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人生(四):没头脑和不高兴
有幸曾在戏剧行业工作过一段时间,仅以此文纪念我在戏剧行业摸爬滚打的一年半,希望能写下只言片语和心路历程为这一小段人生划上一个句号,并以不客观的角度窥见戏剧行业的一瞥。又或者是希望我的墓志铭能不要那么空白,像公民凯恩一样引发无数人的猜测和非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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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考研结束后,《出轨》剧组的小眼哥把我引荐给了《三温暖》剧组
《三温暖》是那年我看过最好的小剧场戏剧,温温吞吞的榻榻米上,男女主心里的滥觞像洋葱一样被剥开,催得观众眼泪汩汩直流。男演员格瓦拉和女演员博美放到现在的小剧场那绝对是神仙一样的组合。导演不高兴也凭借着这部戏让人们津津乐道。
剧组不大,加上很多人之前就熟识,我很快便融入了进去,现在想想,跟着三温暖这帮朋友的一年,绝对是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年了。每到一个地方,音响大爷就会搜索附近性价比最高的健身房,骑着共享电车带着弟弟妹妹们用几块钱“白嫖”一周。健完身龙虾烧烤大排档,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到宾馆喝茶打牌Just Dance。在南宁,拖鞋裤衩在苍蝇馆子里嗦老友猪脚螺狮粉;在武汉,靓靓肥肥的龙虾让我们流连忘返;广州的潮汕牛肉火锅以及上海的葱油面配振鼎鸡…剧组就在这一顿顿饭和一场场演出中感情越来越深,嘻嘻哈哈地走了过来。疫情蹉跎一年之后,剧组的黛玉跟我回忆起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时说,如果还是这群人,就算没头脑不给钱,也愿意再巡演一次。
当然这些这并不是我们今天要聊的重点,我们今天的主角是制作人没头脑和导演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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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人没头脑当年为了追求爱情北上,阴差阳错成为了票务公司韭菜的一名员工,听说后来因为手脚不干净被开除了出来,凭借着在韭菜公司工作时积累的人脉和一股敢闯敢干的劲儿,他开始了戏剧制作人的生涯。
但前前后后四五年,排了三四部作品都交了学费,更欠了不少账。直到《我不是太阳》和《三温暖》才让他有了些许名气和口碑。虽然敢闯敢干又有些资源,但性格和思想方面的局限让他吃了不少亏。还在八道湾剧场工作时,我便对没头脑没头脑的所作所为略有耳闻,有一次他在没有确定演员和导演档期的情况下便匆匆敲定《太阳》的巡演并开始对外售票。甚至朋友圈的宣传文案还主动屏蔽了剧组的演职人员。演员和导演在朋友的提醒下才知道自己“被巡演”了,这样的骚操作结果可想而知。
如果说八道湾剧场是一个小作坊,那没头脑就是一个独行侠,他的公司上上下下只有他一个人,财务、行政、宣传…所有除演出以外的事情都是他一人包办,甚至布景装台都是他带着工人完成的。他像是一个长了三头六臂的猪八戒,恨不得72变把自己切成八块同时工作。常常,他就是这样忙忙碌碌,什么都做了却什么也没做好,还得罪了所有人。当你建议他招个人帮他打理巡演的宣传时,他总说,下一次,下一次,下次巡演一定招一个。结果依然我行我素,从韭菜和豆瓣上荡两篇剧评串成一篇宣传文稿。整个巡演就在这种宣传等于没有宣传的零宣传下凭着口口相传进行。《太阳》和《三温暖》在口口相传中成为了爆款,但《银蛇》却又让他赔了个底掉。
因为资金有限,宣传又跟不上,票房也难以保证,所以没头脑省吃俭用,恨不得一块钱掰成十块钱花,不到万不得已他的钱一定要在银行里把最后一厘的利息榨干。往往,提前能买的飞机票,在他一拖两拖三拖的情况下,价格变成了原来的一倍。所以总发生些贪小便宜吃大亏的事儿,有一次在《银蛇》的巡演过程中,他事先没有告诉灯光gakki哥就把灯光设备换了,他把灯具先从杭州拉到南宁,又从南宁拉回北京,同时又从北京拉了另外一车灯具到南宁。先斩后奏后才发现新设备不仅不齐更有很多压根就不能用。这又着急忙慌地从当地高价租从北京运。折腾了大半个中国,不仅得罪了灯光和设备供应商更让他花了比原本更多的钱在灯具上。这样的骚操作在巡演中数不胜数,大家就这样轮流给他擦屁股,你总是不知道他的幺蛾子和发不出饭补到底哪一个先来。
他就在这种情况下不断挣扎往复,时常你会看见剧组人员轮流跟他生气,导演骂完,舞监噘,舞监噘完灯光音响怼,灯光怼完演员讽。其实大家有时候看着忙碌的没头脑,也挺同情他的,也许没钱才是他最大的原罪。所以剧组的人们就在“理解—不发饭补的抱怨—同情—搞出新的幺蛾子—容忍—拖欠演出费的愤怒”的循环往复之间一点点将对他的耐心和信任消磨殆尽。而他就像过街老鼠一样躲着剧组里的每一个人,用沉默和逃避面对所有问题,他将自己推向了所有人的对立面,似乎全世界都在与他作对。他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土里,在宾馆的床上不断刷着抖音,最终又不得不自己为所有的逃避行为埋单。
没头脑经常吹嘘自己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放牛娃却带着一帮大学毕业甚至博士生演出。他确实是一个努力的人,比起学历,他更相信自己的实力,他把自己逼成了超人,也封闭了自己的内心,最终异化成一个冷漠的人。在饭桌上,他总是拿着手机头也不抬地水着群,全然不顾饭桌上的其他人。有一次拉货的司机私下请他吃饭感谢他照顾生意,他陷在手机里根本不理人家,让司机连酒都没机会敬。还有一次,前男友带着现任请他和剧组吃饭,饭桌上其他人代替主客觥筹交错,他却一遍遍地对着手机大声抱怨“烦死了,这人懂不懂戏啊”,像是在向前男友示威,引得大家一阵尴尬。
我总是带着些灰色的滤镜悲观而又怜悯地审视着周围所有的人。没头脑也很累吧,将一切重担一个人扛在肩上,却没有人真正理解,更没有人可以倾诉。不断地好心办坏事,又不断地在生活中挣扎前行。所有的一切像是滚雪球般越滚越大,直到超出控制一切都停不下来。时常他也无忧无虑地跟我开开玩笑,分享他喜欢的类型以及如何一眼分辨对方是否跟他一样。他也曾跟大家一起在KTV唱着“好嗨哟”,被拉着一起跳舞,但合作的朋友来来往往,最终都反目成仇。很难想象他的压力,只能从原本弱不禁风的样子在短短两年间变成大腹便便的压力肥中体会他的孤独。
当然,没头脑也并不是一无是处,敢闯敢干绝对是他最大的优点,没人愿意买戏,他就跟剧场谈合作,合作谈不成他就亲自花钱租剧场演。一年半的时间里《三温暖》在全国巡演超过一百场,这对任何没有靠山的商业小剧场都是难以置信的。更让他还上了不少之前几部戏攒下的欠款。就算是八道湾最卖座的小剧场《Mike Lindell》,演了五六年,场次可能也没三温暖的三分之一。毫不夸张地说没头脑绝对是戏剧圈最能招呼巡演的制作人。当然,有时候他也不得不这样做,因为只有不断演出才有流动资金让他继续他的庞氏骗局。
这样的狂飙突进也没少让他吃苦头,在贵阳,他在一座白天放《复联》,晚上演戏剧的电影院,演了个寂寞。在杭州,他硬刚乌镇戏剧节,豪爽地租下西溪天堂的剧场,却只收回来场租的零头,最后场租甚至让西溪拿着办了一届戏剧节。有些时候在旁边观察他,真的为他这些骚操作可气又可笑,可怜又可恨,可怕又可藏。
现在他怎么样了?疫情让他原本就捉襟见肘的资金更加便秘,欠的演出款也迟迟给不出来。大家都在挣扎也让剧组内的矛盾不断升级,到最后,不先给演出款,剧组人员就不出发。听说在三温暖最后一场演出前,他豪爽地把所有三温暖剧组的欠款都结清了,然后像他之前几部戏做的那样,把所有人都删了。年前在给我结完前年的演出款后也把我删了。银蛇剧组还有人在等;南宁的老骥找我打听他的消息,听说他已经很久没有接电话了,还欠着老骥的票款和借款没给;上海的小驹哥还有十几万没有音信,已经认栽;上海的观众在群里讨要一推再推一直未退的票款;原本请他吃饭的司机,也像仇人一样在剧场追堵他…
公众号还在更新,现在他新找了两票倒霉蛋,带着《绿茶和海王》以及《晚安TVB》开启了新的巡演。希望这一次他不要重蹈覆辙,能走出他的困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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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高兴是三温暖和银蛇的导演,曾经他是我那一长串非专业出身戏剧导演名单上的一员,不断激励着我向这个方向前进。最早知道他是在大剧场的银蛇,他去农大宣传,我问了他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真正认识则是由八道湾意大利姐引荐。
八尺高的身材与神似宗盛大哥的相貌,让他很招女孩儿喜欢;一副文质彬彬的眼镜和快要连在一起的眉毛,将舞台上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像所有的戏剧导演一样,他是剧场的独裁者,摆弄着他的玩偶,要求演员按照他的指示行动。甚至对细节有一种苛刻且飘渺的要求。他很敏感,也很细腻,有时候你会觉得他不像是个大大咧咧的双子座,反而像一个机车较真的处女座。他总说他就是个操心的命,演出方方面面的环节他都要一一过问才能放心,一旦出了差错他就像唐僧一般在你耳边不断念咒,试图寻找失误的原因。有一次灯光gakki哥在演出中犯了一个小失误,他立马念起他的紧箍咒喋喋不休,gakki哥一边得专心控灯,一边还得耐着性子挨训附和。
时常,你会看见他在排练场专心致志地盯着演员排练并不断咬着自己的手指头,他也许是个紧张又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吧,所以才会显得有些控制和强迫。对其他人来说,他有些婆婆妈妈,但对他来说这是心中的秩序与细节的打磨。只要稍不合意他就会耐心地跟你论道论道,但如果你三番四次违背他的意愿又或者显出不耐烦的神情,他会立刻炸毛大发雷霆。我进组的第一天就看到不高兴和博美两个双子座的史诗级rap掰头,格瓦拉回想起排练的日子时说,那是他最痛苦的一段时间,甚至让他痛苦到怀疑自己会不会演戏,摩西最后就没忍住崩了红牌罚下。我也曾与他短兵相接。
这种较真让他成为除没头脑以外与剧组人员冲突最多的人。只不过没有人敢忤逆他。所以你会发现剧组一个有趣的现象,不高兴对剧组其他人不高兴,大多最终转嫁为对没头脑的不高兴,而剧组其他人又跟没头脑不高兴。最终没头脑像是受气包一样成为小丑。从某种荒诞的结果角度来看,没头脑就像是一个熬成了黄脸婆的老妈子,作为一个老板承担了一切还养活了大家,却又不得不忍受被大家骂成三孙子的命运。
没头脑和不高兴的矛盾就在这一点一滴中不断积累,最终因为无法调和而脆断。而剧组人员在一旁拱火也不得不选边站。打工人的惺惺相惜让他们最终都站到了更为强势的不高兴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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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想想,大家都错了,又都没有错,也许唯一错的,是为理想牺牲物质,而又不得不在生活中挣扎求生的现实吧。阿婷最终结束北漂回到了台湾,和Last Dance一起继续着她的小确幸。大爷回归本业,继续为网剧《水患n》编曲。我也离开了这个曾经让我奋不顾身的行业。还有人继续浮浮沉沉,还有人继续奋不顾身,不高兴有一次跟我说,说不定有天他也会彻底离开戏剧圈,转行干点别的,不遭这罪了。大爷有天让我劝劝他认识的一个想搞戏剧的学妹,不要头撞南墙,没拉住,甚至看到了我当年的影子。
戏剧圈就这样不断上演着分分合合,因为一部戏双方成就了彼此,也因为同样一部戏而分道扬镳。皆为名来,皆为利往。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冰冷的湖水之中,激起一道水花,泛起一道涟漪,然后沉入湖床之中,留下一段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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