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取瑟而歌》札记(二)
三
我跳开了写林徽因的这篇,以写穆旦这篇为开端。这当然是出于情感,也出于偏见。另外也是觉得我毕竟有点阅读穆旦的基础,理解起来更容易一点。不过,我可能想错了。
读这篇也花了两天,倒是不分了两次,而是中间我曾停下来去阅读比如西渡的《爱的可能与不可能之歌——穆旦<诗八首>解读》这样的文章,希望能辅助理解,还要停下来搜找张定浩文章中出现的“知识点”,时间花费较大。但是两天读完,我的感觉是我其实应该在每天能投入阅读的时间有限的情况下,多花几天来读完这篇文章,没有必要着急,应该投入更多的精力在那些“知识点”上,因为这其实是基础,没有这个基础,其实是谈不上对“技术手段”的理解的,可能还是停留在对文辞或者汉语之美的感觉上,没有进入知识理智的层面。具体来讲,就是我虽然也有在网上查了一下什么叫音步,大概有一点体会,但是实际上却搞不懂为什么穆旦的《发现》是六音步。搞不懂这个,虽然不影响对文章的阅读,但是却失去了理解这首诗的节奏与韵律的可能。我记得我高中时读辜正坤先生的《中西诗鉴赏与翻译》一书,里面是有教过这些,可惜当时读得囫囵,根本没有记住,读这篇的时候也没有将辜先生的书翻出来重新看一下,实在遗憾。这大概也是一个教益,阅读的时间本来就是有限的,还是应该没有搞懂一个东西之前,不要仓促前进,否则就是翻书,而不是读书,其实无益。以后应该吸取教训。
话说回来,我之所以如此在意音步这些东西,可能与我自己的一个倾向有关。我原来读中文系的时候,偏好鲁迅,但是我在阅读研究鲁迅的那些论文和著作的过程中,逐渐感觉的有些研究,尤其是拿海德格尔或者存在主义哲学的一些东西来往鲁迅和鲁迅的作品上去套,是不是有点过度阐释的味道。这种阐释当然有它的价值,我起初也是非常迷恋那些文辞和思想,收获颇多启发,但是后面逐渐觉得如果这些文辞其实并不能从鲁迅的作品中自然地生发,而是研究者附会上去的,那么是不是就只是在逞文辞之美,其思想是不是因此其实也是无根的?可能是因为这种想法,导致我逐渐向形式而非思想内容偏向,本科的毕业论文也是用巴赫金的复调来分析《彷徨》中的几篇小说——虽然并没有完全摆脱思想分析,但是对叙事技巧的注意已经成为那篇论文的重点。可惜我当时已经要去读德国古典方向的硕士,没有时间再往这方面继续深入。后面我夫人(当时还是女朋友)想去南京大学读形式美学方向的博士,我是全力支持,可惜她最后没有上,我也失去了继续关注形式美学的最后一个机会。不过我对形式的在意,从那时候起就一直保留了下来。
张定浩在引言中批评中文领域常见的释诗经常是在“非诗”的层面展开,要么散文化,要么哲学化,然后又说翻译诗最大限度保留下来的是意思、意义和大部分意象,但是句调、句法、节奏、音韵这些东西大部分情况下都失去了。出于我自己上述的偏好,我听他这么说,以为他会在具体分析的时候更多地偏重这些算得上是形式的方面,所以还有些兴奋(这也足以说明我当初初读的时候有多不认真),因此当他开始说到穆旦发展了汉语新诗的六音步,我一听到这个词,就原谅了他之前的那些并不是在形式方面进行探讨的文字,专心想搞清楚到底怎么个六音步。可惜的是,我没搞明白,张定浩也没再说了。他除了六音步这么一个属于“句调、句法、节奏、音韵”方面的讨论,而且几乎只是提及,这篇文章的其他内容,很难说不是属于散文化、哲学化的分析——虽然他的文辞确实很美,我仔细重读了穆旦的那几首诗之后,确实也觉得他的分析很精彩,只是,这个精彩很难说与他暗中批评的比如西渡先生的《爱的可能与不可能之歌——穆旦<诗八首>解读》这种就属于散文化、哲学化细读的分析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大家各逞感受力与文字表达能力罢了。——似乎中国的文论很难真正走到那种纯粹的形式分析上去,多少有些遗憾。
文章写到第七节,提到诗人的全集是个灾难的话题。这个话题有点意思,其实讨论贾浅浅的诗歌的时候,也有论者说到这个话题,意思是一个诗人写过几首“烂诗”很正常,甚至是成为大诗人的必要路径。巧的是,在贾浅浅的话题出来之前,我自己比较喜欢,一直关注的押沙龙也在公众号里发表了一篇文章,涉及到一个作家在伟大的作品之外会有很多让人大跌眼镜的东西。我觉得这个是正常的。张定浩的这本书我之所以会重读,也在于第一次读的时候虽然没记住什么,却留下了一个他说得比较客观的印象,就是他有主观的表达,喜好什么的,但是也没有为尊者晦为朋友晦,尤其写海子顾城的那两篇当时印象比较深。张定浩在文章中对穆旦的这个态度,我也是非常的认可。
出于好奇,正好家里有本黄灿然的诗评集《必要的角度》,我就去翻了一下,发现还真有评穆旦的这篇,于是就看了一下,不过,我确实读得比较意外:黄灿然《穆旦:赞美之后的失望》一篇,其实通篇没有对穆旦的失望,更别说是因为读了穆旦五十年代的政治诗而失望——这篇文章里根本就没提到这回事。
这个标题里的这个“失望”,其实根本不能单独拿出来用,标题本身其实就是对黄灿然所赞美的穆旦对“英美最现代的‘反论’技巧”的一个模仿。赞美,然后失望。正如黄灿然特意引用的那句诗,“为了他我要拥抱每一个人,为了他我失去了拥抱的安慰”:拥抱,却失去了拥抱的安慰。还有黄灿然“每次读到它,灵魂深处都会骚动,尽管我对它已经熟悉得可以倒过来背了”的那句:你给我们丰富,和丰富的痛苦。
黄灿然的这篇文章虽然很短,也没有太多对具体诗篇的解读,因此显得文辞上似乎不如张定浩这篇,但是就是在这么短的一篇文章中,黄灿然用非常少的笔墨,就讲明白了穆旦这个诗人使用得最纯熟的技巧是“反论”,以及何为“反论”。(张定浩提到的矛盾性一词,其实应该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张定浩没有发展成针对这个词的分析。)
单就这一点,我倒是觉得黄灿然的这篇文章其实比张定浩的要好:张定浩在引言中所说的“特权话语般的学术傲慢”很容易就会化身为驾驭辞藻的能力,转变成语言能力的傲慢——虽然不是在学院里,不是学术性的话语,但是依然是对普通读者的傲慢,同样可能造成引言中所担忧的“撕裂而非弥合诗和普通公众之间的距离”。而黄灿然的这篇,就没有这种傲慢。
黄灿然还评论过穆旦同时期的诗人冯至,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位,文章的标题是《冯至<十四行集>的生疏效果》,即使不看文章,我们也能从这个朴素到有点像是本科生论文的标题,获得直接的启发,而这个启发,我觉得就是“弥合诗和普通公众之间的距离”的一种有效途径有效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