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
我的小学生活并不十分愉快,因为我是转校生。
二年级那年,我父母搬到城里,我跟着从镇上的小学转到县城的小学。大多数人可能对“转校”这个概念并不清楚,认为那没什么,相反还可以认识更多的朋友,但是对于我来说那段时间实在很煎熬。我妈每天很早起床给我做早饭,煎鸡蛋、去外面取牛奶,她要在我起床之前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以免耽误我上学。从我家到学校有很远一段路,我爸在开始工作之前,先送我到学校,然后再原路返回,一来一回通常需要两个小时,所以我也要很早就起床。最麻烦的是雨天,骑着那辆没有雨棚的车很容易滑倒,要么我们只能穿着雨衣,小心翼翼地骑过去,要么我得更早起床去挤公交车。下大雨的时候,穿雨衣也没什么用,雨水会顺着帽沿流到内衣的缝隙里,因为这个我感冒过很多次。
我并不想转校,作息时间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我舍不得原来学校的那些老师和同学。在以前的学校里,我是最受老师喜欢的学生。我年龄很小,比同班同学平均小一两岁,但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老师们对我关怀备至,班上的同学们也很友好,几乎所有人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有男孩有女孩,我们住在同一块地方。下课我们一起做作业,上课偷偷扔纸条,写悄悄话,或者逃课去游戏室玩电子游戏。我们还一起去上厕所,女孩去女厕所,男孩去男厕所,上完厕所后再一起回教室。
我们班主任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孩,刚考上教师资格,她说她是第一次当班主任。开学第一天她选了我当班长,原因是我看起来很可爱。每学期期末拍照的时候,她总是站在我旁边,搂着我的肩膀,有时候还抱着我。她不是第一个说我可爱的人,我以前幼儿园的女老师也说我可爱,我猜可能是因为我皮肤很白,还有点胖胖的。
年底前我爸妈在县城找好了房子,尽管他们已经提前告知了我这个消息,但真到要离开的时候,我仍然难以接受。一想到再也看不到这里的朋友了,我就开始崩溃大哭。我在我爸面前哭闹过很多次,头几次他还试图安慰我,但很快他就厌烦了这种情绪,对我的态度逐渐变成了嫌恶和指责。他说很多人想要这样的机会,我却不知道珍惜。其实他是对的,这种机会来之不易。如果我们想要更好的生活环境,总要牺牲一点东西。
我只能安慰自己说一切都会变好的。
如今回想起来,如果当初我拼命留在镇上,可能现在真的已经变成了到处游荡的小混混,或者老师口中某些不学无术的废物。无论如何,我还是和他们一起离开了,所以现在我得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喝没什么味道的牛奶,拼命去挤全是人的公交车。
第一次去学校是我爸妈和姑姑带我去的,他们商量之后决定先带我去见我的班主任。我当时就预料到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因为我们都没见过她,也没有联系方式,我们甚至都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果然,我们站在办公室外等了很久,门一直关着,灰色窗帘把里面遮得严严实实的,我们什么都看不见。我爸妈不敢贸然闯进去,他们认为直接闯进去是不礼貌的行为。我姑姑给她认识的人打电话,可能是校长,也可能是她某个当老师的同学,辗转多次之后,我们在外面等着的消息终于传到办公室里面。门开了,我的新班主任站在门口,她打量了我们几眼,然后邀请我们进去。我姑姑拉着我的手,轻轻的走到房间里面找了个椅子坐下。
班主任老师戴着一副很大的黑框眼镜,看起来四十几岁,比我父母要大很多。她的嘴巴很小,鼻子也很小,很难想像这么小的鼻子是怎么把眼镜托起来的。她的头发是卷曲的棕黄色,很自然,好像天生就是这样,我妈妈也是同样卷曲的棕黄色,只是她是烫染之后才变成这样的,而且隔段时间就要烫一次。我们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我姑姑把手放在大腿上,小腿靠着椅子自然下垂。她平常坐下时都会翘个二郎腿,但是这次没这么做。
新班主任是教语文的,不苟言笑,她平静地问我的年龄、成绩一类的问题,问完马上低下头写些什么。我感觉她只是在例行公事,实际上她并不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因为不管我说什么她的表情都没有变化,她比电视里拿着话筒采访的记者还要冷漠。整个上午她脸上唯一一次变化是听到我比她女儿小两岁的时候,皱了一下眉毛,但很快又恢复平静了。坐在旁边的英语老师一直插话,表现出对我很感兴趣的样子,她笑呵呵地问我的住址、性格、爱好之类的信息,并且热情地和我姑姑寒暄。她们从教育谈到种花,她问我姑姑在阳台上怎么浇水才不会滴下去,以及怎么把废水的营养弄进土里,这让我有种来到家门口的菜市场而不是学校的办公室的感觉。我看她不管听到什么都笑得前俯后仰,好几次都想跟着笑,但是旁边班主任老师一直面无表情地批改作业,于是我只能拼命忍住。
十点多的时候我爸妈和姑姑走了,我被班主任老师带到教室里找了个位子坐下。当时教室里正在上音乐课,闹哄哄的。音乐老师坐在台上的电子琴旁边专注地弹着一首我没听过的曲子,很好听,节奏轻快,我顿时对她肃然起敬。那时我已经学了很久的电子琴,却始终记不住琴键的位置,我很羡慕她这种熟练弹键盘的人。只是这种敬佩之情并没有持续很久,后来我了解到,她其实只会弹这一首曲子。
我的新同桌是个女孩,叫莹,我到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她的名字和她的样子。她皮肤很白,扎着马尾,不爱说话,比我还要腼腆,每次都是我问她问题时她才回答,而且总是一两句话就说完了。她站起来比我高很多,所以我觉得她很有安全感,不过同龄的女生总是比男生高,我只能无奈地接受这一点。这种莫名的安全感不完全来自于她的身高,还有她的善良,就算她不说话我也能感受到她的善良,因为上课的时候我没有书,她主动把书放到桌子中间,让我也能看见,这事让我感动了很久。
放学的时候正好轮到我们俩打扫卫生,她给我分配了一小块地方,然后我们各自行动,很快就弄完了。我们背上书包准备回家,她走出校门时冲我挥了挥手,说了声明天见,声音很大,我站在大门的另一侧也能清楚地听见。我也冲她挥了挥手,但没有出声,我不太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话,主要是害怕别人注意到我,而且我说话声音也并不好听。
我离开的时候认真地看了看这学校的校门。赤色的屋檐下有三道门,中间那道门很大,两边分别有一道小门,都是可以直接推开的铁门,它们被漆成了黑色。每天上下学只开最左边的一道小门,所有的学生都从那儿进出,有门卫在维护秩序,偶尔会拥挤,要排队等一会儿。我当时觉得学校的门很大很大,比我们镇上的小学大得多,就像宇宙一样大,而十年之后再次经过那条街时,却觉得校门很小,甚至比旁边百货商店的玻璃门还要小。我在这里度过了四年时光。
两个月后我的位子从最后一排移到了第一排,很快又从第一排移到最后一排。我的同桌变了很多次,男孩女孩都有,他们的共同点是都很热情,他们主动帮我解答各种困惑,附带吐槽班主任和其他老师。我从他们口中得知英语老师并没有我第一次见到时那样温柔,相反她脾气暴躁,经常体罚学生,我的同桌里有三分之一被她揪过耳朵,另外的三分之一被她骂哭过。她上课常说的一句话是,严师出高徒。我当时信以为真了,觉得她这么笃定一定是有原因的。
同学们的关心和照顾并没有缓解我进入新环境的焦虑,我对这里的老师们有种天然的恐惧。在我眼里,她们要么冷若冰霜,要么暴怒无常,尽管我已经尽力满足他们的要求了,但还是常常事与愿违。她们就好像突然迎面飞来的甲壳虫一样,总是让我避之不及。
果然上学第二天我就被批评了:班主任老师说我没穿校服,让我赶快去订做一套。我搞不懂一件纯蓝色的衣服竟然也要订做,我在回家的时候在路上顺手买了件现成的,结果第二天穿去学校却和其他人颜色不一样,因此我被所有人嘲笑了一天。
我们的课本里有一本书叫《字词句》,那本书我跑了很多地方,最后终于在一家小书店里找到了,但是上课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买到的书叫《字词句宝典》,他们的书叫《字词句》,虽然封面只多了宝典两个字,但里面的内容完全不一样。我假装跟着老师念书上的例句,眼睛却不得不一直瞟我同桌的书。老师发现了我,盯着我看,然后走到我面前停下脚步。虽然她什么也没说,但是我看到了她眼神里的无奈和轻蔑,好像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有天下午,我不知怎么惹恼了英语老师,她让我拿着书站在教室前面。她说话的语气充满愤怒,好像我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在我站起来之后她大声对全班说,转校生成绩都差。她口中的转校生显然指的是我。我吓坏了,不敢看她。她明嘲暗讽了很久,具体说什么我没听清,但是肯定是对着我说的。
时至今日,转校生不如本校生这样的言论我仍然无法苟同。她粗暴地把转校生和本班学生分成了两个阵营,就像这样做能显示出她很精明似的,她以为自己一眼就看清了问题的本质。
我不得不忍受她们随时都可能爆发的嘲讽和轻蔑。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好几个月,还好一段时间之后我就不那么焦虑了,可能是因为渐渐熟悉了新学校的环境,也可能是因为班上的同学们不再那么陌生。放学后我会在操场上走几圈,然后去教学楼后面的植物园逛一会儿,那里平常都关着门,只有放学后才开着。我每天经过大门的时候会和门卫大爷打招呼,问他吃饭了没有。他半躺着在雨棚里休息,不时睁开眼睛,如果看到我来了就起身挥挥手,有时还会给我几颗糖,他觉得我这个年纪的孩子一定喜欢吃糖。但除了说声谢谢我也不能回报给他什么。
我现在知道了班上很多同学的名字,尤其是在回家路上经常碰到的那些人。我们家搬到了离学校近一点的地方,我每天放学后可以走路回家,但上学不行,还是得坐公交车。住在那片区域的同学里有一对姐弟,他们也是走路回家,我经常在小卖部或者十字路口看到他们。最初我们不打招呼,直到有一次那两人中的女孩子从后面叫我的名字,我转过身去等他们,从那以后我们都一起走。
班主任老师坚持一周换一次座位,她说这是为了让每个人和班上的其他所有人做朋友,我觉得没有必要,其实最后还是会形成不同的圈子的。
我现在的同桌叫瑶,上周五换完座位她就背着书包走了,我还没看清楚她长什么样子,但是和我一起回家的同学经常提到她,还有晴晴,他们说她俩是最优秀的学生。
“她们的成绩名列前茅,长得很漂亮,经常代表班级参加学校的活动,演讲、绘画、书法什么的,她们是班上所有男孩和女孩的楷模。”当然这样的说法有点夸张,但是在老师们的口中她们确实常常被作为大家学习的榜样。
从前别人对她的评价只限于标签式的描述,现在真实的她就坐在我旁边了,倒给人一种虚幻的感觉。这让我有点紧张,不仅仅是因为大家赋予她的好学生光环,还因为我发现她竟然是一个腼腆内向的人。在此之前我以为她活泼外向,无所不能。整个上午我都不敢找她说话,她也没有找我说话,我们之间唯一一次交流是她把发下来的作业递到我桌子上的时候,我说了声谢谢。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拿出一个粉红色的餐盒,取下眼镜,一个人在座位上吃。我想让她跟我一起转身去另一张桌子,我们可以和后面的那两个男孩一起吃,但是她好像并不想说话,低着头避免和我眼神交汇,于是我立刻放弃了这个想法。她吃完后就拿着盒子走了。可能她还不太习惯和男孩交流。
她很喜欢抿嘴唇,隔几分钟就要抿一次,我看到她上嘴唇已经有了口水留下的淡淡唇印。她嘴唇很红,像是涂了口红,但是实际上没有,我看到过我妈涂的口红,涂过之后嘴唇和皮肤的颜色对比起来特别明显。她上课经常瞌睡,尤其是音乐、美术这一类的不重要的课程。上英语课不会,她是英语课代表,我们英语老师一直关注着她。
我发现她上英语课最认真,从来不开小差,不说小话。她只会出色地完成课堂作业,然后得到老师的称赞。我以为她最喜欢的是英语课,或者最喜欢的老师是英语老师。下课之后我问她是不是喜欢英语老师,她没有回答,只是说那是尊重。
我一直认为尊重的含义其实是疏远。我绝不能和我尊重的人成为朋友,我不会和那样的人说话,或者一起做事,更不能一起玩耍。瑶的尊重里肯定不包括这个,她的尊重表示的应该是亲密。她很喜欢英语老师,下课经常去办公室,英语老师也很喜欢她,近似于对女儿的那种喜欢。她们俩互相尊重,互相欣赏。她是她最喜欢的学生,而她是她最敬重的老师。
这是我从前的看法,直到一场激烈的冲突爆发。如果不是那次冲突,我可能会一直这样认为。不只是我,所有人都这么认为。我们都没有意识到,矛盾总是隐藏在最深处,而且无处不在,只是很多时候它没有爆发而已。
那天英语课的时候,瑶低着头写了张纸条,刚好被老师看见了,老师生气地让她站起来,问她在干什么,她没回答,于是老师让她到教室外面站着。英语课我们教室外面通常都站着一大群人,要么是问题回答不上,要么是作业得了个不及格。虽然老师对其他同学都疾言厉色,但是还是第一次这么对瑶。
下课之后我看她闷闷不乐,问她是不是不开心,她没有看我,只是说没关系。我敢肯定她和平常不一样,好像是沮丧,又好像是委屈。我妈骂我之后我也是这样。我安慰她说这没什么,但是她没有理我,一直把头埋在臂弯里。我当时不以为意,以为这件事结束了,没想到第二天发生了一次更大的冲突。
“瑶说英语老师是老巫婆,被她知道了。”这是和我一起回家的朋友告诉我的,我问他听谁说的,他说全班都已经知道了。
“不是瑶说的,是另一个人说的。”有很多人赞同这种说法,在他们眼中,瑶是那种乖巧懂事、讨人喜欢的女孩,她不会做出违背这种形象的事情,更不会说出“老巫婆”这样的话,一定有人陷害她。那时候乖乖女还是个褒义词。但是他们口中的另一个人,连作为她同桌的我都不知道是谁。在我看来,她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敌人。
我也会常常把她想象成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孩,纯洁可爱,美丽大方,她是懂事乖巧的人,和那些不爱学习的女孩不一样。可没有人想当乖小孩,我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就算是被塑造成“三好学生”的单纯小女孩也不例外。
午休的时候英语老师走到我们这张桌子旁边,质问她有没有说过,她低着头紧闭双眼,不敢说话,也不敢抬头。过了几秒钟她心里好像默认就是她说的,开始责怪她,说自己对她那么好,却得不到一句感谢。她还说了“白眼狼”这一类的词语。我看到她眼泪从眼角流出来,头低得更厉害了。
老师走了之后,我想安慰她,但不知道该怎么说。我递给她一张纸巾,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她接住那张纸,趴在桌子上继续哭,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那天下午放学我一个人走回家,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恰好看到了她。她在等红绿灯,看着灯光发呆。
我叫住了她。
她冲我挥手,我赶紧跑过去。
“你也住这里吗?”
“是啊,我一直都住这儿。”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语速很快,语气轻松,说话的时候一直抿嘴唇,还频繁地眨眼睛,我能感觉到她此刻的心情并不差,至少表现出来的是这样。绿灯亮了,她说她要过马路了。
我说再见,举起手示意她先走,她抿嘴笑了,也说了声再见。
我想这一刻她已经重新变回了那个优秀的学生代表。
那一瞬间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她一定把我当成了她的朋友。我从来没看到她对别人笑过,它笑起来依然很可爱。如果把范围缩小到班上的话,我可能是她唯一的朋友。
那是我们为数不多的交流里面最长的一次,和她做同桌的一周结束了,我们再没有第二次成为同桌的经历,只是我们偶尔还会坐在一起闲聊,体育课、午休时间,还有放学回家偶遇的间隙。我们的友情持续了很久。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英语老师仍然把她看成最优秀的学生,她们之间友好且互相尊重,甚至在她转学之后,她也常常提起她,对她有很高的评价。
三年级下学期她去了另一个地方上学,我们失去了所有的联系。
四年级的时候我成功变成了班上最优秀的学生之一,五花八门的头衔让我应接不暇。班主任老师让我在运动会上拿着班级的旗帜站在队伍最前面,还让我在班会活动单独表演一段诗朗诵。这一切都源于我的学习成绩稳步上升。我常常拿到各项考试的第一名,并且远远地把第二名甩在身后。英语老师在课上多次表扬我成绩优秀,说我的试卷让她印象深刻,她记得我只错了一道选择题,接着故作责怪地说如果我下次再错就要打手心。
除了上课之外,我把大量的时间都花在了能让我获得荣誉感的事情上,老师顺势安排我作为班级的代表去参加学校的各项活动,我也因此结识了很多朋友。曾经是男生里成绩最好的同学现在不得不和我分享第一名的位置,我们一起做作业,玩电子游戏,他爸妈经常叫我去他家吃饭;班上有个女孩叫圆圆,虽然成绩不好,但是长得很漂亮,我们分别作为男女生代表参加学校的升旗仪式,认识她之后我发现了一件事情,大部分长得漂亮的女孩其实都很单纯;我还和班上一个女孩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她叫晴晴,是班主任老师的女儿。
我和她的相识完全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一个交谊舞的活动,一共有四个人参加,我和她都在名单里。那天下午班主任老师叫了四个人去办公室,四个人里有我、圆圆、晴晴,还有一个戴眼镜的男孩。老师说学校准备推广交际舞,每个班先选两对男女去学,学完之后再回自己班上教其他的同学。当时我听到这段话,满脑子想着如果每天下午放学后去舞蹈室学一个小时,我就赶不上家里的晚饭了,所以最好是不去。可她说完之后并没有给我推辞的机会,让我们立刻背上书包去舞蹈室。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她补充说我们四个是平常广播体操做的最好的人,这句话一瞬间就打动了我,我觉得这是一项巨大的荣誉,我立刻决定认真学好它,绝不能给自己和班级丢脸。
到了舞蹈室后,我发现教室里的人并不多,这更让我确信这是一项荣誉,属于少数人的荣誉,而我幸运地成为了其中一员。
过了一会儿,舞蹈老师来了,她站在台上,快速地介绍自己,然后讲了时间安排和纪律规范,她最后强调:交谊舞是一种需要男孩和女孩合作完成的事情。说完她笑了笑,继续说男孩要保护好女孩。台下喧闹起来,涉及到男女,或者准确的说,涉及到性别的事情,总是让人无比兴奋。
她的第一条指令是让我们和同组的男孩或女孩牵手。教室里喧闹起来,女孩们尖叫个不停,男孩捂着嘴咯咯笑。我看了看站我旁边的晴晴,她忙着往手上擦护手霜,擦了一层又一层。
她的护手霜是牛奶香味。我们很自然地牵手,是我主动的,她没有抗拒。
过了一会儿舞蹈老师在大家的扭捏中宣布今天可以回家了,她严肃地说从明天开始要学真正的动作,到时候大家需要投入更大的精力。我大声说好,晴晴捂着耳朵,做出一副嫌弃的表情。我知道她是故意的,要是她真的嫌弃我,就不会和我牵手了。
那天结束的时候她让我以后早点来,我们可以趁着没人的时候提前练习,我同意了。我发现她的脑子里就只有怎么做好这件事,没有其他和性别、羞涩、欲望有关的“邪恶”想法,至少和我一组的时候没有。这让我很开心,我喜欢这种认真做事的人。
我们俩每天一放学就去舞蹈室,圆圆也想每天都去,但是她的搭档经常缺席,她一个人去没意思,久而久之四个人里就只剩我们俩了。我到现在还不知道那套舞真正的名字,所有人的都叫它“交谊舞”,舞蹈老师不这么叫,她说什么我没听清,只听到了个舞字。
实际上这套舞有点像我们正在做的广播体操,动作不复杂,但幅度很大,需要在不同的地方左右跳动、走位、摇头晃脑。它不像真正的舞蹈,不需要多么柔软的四肢,只要屈膝屈肘即可,和广播体操的最大的不同点是它要两个人配合才能完成。我们俩学的很快,配合得很好,通常第二天就能复现头天的动作。
为了尽快记住动作,我每天回家之后还会自己一个人练习。我妈说我从来没这么认真,她叫我吃饭的时候我总是要拖到一套动作跳完之后才吃。我一个人对着墙壁练习,偶尔会幻想对面有个搭档,只是每一次当我的脑子里尝试勾画那人清晰的轮廓时,她的样子都和晴晴一模一样。
第二天跳的时候,我看出晴晴也提前练习过,因为舞蹈室里的其他人都记不住动作,只有我们俩记住了。舞蹈老师让我俩站在台上为其他人示范,开始我有点紧张,怕自己比划得不标准被嘲笑,晴晴似乎不在意,自顾自地做完了。他坦然地接受大家的掌声,微笑着鞠了个躬。这一幕给了我莫大的鼓励,我认为我也可以做得像她一样好。她的眼神坚定,充满毅力,这样的意志加上强悍的学习能力,很难不让人信服。
跳的过程中我们仍然存在很多问题,比如面对面的时候总是笑场。这套舞需要两人面对面的时间真的很长,隔几秒种就有一次。我们张开手臂,我把她的手紧紧握着,怕她转身的时候摔出去了。我们眼神对视的时候一定会大笑,要么她先笑,要么是我,所以我们都尽量不看对方。从身高上看,我比她矮一点,我只能低头看着地面,她抬头望着天空,我们通过这样的方式度过了最初的尴尬时期。
在之后的时间里我们不断尝试正常地看着对方,从开始的狂笑不止,到后来能憋住一分钟,两分钟。最后一次练习的时候,我们终于可以忍住了。我们面对面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她皮肤白皙,眼睛很大,眼睫毛浓密,头发扎成了马尾,五官清晰可见。
“你可以叫我姐姐,我知道你比我小两岁。”她似乎有点害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摸了摸鼻子。她在收拾衣服的同时斜眼看我,观察我的反应,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用一种善意的微笑草草结束她的问好。
这是友谊的开始。
从那以后我们的交集逐渐多了起来。每天课间操我们站在班级队伍的最前面,为班上的同学示范怎么跳。她有时候会出错,踩到我的脚,然后快速地缩回去。如果我们转向了两个相反的方向,她会把我拉回来,恶狠狠地瞪我一眼。如果我们靠得太紧,我会自动往后退,她满意地点点头。她出错的时候,你不能当面指出她的缺点,如果你很直白地告诉她,她就一直不和你说话。我倒不介意这样的相处方式,我可以包容她。就算她真的生气了,我也可以等她气消了再继续谈论我们两人做的不好的地方。
“你喜欢她。”圆圆趴在我的桌子上看着我说。
我惊愕地矢口否认,我突然意识到承认这件事意味着什么。那时我刚刚得到老师和同学的认可,我还想拥有更多令人羡慕的头衔、站在学校的舞台上领奖,显然这些只能在我符合大家对于好学生的期待时才能实现。早恋违背了好学生守则。
我对成为一个好学生有着近乎狂热的追求,无论何时都把大人的喜欢放在第一位。我觉得晴晴也是,在我眼中她比我更像一个优秀的学生代表,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各科成绩都是第一名。这一点我不需要问她就能知道,当我们俩默默的看着对方的眼睛的时候,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另一个版本,对正向的价值有着更狂热的迷恋。
我当时还不知道,圆圆用“喜欢”这个词来试探我的时候,其实她自己已经有男朋友了,那个人是她学交谊舞时的搭档。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好上的,她没有告诉我。有一天我从她的笔袋夹缝里发现了一根烟,是那种男孩会抽的烟,于是她不得不向我坦白这东西来自于谁,以及事情的来龙去脉。
很快这事情被老师发现了。最初是英语老师说看到他们坐在学校后面的植物园里,后来我们的班主任老师亲眼目睹他们牵手走出校门。第二天他们的家长被请到学校,我听到办公室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应该是水杯被扔在了地上。有个女人哭哭啼啼,说个不停,我隐隐约约听到她说要他们保证断开联系,让他们以后再也不说话了。
我不能理解家长们为什么要哭,他们总是考虑很多,担忧一些根本不会发生的事情。据我所知,牵手已经是圆圆和她男朋友最亲密的动作了。圆圆说他们只牵过一次手,当然不包括跳交谊舞的时候。她很抗拒肢体接触,她觉得他们最好的相处方式仅限于一起上学和回家,他也认为他们目前最重要的任务是学习。她可能真的只是需要一个人陪她上下学而已。
她是一个坚强乐观的人,自始至终没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但是在思想极为保守的年代,一点点错漏都可能让她成为众矢之的,不只是她,也包括我,包括所有人。
这件事带给我难以言说的恐惧,特别是当我看到圆圆哭红了眼睛,从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我想到了自己。我意识到自己绝对没办法承受这样的痛苦。我会崩溃大哭,比她哭得还惨。难以想象我妈会用怎样的态度对我,她可能也会哭,遇到一点小挫折她都会哭。我爸肯定会让我跪在地上,之前我哥犯错的时候他就让他跪在地上。
圆圆的事情在班上引起轩然大波,大多数人持鄙夷的态度。那时候大家都还是小孩子,还处在不自觉地模仿大人说话和做事的阶段,如果大人们不厌其烦地把早恋描述成洪水猛兽,小孩们也会这么认为:早恋的人不务正业,早恋的人肮脏不堪,早恋的都是坏学生。我在想如果发明“肮脏”这个词的人还活着,他会不会觉得如今这个词被如此粗暴地当成标签贴在别人身上,这种行为本身就没有多么光鲜。
我无从探知晴晴的态度,因为我们没有交集了。进入六年级之后,我们不用去做课间操,这段时间被用来在教室里读课文,背单词。我和晴晴的座位隔了很远,上课的时候我可以看见她的后脑勺,但是大多数时候只能看见一点点。我只能偷偷从人群的缝隙里寻找她的头发、耳朵、脖子、发卡。我不确定她有没有找过我。
我很自觉地没有在下课的时候找她,而且在放学后等她离开了才走,其实不用刻意如此,我想如果我们都没有和对方交流的想法,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碰到了。
我在那学期的期末考试中成为了男生里成绩最好的,她还是女生里成绩最好的,这种优秀且疏离的状态持续了很久,直到毕业的时候都是。
我记得毕业的那天,英语老师特地来教室,说了一大堆无关紧要的话,大致意思是让大家毕业之后不要忘记她的样子,她也不会忘记大家的样子。我实在是不能相信她竟然会萌生出这样想法,我觉得就算是只记住八十几个人的名字也很难,更不要说容貌了。但这不重要,其实我对她唯一的期望不是她能记住我,而是她以后不要这么暴躁,她还得继续当很多人的英语老师,她得明白,不是每个人都能容忍不留情面的指责。
结尾的时候她念了一遍上英语课时的经典台词:I see you,然后转身离开了。这一个瞬间我竟然觉得她佝偻着背的样子很像我的奶奶,悄悄走近,然后放下盘子里准备好的牛奶,又悄悄地离开。她对I see you有一种执念,每次上课都要重复很多次,本意是提醒所有的人集中注意力,但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有股惊悚的意味,好像我们时刻都被她监视着。还好英语课我从不打瞌睡。
其实她还算一个善良的人,偶尔也会温柔地拍拍女孩子们的脑袋说好好学习,只是那些毫不留情的批评实在让人印象深刻,以至于我到现在还能想起她张大嘴巴,露出暗黄色牙齿,口水四溅的样子。
上了初中,上了高中,我经常怀念曾经念着see这个单词的日子,那时候我还不懂英语,也不懂中文,只知道一遍一遍默念一个英语单词和它的中文注解,然后努力把它背下来。see,看见,see,看见,see,看见……
每一次我开始念它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想到曾经和我同行的那些人,想到一个女孩,以及和她在同一时空的场景。那样的场景常常发生在所有人都很倦怠的时候,我趴在桌子上,半闭着眼睛,无所事事地看着窗外,或者慵懒地和同桌闲聊。我开始艰难地寻找她的位置,有时候在前面,有时候在后面,如果我们在同一排,我会探出头去,绕过中间的十几个人,找到她的身影。
我记得有天下午,我坐在第一排,她坐在最后一排,无聊的音乐课上,我转过身去,一眼就发现了她。她刚好也注视着我,眼神交汇的刹那,她睁大眼睛,挑起眉毛,抿着嘴唇,做出抹脖子的动作。我闭上眼睛,嘴角上扬,脑海里浮现出她说喜欢这两个字的画面。
这样的瞬间当时一定存在过,绝不只是在我的想象中。我看到了她瞳孔扩张的过程,就算只是细小的变化,我也能捕捉到,因为她不会轻易出现这种动作,只有看着我的时候才有。
我将永远记住这个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