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与死亡
Dear C.K.,
很高兴你与我分享了关于死亡,关于生活中隐匿于麻木之下的痛苦。
似乎在春天谈论死亡是一件逆天之道的事。因为春天是发荣,是生长,是死亡的反面。是帕尔赛弗捏从冥府之中返回的日子,大地上的死亡之气被清理干净,一切寒冷都被清除殆尽,所有生物都在摩拳擦掌,为繁衍与繁茂做着准备。
然而我们之后的死亡并不久远,我们面前的死亡也并不遥远。
也许你的姑父是你经历的第一次鲜活的身边人的死亡。我了解这种“从有到无”对人的打击,就如同脚下坚实的地面被抽去,“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如何一个曾经鲜活的存在,就悄无声息,且彻底的与我们隔绝了联系呢?这谜团只有上主能解答,正如同生命的奥秘只有他知道一样。
去年的12月中,我开始了漫长的抑郁。与其说是抑郁,我想不如说是身心强制自己需要休息。自从9月见你之后,我就不断的忙于论文之中。然而11月底的年度答辩,又让我的心血又一次“从有到无”,需要重新换一个题目,重新建构框架,重新搭建骨架,再注入血肉。
我们都在生命的壮年,二三十岁的时候,人都是以为一切都在生长,都在发展,都会随着时间越积累越多,就像自然的繁盛,预期会结出许多果实一样。然而我的生命似乎总是在逆着时间之流,我在二三十岁的经历,也许是许多人生命的秋冬——不断的破除,不断的失去,这十年,我失去了至亲的抚养我长大的姥姥姥爷,我失去了叔叔和舅舅,我失去了人生中两次安家的住处和渴望,身上的皮肉就像被秋冬寒冷尖利的风一层层剥离。
所以大概12月初我去昆明的时候,就预想到了自己气息的不足,要去南方补一口喘息之机。18号的上午,我记得有一股强烈的情感,从胸中想要喷薄而出——那是我这么多年生命面对死亡抗争的委屈与愤懑:为何我的生命不能像其他人一样有所积累,为何我的生命要与失去与死亡抗争,而不是享受温暖与生长?为何对别人而言简单的事,比如出国与关系,对我而言却重重阻碍,最后求而不得。我可以说服自己,这是上主磨练我的道路,我可以说服自己,这是为了沉入生命的黑暗,在血肉模糊的磨砺中坚固力量。但这都抵挡不了一个人在冬日的孤独与寒冷,那种一个人无以为继,慢慢沉入巨大绝望与孤独深渊的感觉,彰显了个体的脆弱与渺小——面对巨大的绝望之潭,心中那些渺小的希望一个个破碎的气泡,根本无力让自己从下沉中浮到水面。于是只能慢慢下沉,窒息。看着水面的光亮离自己越来越远。
病情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加速恶化,以指数的速度。躯体运动严重受阻,做一些细小的活动要花费巨大的力气,仍然无法成功。手指按到那些固定的手机格子上,需要巨大的神经与肌肉的协调,却仍然屡屡打错字,屡屡无法按到自己想按的地方,由此升起对自己的无力的巨大的愤怒和焦虑,让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打碎了两只杯子和一只暖壶,身体好像彻底的和意识脱节了,像一节从火车头上卸下的车厢,只能依赖惯性,然而铁轨的巨大阻力,让它没有滑行多久,就陷入完全死亡的危险。
说到底,死并不是生的反面,死之于生,是一体两面,死与生,都是一种行动,一种时间中的发生。死的过程,和生的过程互为表里,是生命一个完整的圆圈中的首尾相扣,如同一条蛇咬住自己的尾巴。而这种停滞,这种生的欲望的消失,才是我最惧怕的,它不是死亡,死亡尚且可以体验与经历,尚且有种种消逝和变化,哪怕这种减损意味着最终的虚无,但它是一种时间中的运动。但绝望不是,绝望是一种时间的凝滞,仿佛被凝结在此刻的封印,向后跳不出回忆,向前够不到未来。
人都说,当下是让人断绝了心中妄念,悟道的时机。然而绝望的当下,却是向内的自我封闭的无尽循环。从12月到刚过去的2月中,这两个月,我仿佛意识不到时间的流动,和自己的变化。我意识到的只是这个绝望的当下的不断循环。然而我仍然一个人在绝望之海中用尽最后的力气划行,哪怕没有前路,哪怕仍旧会下沉入水底,但也许挣扎本身就是意义。我去北医六院精神科开了药,每天按时给自己吃下那些颜色不同的药片。我不断的祈祷,我逼迫自己出门去驾校,让身体做一些精细的动作。最后我一个人去了天津,找了一间房子,在里面度过了大姨妈最虚弱的几天,自己给自己煮汤圆和馄饨,在里面面对意识的濒临崩溃的瓦解,面对着所有二律背反的同样真实而强烈的思想和人格,面对着令人颤抖的恐惧的实体化,和最终恩典的温暖。
我想若不是上主又一次伸手搭救了我,也许世界上就要又多了一枚精神病人。
人类弱小的心智,在面对整个存在的撕裂的深渊时,是根本没有招架的力气的。在人类心灵中的两种力量,撕裂的与整合的,对立的与统一的,恐惧与平安,贯穿着这个世界的时间与历史,没有谁能够幸免。只不过越向上追求整合与真理的光,就注定越向下要经历破碎与绝望的黑暗。因为世界上的生与死本来就是一体,如果想只求完整的生命,这个弱小的自我的死亡,就是走向更大生命的必经之途。
教会在现在的四旬期纪念耶稣基督在旷野中所受到的试探,人子尚且要经历这些,何况于我们这些罪人呢。
我就这样一个人已经耗尽力气的跌倒在地上,正准备要融入尘土,又被他从地上扶起,告诉我我的路还没有走完,我的仗还没有得胜。一个人活着要背负的,远比他死去的要沉重。
因为他要背负的是所有的未知与不确定,他要背负所有的可能与选择,他要背负此世的所有时间,过去,现在与未来,于他弱小的当下的存在之中。每个人都要背负自己的十字架,这种隐秘的,不为外人所知的生的沉重,痛苦与耻辱。
所以我在想,也许于最深处的心灵之中,人类的悲喜永远无法共通。我无法把我在深渊面前的恐惧传达给你,也无法告诉你我获得的救赎与恩典。就如同我无法感受到你面对身边人的死亡所受到的撼动。
但我们姑且可以凭借自己有限的经验,去设想,去试图触碰到他人试图表达的外形和轮廓。曾经我为世界上缺乏理解而感到孤独,但现在我感谢和尊重每个人出于自身立场而产生的误解。
因为误解,也代表了理解的意愿。
再没有什么比想要去爱他人,理解他人的意愿,在这个世界上更宝贵的了。因为我们无法全知全能,只能从自己的有限的一亩之地,去向外,向黑暗探索。任何超出自我界限的探索的努力,对人都需要极大的勇气,如果在这黑暗中,恰巧触碰到了对方从黑暗中伸出的手,我想这两只手定会牢牢的紧握在一起,不会分开。
所以我想你不必惧怕在关系中的误解,只要两个人试图在黑暗中彼此伸出手,那触碰到的时候,你们在世界上就不再是孤单的。于最深的黑暗之中,也不会惧怕死亡与绝望。
也许我在黑暗中,触碰到了神伸出的手吧。
祝,春日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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