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与内:有关小说的一点思索
想不出更好的题目,索性整了一个特别唐诺风的,哇哈哈,幸好这篇日记限于友邻可见,不怕丢脸。我想从小说角度谈谈《秋园》《流溪》和“那不勒斯四部曲”给我的不同感受。
《秋园》出版后好评如潮,作为编辑,我很欣喜这书居然唤起那么多人的共鸣,毕竟这年头一个素人的作品能引起关注实在太难了。杨奶奶采用传统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编织情节、塑造人物,不仅秋园、仁受、之骅等主要人物的样子历历在目,就连小泉、满娭毑等人物也栩栩如生,读者被一个个人物的命运牵动,慨叹时代对人的影响。由于两代人的历史过于漫长,小说写得非常紧凑(因为想着力讲述秋园的一生,所以删去了很多枝蔓人物,不过这些乡间人物和他们的故事会在下一本书《浮木》里出现),如水上漂流般掠过了不少风景,尤其是遭苦痛啃食的人心,常常由几句简单的感慨带过。
我完全没有批评的意思,相反我非常敬佩作者杨本芬老师,她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为生存奔波,她没法像很多生活条件优裕的作者一样专心投入创作,钻研写作技巧。我只是单纯从小说读者的身份出发,觉得不太满足,我想知道人物更多的想法,比如秋园更加丰富和细微的内心世界。全知视角有利于呈现广阔的外部世界,但在深入心灵世界方面却力有不逮。这与作者的文学观念与实践有关,暂不赘述。
《流溪》呢,我想不起来张枣儿的高矮胖瘦,因为作者压根没写过她的外貌(假如不是我漏掉的话)。不可思议的是,我居然对一个“面目模糊”的人产生了深刻的共鸣。那么,小说可以舍弃外貌描写吗?答案是肯定的。哪怕我完全不了解张枣儿长啥样,也不妨碍我共情她的爱恨情仇。而很多类型小说(可能以偏概全了,有些纯文学作品同样写不好人物)花了成百上千字描写人物的外貌动作,结果人物还是沦为工具人、纸片人,原因就是“不走心”——我相信林棹写作期间就是张枣儿本人。但支离破碎的情节,沉溺于精神世界的人物,抽象、隐喻叠加甚至虚虚实实的叙述风格,让人如坠迷宫,这必然对读者提出了更高要求,阅读过程也是一个拼凑、联想、共情的过程,情感与理智皆不可缺。然而,相对劳累的阅读也会带来意想不到的丰美果实,读者可能会同时收获心灵震颤和脑力激荡。
在我看来,“那不勒斯四部曲”兼具传统现实主义(两位女主乃至一众配角的形象、举动,那不勒斯的地方特色,种种不一而足)和现代小说(莱农本人详尽的心理活动)的优点,戏剧冲突的推进牢牢吸附着大多数读者的同时,人物的内心世界也敞开了大门,邀请同道中人一探究竟。费兰特是古典文学研究者,但她对通俗小说同样兴致盎然,并从中学到不少吸引读者的写作手法,这也是她的小说叫好又叫座的重要原因。
我想起林棹在播客里谈到上一代人,说他们的心灵犹如荒漠、岩石,几乎从不沟通情感。在生存还成问题的年代(想想《秋园》里为了上学忍饥挨饿的之骅),人们尚且无暇顾及心理情绪这些表面上看不太出来的东西,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而情感经过长久的忽略和压抑,甚至会形成某种机制,刻入基因代代相传。人只需随着惯性向前,对心底的声音充耳不闻。加上集体主义的裹挟,上一代的作者习惯从更宏大的角度书写历史,从外部行为贴近与理解人物。生于八十年代的我们,有幸跨越了温饱,得以在精神世界里停留徜徉,自然而然诞生了与上一代人不同的写作风貌、质地。
我无意于评判两种文学样貌的优劣(唐诺在《重读》里对此有非常精当的描述,见图),只是分享一点个人想法。


最后絮叨两句,作为编辑,我希望我对自己做的书心里有数——它的水平到底几何,横向纵向处在什么位置——不因外界评价而沾沾喜喜或自惭形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