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过年记
查看话题 >作家袁凌:故乡在别处

文丨罗晓兰 编辑丨毛翊君
摘要:16年里,袁凌在北京换了8个住处。
有一天,他在天通苑地铁站天桥上看到了半截彩虹,短短的,矗立在楼群之间。他和其它行色匆匆的下班族驻足观看,想到童年时山谷间的彩虹,更完整,更修长。他躺在各式出租屋,甚至只是一张行军床上时,故乡的人、事、物常常跨过这道彩虹,走进他的梦里。
在陕西南部那个叫筲箕凹的小山村,阳光下的绿树林,灿烂的洋芋花地,斑驳青深的石板屋,紧密依存的亲人们,都和这座坚硬的都市不同。
2021年年初,资深媒体人、非虚构作家袁凌第一次将目光收回到自己身上,写下了第一本自传式的散文集《在别处》。漂泊近30年,他和所有异乡人一样,和家乡的联系日渐单薄,永远都在彼此的别处。但无论如何,家都是那道彩虹,相隔山岳,在雨后偶尔闪现,带着氤氲水汽和些许暖意。
年在别处
在贵州某个旅游小镇,老人坐在街边晒太阳,茶馆里的人密密麻麻,讲着袁凌听不懂的当地方言。河滩上,有人给逝去的亲人烧纸,纸钱捆扎起来,上面写了孝子贤孙的名字,灰烬上升起袅娜的烟。
这都和袁凌的故乡不同,这是他妻子的娘家。他原本打算年前回家一趟,因为疫情来回跑麻烦,最终未能成行。小镇没有几个游客,各个店铺关了门。家里人多,袁凌夫妻住在外面,宾馆只有他们俩,其它几十套房都是空的。没有过年计划,年货和年夜饭有丈母娘操持,袁凌就准备随便待着。

大约一千公里外,满车的人挤在公交车里,在陕西安康的平利县和八仙镇上下车,走进各个瓦屋、石板屋或新起的楼房里。卸下行李,走出家门,麻将桌摆开,从东南西北归家的乡人围在桌边,连着几个小时厮杀。赌注大,50块钱起步,几把下来几千元没了,有人把打工一年挣来的钱都输光。
即便家乡有鼎沸的麻将声,袁凌如今也觉得无趣,不过是歇斯底里地吃喝玩乐。对他而言,他的春节随着童年一起消逝了。
小时候过年孩子多,年三十晚上在屋外躲猫猫,能藏到包谷杆子堆里,山上的小树林、坟地里也敢去。屋里窗花已贴上,灯笼挂起,大人们围坐一起烤火,老人讲讲家常和一些久远的故事。祖人土坟前的蜡烛,从早些年萝卜挖空了装着的煤油,变成小白腊和大白蜡,能亮到第二天早上。袁凌外婆去世的头一年,孩子们在她坟前的空地上放烟花,大人都站在远处看。
后来也玩扑克和麻将,家族大,院里光牌场子就要同时开上四五场,大人小孩、兄弟妯娌各玩各的。但那时不算赌,多是打川牌、百分这种玩法,大家沉浸其中,更多是亲人们聚在一起。有人站在公路远眺,看到这个敞阳的窝子一大片的人,说全乡找不到这么热闹的场子。
如今一条山湾里都没有人了,一个行政村90%的人都搬到了镇上,四五家住在一起的院子也空了。团年饭前,坡上好多坟黑了。
今年春节,很多人原地过年。在袁凌看来,春节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降低了。他觉得是好事,不要为了过年而过年。
袁凌更喜欢在平常的日子回家,和家人见面叙旧。有一年他到广州找哥哥和嫂子,同一个货运部里有将近30个亲戚在一起打工,晚上下了班大家去吃烧烤。没有发生什么事,也没有聊什么,但袁凌对此印象深刻,那感觉比过年更真实。

彼岸的故乡
过年时,袁凌想起一个朋友,独自住在西安附近的一个村子里,连着两年春节都没有回老家。他患了艾滋病,父母也去世了,连别人无聊的热闹都没有,适逢团圆节日,孤苦感更强烈。
这样的感觉,袁凌尝过一些。在北京时,他常失眠,听见小区保安的脚步声在楼下走近,又走远,杨树随风飒飒作响。房子和室友不停变换,争吵的情侣、打架的夫妻、时常酩酊的邻居,面庞逐渐清晰又慢慢模糊。他想起老狼的歌《流浪歌手的情人》,“我只能给你一间小小的阁楼,一扇朝北的窗,让你望见星斗”。

孤独感最强烈时,他觉得可能自己死在出租屋里都没人发现,直到发臭。房子最后剩他一个人,他从淘宝上订购了一个充气娃娃。试用后却有些后悔,“她只是一坨塑料,不管如何设计得像人的样子”。他将娃娃埋在附近的苜蓿地边上,来年春天看到“她”的制服裙挂在了一棵小树上。
他明白了,这片土地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属于自己。
“这里有几分与我相关?”16年前,袁凌初到北京,在公共大水房用洗衣粉洗头时,对自己问道。到现在,答案还在风中飘扬。到头来,只有身体属于他自己,孤独给了他一种空间,在未知中感到茫然和自由。
离开故乡进入城市,是艰难的路程。对袁凌来说,那意味着盘旋山路上颠簸的夜班汽车,售票大厅里拥挤的人群,坐在硬座车厢过道的一张皱报纸上时,在各种窒息的气味里为了续命,把鼻子埋进吃了一半的苹果里。更年老的离乡者有着更深远的认识,他一个同学的爸爸,当年考上西北农学院,为了节省路费,从陕南翻越秦岭,千里跋涉,一路徒步走到了关中的杨陵(现更名为“杨凌”)。

漫长的距离和巨大的差异,让敏感、酸楚与自卑涌动在袁凌年轻的心中。他曾说,希望自己能够待在一堵墙里面,最后却像一粒灰尘,背井离乡。
大学第一天报到时,他和父亲刚出汽车站,就被三轮车夫绕路,收了五块钱,这比他们到县城还多两块。开学典礼上,班上城里的女同学唱了罗大佑的《恋曲1990》。以往他只知道《童年》,这让他察觉到两个世界的遥远。不管是高中还是大学,他都几乎不和城里的女生讲话。
铁路在他的笔下延绵,引发他无限的浪漫遐想。车站是他记忆里的瘤,所有拙劣又有效的骗局,流动中的混乱,恐惧下的提防都凝聚在这里。袁凌的一个表哥初次出门,过年回家买了一个收录机。这种机子是银白色的,带着彩灯,有的还扎着花,那时很流行,鼓鼓地藏在一些民工的行李包里。表哥在山西挖了一年的矿,买下收录机,归途中头枕在上面,想象在山村家中享受音乐的美好场景。但最后,它和一袋衣服、年货都被人骗了去。
袁凌现在不想刻意放大这样的敏感与伤痛。他的父亲一个人住在县城,哥哥一家外出打工,每次过年回去都要收拾几天,房子都潮了,去年回去时到处都是青苔。“这种分裂,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他10岁从乡村搬离到镇上,高中时去了安康市,而后西安、上海、重庆、北京,多年的颠簸、故乡的柔情和异乡的坚硬碰撞,袁凌看到中间裂开了巨大的裂隙,他常常梦见老家,梦里他在故乡的大河上滑翔,爬过有草莓花的青草坡,伸手去摘林中晶亮的五味子却无法够到。
涉及故乡,他似乎总是不吝惜笔墨。比起他凝练的特稿,这些散文写得琐碎而冗长。他说这是在呈现生活细碎的真实状态,一种自我的表达,仅仅描写个人与时代之间粗糙的擦痕。
他的头发一根根掉在了去往城市的路上,单薄的躯体佝偻着,刻在眼角和额头的皱纹逐渐加深,多年后,他依然给人一个巴山腹地的农民的感觉。
回家
在西北大学中文系的第一次文学社聚会上,袁凌读了一首自己的诗,里面写陕南的世界“比关中深得多”“在太过长久疲惫的旅程之后,可以就此下车,在其中找到归宿”。
回家,是袁凌最深刻最原始的愿望。父亲缺位又凶暴,母亲早逝,他来不及报恩,觉得亏欠她,愧对如她一般宽厚的自然、土地与故乡。
一年春天,袁凌坐火车回家,要穿越秦岭,经过亚洲最长的隧道。火车一出洞口,风物迥然改变,邻座的一位农民凝望窗外,忽然回过头说:“你看就是不一样啊,青蒙蒙的!”他从陕南到甘肃一个偏远的矿上打工,那里冬天的水像刀子一样,割得他的手满是皴口。窗外的绿色印在他的脸上,湿润了他的眼睛。
但袁凌迟迟未启动他的返程。
毕业后,袁凌抱着扎根乡土写作的梦,从西安回到家乡,先在县里法庭工作,后又到镇上。因为不是法律专业,且重点大学毕业生的身份遭到别人排斥,他不久就去了安康师专当老师,最后考研到上海。“必须为乡土写点什么”的愿望落了空,回乡的这两年,他一无所成。
乡村依然是他的心结。硕士毕业后找工作,面对重庆一家报社的招聘,袁凌连薪水都没问,只问:“你们那是不是有很多农村?”对方答:“我们这里是大城市,大农村。”袁凌立马去了那里,一待四年。后来他到北京做调查记者和特稿记者,写出了多篇轰动一时的报道,故事的主人公多是“青苔式”的底层百姓,大多来自农村:因矿难受伤瘫痪的矿工、在北京艰难做生意的早餐小贩、留守湘西农村的祖孙养猪人……
青苔是袁凌很喜欢的一个意象。在乡下,这是一种常见的植物,长在废墟和石堆边缘等阴湿的环境里。在他看来,在流量系统之外的边缘人群犹如它们,是“克服困难且真实面对自己的人”。
2005年,当他在北京打拼到“离成功人士最近的时候”,家乡起了很大的变化。瓦屋少了,新农村规划的统一样式的楼房像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齐头齐底厚墩墩地立着。镇上也都变了样,每个单位都改头换面。人越来越少,村民从山上迁到镇里,又四散到全国各地。

袁凌觉得在北京的生活始终是飘着的,周围白领精英的生活无聊得让他害怕。他想回到家乡写它的命运,把它的痛苦和断裂传达出来。在薪水最高,职业生涯最光明之际,他辞职返乡,种地、写作,住在一个路边商店和一个废弃的粮管所里,接触形形色色的人。
他原本打算在乡下隐居,不出来了,最后计划再次失败。因为没有合理的身份和收入来源,周围人都不理解他,无车无房的他甚至被歧视,被认为是一个归来的失败者。他像个“异乡人”,只能再次离开,再次回到北京。
一年多的回归里他写了20多篇小说,呈现城镇化运动中断裂状态下的乡土农民。后来集结成两部书出版,一本是《我们的命是这么土》,一本是《世界》。书都卖得不好,他觉得自己和故乡真的彻底失败了。

家乡的河因修水电站而干涸,一条鱼藏身在一个小水潭里。即使他将它写成了一篇文章,它最后还是被人弄去吃了。他的二舅和幺姑去世了,香树梨、秤砣梨、糖梨子树被接连砍去,院子里长了青苔,屋子塌下去了,炉火熄灭了。
2021年,袁凌48岁,他对故乡的执着少了一些。年纪大一点后,他被迫放下,随遇而安的心态多了一些,“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然后把歌唱好”。过去的一年多,袁凌随妻子搬到西安,结束了十几年的北漂。结婚成家让他的孤独感减轻了一些。他说自己变得俗气了,关于故乡的“那么好的梦”很少做了,现在做的梦都是鸡零狗碎的。
袁凌计划今年出一本书,集合各种各样漂泊者的故事。对于远离故乡的人来说,他们的日常生活在异乡,漂泊才是常态。
他的手机号还是北京的。他的妻子想去外面发展,他说自己很可能会再次回到北京,生活不会一下子安定下来。故乡变了,但袁凌觉得不用太丧,要认认真真地活,不浪费事物对自己的供养。家乡是根,尤其是对于心灵空虚、无所凭依的漂泊者。他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接受漂泊,不再那么分裂和痛苦。
他回归乡土和自然田园的梦仍在,也一直准备在老家买房子。在似乎永久漂泊的旅途中,他以文字之绳串联脱落的线头,攀爬连接城市和故乡的彩虹之桥,寻求暂时的安顿。若累了,他将回去,躺下来,和家乡的河一起慢慢流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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