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我妈做保镖

我妈说，她在下乡做知青的时候， 赶上da chuan lian那个特殊的年代，有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不劳动了，天天搞运动、分帮派，各个帮派之间还会形成鄙视链、互相压制、互相咒骂、甚至会动手抄家伙。当各个帮派逐渐兴起、队形稳固之后，她们（男女知青是完全分开的，女知青队伍里没男知青）就开始“捡漏”，即拉拢暂时还没有“归属”的散户加入自己的队伍，企图让自己的帮派日益强大。

我妈说，当时她只是傻乎乎地每天按照定量劳动、完成自己的工分，没有参与任何运动。最开始没人理她，大家都热火朝天地忙着找自己的归属感，当找到了自己的归属之后，就开始怡然自得地指手画脚操心别人的事，今天批评批评这个、明天鄙视鄙视那个。这些，我妈都没有参与。

某天，好几个帮派的人在我妈上工劳动的时候找上门来，批判我妈没有立场、今天必须落实属于哪个队伍，否则没完。我妈还在劳动，没理她们，她们没得到回应，于是怒了，开始祸害我妈种过的地（当时是水稻和蔬菜）。

也就是在这时候，我妈才翻了脸，理由是：你们可以随便骂我，但不能祸害我的劳动果实，都是一起种地的人，你们不知道种地有多辛苦吗？

尽管寡不敌众，但我妈能做到心黑手毒，抡起锄头就开始反抗，先是警告，警告无果就往她们脸上剁。事实证明能咋呼的人真的没啥实力，那帮人只敢动口不敢动手，被我妈给打散了。

但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我妈下工之后回到住地做饭，一帮人又来找茬，让她今天务必有个立场、决定去哪个帮派团伙，否则就要报白天的仇。这一次她们有备而来，都是带着家伙到场的。

我妈说，当时她只有愤怒，没有恐惧，因为正在做饭，拎起菜刀就跳到桌子上，刀尖指着她们的脸，让她们也选立场：要么一个一个来，要么一起来，杀了你们，我还要去你们家里，但凡惹到我的，我都给你们灭门，先从你们家里男孩子下手！

这个时候，我妈身边只有一个帮手，那就是她的好闺蜜张颖。

我妈回忆说：当时住地的人要么看到这场景吓傻了，要么跑出去了，要么站队到那些威胁她的队伍里去了，唯有张颖，操家伙跳上桌子跟我妈并肩站在一起，说谁敢上来就干死谁，还骂那帮人没良心。

我妈说，我感激张颖一辈子。

事实证明桌子下面那帮人确实只有咋呼的本事，骂了一顿就散了，从此再没来找麻烦。

我妈说，张颖当时也是有自己的帮派归属的，但她没有拉自己入伙。所以我妈当时成了知青点唯一一个没有“归属”的人，一直到这些事件过去、一直到回城。

她不止一次地提起这些往事，每一次我都在想：如果当时我在她身边、而且已经很大的时候，我一定会做她的保镖，甚至很有可能我真的会当时拽一个人开刀见血、杀一儆百。

我问我妈：当时你怒了的时候，喊出的那些话是发自肺腑的吗？

我妈说是的，如果她们蹬鼻子上脸，我真的会杀到她们家里，能拿下几个算几个，现在讲这些话可能像吹牛，但当时那种环境、那种氛围之下，人心都处在特别的阶段，如有必要，是真的可以“顺理成章”地实现的。

我问她：你有那实力吗？

我妈说：你无法想象当时我一个人要种多大一片地，而且没有任何机械设备，长期锻炼，体力是非常好的，再有一点，就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下她早已做了必死的决心，因为环境太为特别、氛围太过恶劣，人真的看不到希望，绝望之下还有什么是做不来的？

我妈总说：和那个年代相比，现在真的太幸福、太幸福了，没什么不知足的。

也许，当年我明确提出将来不结婚、不生子，我妈当即就答应“你随意、你的幸福你做主”的时候，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走过最黑暗的年代，她见识过生活的底限，她太懂得相对岁月静好的今天，没有必要难为任何人、尤其是自己的孩子。

后记：要问当年和她并肩战斗的张颖怎么样了？张颖阿姨跟我妈再次见面是我上高中的时候，具体某一年我忘了（应该是1997-1999年之间），记得是个暑假，那天我在家写作业，家门被敲开，是一个陌生阿姨搀扶着我妈，我妈衣服上脏脏的，吓了我一跳。问她怎么了，她自嘲说看到了多年未见的好朋友，想下自行车打个招呼，但脚底下一绊蒜就连人带车趴在地下了。

那人就是传说中的张颖阿姨，没想到见到本尊是这样一个机缘巧合。

我和张颖阿姨把我妈扶进屋里，检查了一下没有明显的皮外伤，就给我妈吃了跌打药（记得是当时很有名的沈阳红药，还有一丸云安白药里的保险子）。看我妈没啥事，张颖阿姨就给我讲事情的经过：当时是下班时间，一个从马路这边骑车往家走、一个从马路对面骑车往家走，俩人互相对视了一下，瞬间都认出对方，我妈一激动没控制住，于是就摔了。

她们都说：没想到多年以后再见面是这样的形式，笑死个人。

对话中来人得知：其实彼此住得非常近，还不到两个街区，即便如此，这么多年却一直都不知道。

说也奇怪，这人之前不见面也就见不到，见了一次之后就仿佛打开一扇新概率的大门，之后的几年里，有两次俩人又是骑车的时候擦肩而过，我妈要下车打招呼，差点又摔一次，不过这次没趴在地下。

第二次见面，张颖阿姨还是和我妈一起出现的，见了面张颖阿姨就跟我告状：你妈真是的，车技太差了，总激动个啥呢，上次摔成那样没记性，这次又差一点。

那次俩人又聊到很久。

第三次是我妈独自出现的，回家进门就哈哈大笑，说我今天差点又摔了，又看到你张姨了。

我已经无力说什么了。

张颖阿姨再次来我家聊天的时候聊起自己的闺女，说我闺女像她爸爸，长得可高了，一米七五，你儿子要是没对象，咱俩做个亲家吧？

我妈说：你光用嘴说，来两次了也没把你闺女带来。

我权当她俩在开玩笑。

要说也巧，某天我坐公交车的时候，上来一个女孩，个子高高的，上车就坐在我对面（就是背靠车窗的老弱病残坐席），眉宇之间印堂穴的地方画了个小问号“？”，应该是用眉笔画上去的，我觉得好玩，回家还给我妈讲了，说今天坐车看到个女二郎神，第三只眼睛是问号。

张颖阿姨某天真的把她闺女带来了，一进屋我就傻眼了：这不就是那个女二郎神么，只不过今天没带问号。

见面打了招呼，我妈说：我跟你张姨聊天，你俩去你的小屋说话吧。

进了屋我就问她：你是不是某天坐过XXX路公交车，眉宇间画了个问号。

她说是啊是啊，我就是有这个调皮的习惯，所以你见过我？

那天，她还说我发型不好看，拿来我妈的小喷壶和发胶给我做了个新发型。

张颖阿姨再次出现的时候，很遗憾地对我妈说：方姐，太不凑巧了，我闺女跟我说他早就有对象了，都处了好几年了，看来这个亲家我俩是做不上了，这死丫头之前一句都没跟我透风，我压根就不知道哇……

但我不觉得遗憾，因为在那个年纪里，其实我已经打定主意以后要做吃斋念佛的生活了。

张颖阿姨的闺女很爱美，大学毕业之后就开店卖服装、卖化妆品，门店距离我家也不是很远，步行两个街区一个很繁华的步行商业街，后来据说赔了不干了，又去找工作上班，跟之前相处了多年的男朋友顺利结婚生了一个孩子。

某天我妈突然推给我一个微信，说这是你张颖阿姨的女儿，你见过的，她娘俩又来我家了，聊起你，说要跟你加个好友。

通过之后我俩就聊了起来，多年未见，她的女儿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问及我，我说我已经明确跟爸妈表示要单身主义了，爸妈也支持我，我早晚要做和尚的。

她说那我祝福你。

她还给我透露了一个小情节：第一次来我家见面之后，回到家，张颖阿姨问她方姐的儿子感觉怎么样，她的回答是：

“她儿子很特别，墙上一屋子的电影海报，但没一张海报上有美女，都是科幻和战争的，而且他儿子还看佛经、用毛笔抄佛经。”

确实，当时我有用电影海报贴墙纸的习惯，但我从来没意识到我没贴过大美女。

然后，她就跟老妈老老实实交代了自己早已有男朋友的事实。

她说：我妈老失望啦，我妈太想和你妈做亲家啦。

即便如此，张颖阿姨也从来没劝过我要考虑结婚生子什么的，她还是跟我妈并肩战斗的时候一样的三观：尊重别人的选择，不强迫别人站队。

张颖阿姨搬家之后，委托她闺女向我要了一副毛笔字，装裱之后挂在了新家的客厅里激励家里的小孩好好学习的，说看到方姐儿子这幅字就能想起方姐来，虽然做不成亲家，但这情谊是一辈子的。

我说是啊是啊，毕竟她们俩是战友嘛。

装裱后的返图我没存，只能找到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