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吸血鬼电影情结的浅论
吸血鬼电影从我们的电影世界建立的二三十年之后,就已经成为了这第七艺术中最为神秘和极具魅力的一部分。这令人畏惧却又因为其特有的诱惑性而令人不禁为他们着迷的黑暗阴影,有着脍炙人口的传说,且不同的地域也有不同的吸血鬼种类。大部分吸血鬼会变身为类似枭或蝙蝠的巨大野鸟,驰骋于午夜的月光之下,一旦他们确定了猎物,他们就会用那两颗尖锐无比的獠牙深入猎物的脖颈,美妙的鲜血为他们延续永恒的生命,苍白无暇的肌肤也在鲜血的滋养之下永葆青春。
电影中的吸血鬼形象虽然没有将现存的吸血鬼传说中的所有形象演绎殆尽,但大部分的吸血鬼电影制作者们显然对吸血鬼传说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才让我们的吸血鬼电影有值得解读的价值。
一、我们最初的吸血鬼情结
正如我们现实中所认知的那样,反派角色必须具有某种魅力才能让受害者接近他们。所有的吸血鬼都有这种特殊魅力,他们或是拥有着绝世容颜,或是博学多才,又或是诗人和艺术家。而更多的吸血鬼拥有催眠猎物的能力。他们能够一眨不眨地盯着猎物的眼睛,那种充满魔力的眼神让你陷入催眠漩涡,幸运的话,从此成为他的奴隶,不幸的人在今晚就会面临血液干涸的死亡。当然,这是吸血鬼本身所具有的魅力,吸血鬼情结所产生的原因不止于此,还有许多更为深层的吸引力。

吸血鬼传说最初在公元前的古希腊神话就已有前身,在此我不过多追述。而18世纪则是严肃讨论吸血鬼的年代,在18世纪下页的西欧,则出现了“哥特式浪漫”(Gothic Romance)文学作品——高大危耸的哥特式建筑为背景所展开的超自然怪异故事,氤氲着浓郁的恐怖气氛。这种类型文学作品的盛行与当时的社会状况密不可分,在正统教会的统治和思想启蒙理性主义的携手并进之下,科学却是击败了宗教和魔术的胜利者。虽然吸血鬼信仰和其他怪物一起被理性主义宣判了真实世界中的死亡,但异端文学和神秘主义仍然活跃于具有先锋思想的文学家和思想家的笔下。
在19世纪初期,法国大革命结束不久,拜伦和波里多利等作家的小说仍然保留着上层贵族的奢靡血腥气息。但真正受到欢迎并且广为流传的小说,则是布莱姆·斯托克以特兰西瓦尼亚山区中古堡为背景的小说——《吸血鬼德古拉》。

二、关于吸血鬼的风格、梦与情欲
虽说在理性主义的引领之下,后浪漫主义和反启蒙者们的思想逐渐衰落和消失,吸血鬼、狼人、梦魇和我们的科学怪人一起变为了只存在于电影中的角色。愿意拍摄他们的传说故事的大部分人是B级片导演,这些充满魅力的怪物的形象有时甚至粗制滥造,有时成为了一个丑角,我们已经很难嗅出他们身上的神秘主义气息。那些在18世纪被奥地利女王、圣职者、科学家、医生以及启蒙主义者们严肃论战存在与否的怪物们,竟然在今日带有了博人一笑的娱乐性质。但幸运的是,他们仍然存在。并且,也有许多优秀的电影作品填补了我们在吸血鬼情结上的空缺。
在二战之前,吸血鬼德古拉伯爵已经成为众多电影的主角。这些电影基本上都是根据斯托克的小说《吸血鬼德古拉》改编,德国电影大师F·W·茂瑙所拍电影《诺斯费拉图》是现存最早的吸血鬼电影长片。影片和小说一样,一位男子从伦敦的一所公寓到特兰西瓦尼亚的古堡,家中的恋人痴心等待他的归来,等来的却是带着瘟疫和恐怖气息的吸血鬼伯爵。这种从英国城市到巴尔干地区的场景巨大跨度和强烈对照,以及当时社会经济的摇摇欲坠,使得市民们真切感受到了被吸血鬼信仰所包围的恐惧。尚且不论《诺斯费拉图》的鬼影和棺材式构图对德国表现主义的影响,其作为恐怖电影和cult电影的鼻祖已经具有了不容置疑的影史地位。

而卡尔·西奥多·德莱叶的电影《吸血鬼》,则充满了坟墓幻想和死亡向往。在19世纪初期,法国作家夏尔·诺蒂埃为“黑色浪漫派”作家波里多利的小说所作书评《吸血鬼信仰与浪漫派气质》,文中提到,“在月夜下的墓地徘徊的梦游症患者实则是被梦魔附身,他们是幻觉的俘虏。”而当时这部波里多利的小说曾被误认为是拜伦的作品,所以诺蒂埃在文中歌颂了拜伦主义和吸血鬼的诗性,并且对古典文学进行了大胆的抨击。他虽然明确表示,吸血鬼信仰和实证性真理相差甚远,但他仍是一个中世纪主义迷信家,“迷信、宗教、幻觉是文学之友”。显然,它们也是电影之友。

在一定程度上,德莱叶的《吸血鬼》中的具备诱惑力的恐怖幻想与诺蒂埃所作书评不谋而合,“梦魔”在诺蒂埃眼中与吸血鬼是同类,他们在幻想的国度里有着操纵人类的强大能力,梦境与夜晚下的墓地是他们所统治的王国。这部带有“黑色浪漫派”气息的电影作品,与“哥特式浪漫”小说所改编的《诺斯费拉图》所带来的观感明显不同。前者的幻觉气氛在镜头下弥漫,各种神秘的意象令人后背发凉。作为一部有声片,它给予观众的心理恐惧和迷惑之感比后者要更为丰富。而后者,只凭单纯的视觉效果和吸血鬼伯爵上楼时的鬼影就令人胆战心惊。

前文所说有关于“梦魔”的部分,几乎影响了后世所有的奇幻恐怖电影。在许多有关于吸血鬼和木乃伊的电影中都有这样的桥段——美丽的女子在睡梦之中被一种神秘力量所蛊惑,在夜晚之中走向黑暗的深处,最后她们来到恶魔身边,成为了他们爱人的化身,步入了死亡的国度。
在环球电影公司开创怪物宇宙之初,出生于传说中的德古拉伯爵城堡所在地的特兰西瓦尼亚大陆西部的贝拉·卢戈西,在电影《德古拉》(1931)中出演了德古拉伯爵。他以独特的贵族气质和阴暗的恐怖气质完美胜任了这个角色。从此德古拉伯爵不再只是《诺斯费拉图》中面目苍白的光头龅牙的恐怖形象,他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高贵俊美的魅力男子。女主角被他迷惑,在夜晚的睡梦中日益憔悴。同时期的环球怪物电影《木乃伊》(1932)的情节设定也是如此——木乃伊王子从坟墓中苏醒,一心寻找自己昔日情人转世的载体。

随着电影工业的逐步发展,这两部电影被翻拍制作更为精良的《惊情四百年》(1992)和《木乃伊》(1999)。恐怖主角寻找转世情人的剧情路线,仍然被沿袭了下来。睡梦中所预见或经历的爱情故事,则是恶魔用来迷惑人心和操纵生命的手段。
并不是说,吸血鬼没有真情,只不过他们对于情欲的渴望是具有强烈的目的性。大部分吸血鬼并不是以吸血为目的接近他们的受害者,在神秘学思想家埃利法斯·利维的观点中,人类和其他一切生物都生活在被光、热、电气、磁气等元素所包围的宇宙之中。而磁气会带来生命力、灵感和思想,磁气的“流溢”会使其他生物获得能量。科学实验表明,温暖的泥土会使刚刚死去的尸体恢复温暖,鲜血也会重新流动。蔷薇花的种子被烧成灰烬,也可以通过复杂的程序使之复活。这些刚刚失去生命的物体急需磁气的补充,来延续自己即将枯竭的生命。
中世纪的人们认为,女人的每一根头发都具有磁气,用炼金师的话说,她们的鲜血就是“可饮用的金子”。当我们在见到年轻的生命时,流溢出来的青春活力会使我们也觉得年轻起来。我们观赏在阳光下初次绽放的小花、看草原上奔腾的骏马,甚至看俊男美女会觉得养眼。花花公子们把美女聚集到自己身边,开车带她们兜风、游戏人间,贪婪地吸食她们释放出的精神力量,用神秘主义学说和超心理学来解释,就是他们能够接收到生物所释放出的磁气。我们的吸血鬼,也急切需要这种磁气来作为自己生命的养料。
本来这篇文章是在谈论吸血鬼电影,结果越扯越远,我也不怕更远了。在《成龙历险记》第四十八集《吸血鬼的血》中,那只藏在古堡棺材里的吸血鬼就是一只磁气吸血鬼。他并不是真正去吸食鲜血,而是四处游荡寻找能够延续生命的“气”,被他吸食的人将会变成他的奴仆。小玉作为一个年轻的生命,身体里的磁气满溢,在特鲁不幸被吸血鬼吸走了气之后,老爹及时把小玉多出来的气输给了特鲁,于是特鲁变得和小玉一样活蹦乱跳、充满活力了。而《德古拉》中的女主角却因每夜被吸血鬼伯爵吸食磁气和血液,身体状况每日愈下、濒临死亡。
若排除吸血鬼所需要的磁气,就他们本身来说,其具备的色情性是不可否认的。当锋利的獠牙深入美丽脖颈的血管,留下两个血洞,其牙齿就如同性器一般侵入女子的体内。这构成了一种施虐者和受虐者双方的关系,体液的流失和交互是性爱的前提,吸血鬼和人类女子之间发生的甚至是一种倒错的尸体爱。血液是跨越生与死两个国度之间的决定性物体,同时,也是联系死者和生者之间的纽带。

血液减少,会使生者逐渐丧失生命力;反之,输入血液则会挽救即将消逝的生命。当吸血鬼吸食生者之时,二者的不同状态会使他们的生命趋于一个交点——吸血鬼逐渐具有活力,生者慢慢丧失生命,当二者的生命之火的燃烧到达了同样的温度,在生与死的交界处邂逅,便是他们一同高潮的时刻。只不过被吸食者的生命之火最后完全熄灭,吸血鬼仍是永生的,在他的生命之火燃料用尽之前,他必须找到下一个猎物。
1979年,沃纳·赫尔佐格所拍摄的电影《诺斯费拉图:夜晚的幽灵》,也是一部公认的优秀吸血鬼电影作品。它具有的视觉化风格让这部作品的艺术水准达到了一个高峰,在各种恐怖意象的包围之下仍然不失哥特式浪漫。在影片最后,克劳斯·金斯基所饰演的吸血鬼,咬下伊莎贝拉·阿佳妮所饰演的美丽女子的洁白脖颈,他带有锋利指甲的手指包裹着她的胸部,女子甚至发出了带有一丝快感的叫声。

与此桥段有着相似情欲表达的,还有尼尔·乔丹在1994年所公映的电影,《夜访吸血鬼》。汤姆·克鲁斯和布拉德·皮特所饰演的俊美吸血鬼,在绫罗绸缎所装饰的豪华房间中召妓,两名美丽的年轻妓女与他们一同享乐,汤姆所饰演的吸血鬼莱斯特咬开了妓女的心脏部位,她却仍陶醉于淫乐之感。

三、吸血鬼信仰对于宗教的倒错和反叛
对于基督教来说,吸血鬼绝对算是异教性质的存在。上述所有关于吸血鬼色情性的讨论,都证明了其与基督教的倒错。而在中世纪的正统教会的统治之下,与尸体性交是一种绝不能容忍的罪恶之举。西班牙的修士们认为,恶魔依附在尸体身上,操纵着尸体的一切行为,这些邪恶的尸体在恶魔的号令之下化身“淫梦魔”,四处残害睡梦中的活人。修士们不得不四处镇压这些邪恶尸体,这种事件在中世纪末期发生得尤为猖獗。当时的女巫、妖术师,都被定义为与邪恶尸体发生非精神层面上肉体关系的人类。而中世纪对女巫的迫害,正是因为教会害怕来自坟墓的异教复活魔术对他们的统治造成威胁。
当然,吸血鬼的信仰与基督教最为直接的倒错,是来自于基督教对肉体的蔑视和禁欲精神。人类的官能被视为罪恶,没有灵魂的尸体也应该腐烂。而吸血鬼和木乃伊所代表的肉体的永生,毫无疑问对于基督教来说是一种异教性质的存在。吸血鬼神秘的诱惑力,代表了他们就如同基督教固有的倒错性角色——诱惑者,伊甸园里的蛇。与他们相对的,就是教育者的身份——范海辛。
范海辛博士是布莱姆·斯托克小说《吸血鬼德古拉》中的人物,他的原型,是在现实中告诉斯托克特兰西瓦尼亚大陆风景面貌和德古拉伯爵人物原型历史文献的布达佩斯大学的东方学者——阿米纽斯·万贝里。在1931年的电影《德古拉》中,范海辛博士就为消灭吸血鬼出谋划策;2004年的电影《范海辛》和将在2022年上映的电影《怪物猎人范海辛》,都以这位吸血鬼研究者为主角。这位万贝里博士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将会以这种方式在这个世界继续存活。

而恐怖与性爱、痛苦和欢乐并存,并非基督教特有的倒错。在18世纪末的矫饰主义的盛行时期,弗洛伊德提出的所谓“死亡冲动”让整个社会陶醉于一种毁灭的快感。渴望死亡,就是一种涅槃愿望。在赫尔佐格的电影《诺斯费拉图:夜晚的幽灵》之中,整个城市被带有瘟疫的老鼠肆虐,人们在广场上享用最后的晚餐,仿佛一场死亡的盛宴。

事实上,倒错的宗教信仰也会把活人变成“吸血鬼”。在1944年,伦敦出现了一个连环杀人犯——约翰·海因。他在日记中写道,“我认为我能够从血液中汲取能量,我意识到,我属于吸血鬼一族。”他在四年间杀害九人,并吸食了他们的血液。他有一种奇特的救世主妄想症,在警察抓获他的时候,他正在钻研一种预防煤气泄漏的装置。他的狂热宗教信仰在目睹身边的人因战争而死之后便转变为一种疯狂的救世主妄想和对神的怀疑,并且具有了一种尼采式的超人主义思想,他对所有的动物(除了人)都尤为关爱。
歌德的长篇叙事诗《柯林斯的新娘》是这么写的——在坟墓里的我被驱使着,继续寻找丢失的财宝,继续去爱失去的男人,吸干那男人胸口的血。这篇以“死与爱欲”为主题的诗,讲述了死去的女性从墓底复活,与活人结成冥婚。这同样体现了吸血鬼与基督教对于禁欲的倒错和反基督教的异教性。

一般来说,善恶二元的对立被基督教式的倒错画上了严密的界限,但在现实中显然并不存在绝对的善恶。吸血鬼在某种程度上虽然是邪恶的载体,但以此为题材的艺术作品却令人产生难以割舍的情结。
时至如今,我们早已经过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现代社会给我们构建的理性思维,要比伏尔泰等人消灭真实世界中所“存在”的吸血鬼所用的理论更加有力。虽然吸血鬼将只存在于电影、诗歌和小说之中,但他们是永远不朽的黑夜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