发雷霆。威尔斯确实有过一次众所周知的大爆发,但那是发生在《公民凯恩》创作的几个月前,他和他的长期合作者约翰·豪斯曼的一次争论中。这件事确实激发了赫尔曼写下凯恩在妻子离开他后捣毁她卧室的场景。所以当威尔斯在曼克面前爆发时,我喜欢你让赫尔曼在那一刻拿起他的铅笔说,“就是这样。苏珊离开凯恩时我们就需要这个。”然后让威尔斯说,“对,听起来不错,”即使他还在生气。
A: 是的,因为在合作中并不总是“嗯,你真行。”有时合作就是会“去你的吧,这就是个垃圾想法。”比如我和我的父亲,我会对他说,“我认为这就是一坨狗屎。”然后他会对我说“你是个什么东西?你26还是27来着?你他妈懂什么?”我们会进行这样的对话,而他永远不会因此受伤,或者回到他的洞穴里舔舐他的爪子、发出哼哼声。他会回来继续工作。
起初我想,谁在乎厄普顿·辛克莱?两年后我重看并思考,哦,它给了我们一个另外的东西。不仅仅是义愤填膺,而是一面镜子,照进了赫尔曼希望为人所知的一面。我想有一个瞬间,威尔斯希望了解他,“你为什么这么做?”赫尔曼坦白,“因为我对此很羞愧,但更为此自豪。”并且你得意识到,说这话对他来说多么艰难。
顺便一提,我没想过威尔斯要抹去赫尔曼的全部痕迹。我认为威尔斯想的是,我都为你准备好了,我为你打好掩护,让你又磨好刀子出口恶气又拥有一条明哲保身的大路(免遭赫斯特的报复)。我觉得威尔斯就是这么想的:这小镇怎么了,你能逃离荒漠却没人为此负责?
我们知道赫尔曼没有百分百地完成这个剧本,但是,当一个编剧拥有透彻领悟世界的天赋,当他能对这一切是如何运作的给予一种审慎的理解,一个极具天赋又沉浸于此的演员也可以说:“这词对我不适用。”我们都知道,在现实里,威尔斯谈论了它,整合了它并想了一堆新点子。但这都是故事发生之后的事,现在要讲的,就是赫尔曼如何交付这327页纸并最终说出:“我现在有空去忙别的了,对吗?”

Q: 我还很欣赏反复出现赫尔曼俏皮话的剧本编排方式。我必须得努力把它们写进我的书里,好让它不像一出糟糕的单口相声。
A: 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剧本实际上就是围绕着它们构建的。这家伙很会对周围的人打趣,他们记下了他说的很多话。杰克把这些话都放在3x5的卡片上,比如“在街上放映电影”那句。然后他会说,“好了,现在编一个于这句话的故事。”我们拥有赫尔曼的应答,而我们需要弄明白他是在回应些什么。

Q:您已经完成了两部传记片了。好吧。您拍了一些关于真实人物的电影,在这些电影里,您比其它类型片更追求真实,这是为什么?它们又不是纪录片,观众都知道会有虚构成分。
A: 是这样么?这里面其实包含了一种强大的责任感。当有人甘愿把他们的生活抛诸脑后,转而将全部身心都放在这两个小时里的时候,责任感便产生了,一种巨大的责任感。而在很多情况下,责任感都是被忽视的。如果我们迎合,我们就会忽视,我们必须对此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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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peace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1-02-18 01:5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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