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上)
“陈警官,你要找的人在603室。”何杨一边在前面领路,一边转身对陈明说道。陈明在六楼的电梯口,穿过长长的走廊看去,每个房间都是房门紧闭,仿佛无人居住。尽头处有扇窗户,窗户底下有张米色扶手带绿皮的椅子,有位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正捧着一个破旧的兔子布偶,眼神空洞茫然地看着前方。
陈明顺着她的眼睛往前看去,前方除了一片空旷的白墙什么都没有。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在她的白发上,楼底下似乎是一个学校的操场,热闹地传来孩子们的吵闹声、欢笑声。但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过,有那么一瞬间,陈明以为她已经死了。“叮铃铃。”一阵刺耳的声音传来,也许是上课的铃声,原本喧嚣的操场瞬间安静了下来,整个世界也仿佛跟着安静了,就好像一场错觉,方才的那些热闹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她一直这样,每天几乎从早坐到晚,就在那个位置,抱着那个兔子。”何杨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和平养老院的六楼有些特殊,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
陈明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从走进这家养老院他就感觉呼吸困难,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这已经是他不知道第几次重复这样的动作,即便他知道这里并不能抽烟。来之前他只听说这是一家新建的大型养老院,位于市中心,收费不菲,进来后发现内部硬件设施和外表一样,看起来似乎都挺敞亮。陈明祖父母也住在郊区养老院,他节假日常去并且是那里的一名义工,他熟悉院子里的一花一草也熟悉住着的每一位老人,那里虽然破旧却不会像这里一样,感觉陌生而冰冷,说不上来的味道。
“所以这六楼有什么特殊的,何院长?”陈明开口,何杨讪讪地笑笑,“你就别调侃我了,师兄。”他转过身去看向走道尽头,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到来的原因,此刻她已经不在那张椅子上,太阳在那片白墙上投射下一片阴影,像个巨大的黑洞。
陈明与何杨毕业于同一所警官学校,陈明是刑侦专业而何杨是警医,陈明早何杨两届,但两人当时都是学校里的尖子生,风光一时,学校也对他俩都寄予厚望。未曾想这么些年过去,陈明还在当地公安一线办案,与毒贩、杀人犯、抢劫犯做殊死搏斗,何杨前几年因看不惯某些领导的作风,愤而辞职进了一家私营医院,去年年底竟选择来和平养老院当院长。尽管他的行为让人难以理解,他自己却相当执着。这些年就他和陈明还保持联络,也缘于两人淡泊名利,却对于破案与真相都有着浓厚的兴趣。
“这一层楼住的老人,几乎都是……”何杨顿了顿,似乎艰难地咬字,他垂下眼睑,沉默了半晌道,“失独。”随着他的声波穿透空气又消失在空气中,如果空气是有形的,不知道能不能刻画出这两个字的沉重与哀愁。而陈明则觉得整个空气都凝固了,他突然明白了自己从来到这里就开始难受的原因,也明白了方才的老妇人为何终日如此。她不是死了,但她早已死了,或许就在几十年前的某个时刻。阳光似乎倾斜了一些,走道变得更加苍白,有那么一瞬间,陈明觉得眼前仿佛成了一片海岸,而海岸中就是一座座孤岛,因为被最爱的人所遗弃,所以他们选择遗弃整个世界,固执地坚守在孤独的岛屿上直到时间尽头。
长久以来,陈明常常会做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在一片荒地上,前面是一片诡异的森林,后面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公路,全沉浸在浓厚的雾气中。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死寂一片,他孤独无依地站在荒地中间,突然就感觉天空沉了下来,大地沦陷,他想要奔跑、想要呐喊,然而他什么都不能做,这是他的末日,世界和他一起崩塌了。
陈明曾难得向刘荟吐露过这个梦境,刘荟是他的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成了一名心理咨询师,刘荟当时先是关爱地摸了摸他的额头道:“可怜的陈明。”又把白白胖胖的手覆在他的手上,生育后她的身体就像吹了气球一样膨胀,唯有声音依旧柔软朦胧。
“陈明,你不是太孤独了。”
陈明在这句话的瞬间就抽开了手,并转身向门口走去,头也不回,刘荟也并没有喊住她,直到他走出了很远,才仿佛听见身后仿佛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惜。他停下脚步,似乎听见有人在自言自语。
“没有什么比孤独本身更孤独。”
良久他想起来,那声音那样熟悉,然后他的眼泪就不自觉地落下来了。但他没有回头,他知道身后一定没有人,更多时候他觉得自己活在幻象之中,也许现实才是梦境,梦境中的末日才是真实的。
“难怪他也住在这里。”陈明的声音和烟雾一样消散在空中。603就在左前方,他犹豫了一下准备伸手按门铃。何杨用手推了推金边眼镜,“你刚刚说什么?”他小声问陈明。陈明摇摇头,何杨接着说道,“肺癌晚期,医生说他最多还有两个月。”
陈明的手悬在了空中,他的脸庞棱角分明眼神刚毅,二十多年刑警生涯让他磨成了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也磨空了他的内心。但此刻,他整个心都揪了起来。他转过身看向何杨:“你不是医生?”
“我不是,我什么都做不了。来养老院这大半年年我送走的人比我这十几年加起来的还要多,我不再是医生,也许我是死神。” 何杨有着一张白净的脸,手指修长身材也是,看上去很斯文,与高大黝黑的陈明自是不同。说话的时候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不住地用手去推眼镜的边框。
陈明没有说话,他也不知该如何接话。“叮咚”,门铃的声音仿佛回荡在他的心上,“叮咚”,又像从地底冒出来,萦绕在空荡荡的走道上。何杨把卡递给他,“直接进去吧,不会有人给你开门的。”他说。
门开了,陈明走进去,他看见一扇窗户,又是窗户。阳台的窗户下,同样米色扶手带绿皮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他看上已经很老了,身体佝偻着,单薄如一片枯叶,只要一阵风就能吹倒。他背对着陈明,不知过了多久才转过身来,他眉头到额角的伤疤还在,宛如一道弯月,那是李媛死后才出现的伤痕。他的头发全白了,只有那双眼睛还是以前的样子,眼睛不大眼角微微上扬,细长而明媚。陈明看到那双熟悉而陌生的眼睛,积压了这么多年的情绪都在片刻间涌了上来。
“陈明?”
原来他还记得他。陈明刚要说话,李金森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声音气若游丝,眼神却很亮,“你来找媛媛吗?媛媛还没下课,我给你倒水。”他果真颤颤悠悠地走到茶水柜边上找杯子。陈明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有让自己哭出来,他拳头紧握微微颤抖,他连忙走上前去说道,“金叔,不用找了,我等会就走。”
“你叫陈明,我女儿叫李媛,那我叫什么?”李金森握住了陈明的手,那手就像干枯的树枝一样,死神攀上了枯枝,它已经不属于人类的世界。几秒后李金森放开了,然后在茶水柜上继续搜寻着什么。他很快就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于是他定定地对着墙上的一行标签念道:“我叫李金森。”
“我叫李金森。”他转过身来对着陈明重复说道。
阿尔兹海默症多发于70岁以上人群,发病原因不明,是一种进行性发展的额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常以记忆障碍、失语、失用、失认、执行功能障碍及人格和行为改变乃至全面性痴呆表现为特征。阿尔兹海默病初发时的症状通常为记忆衰退,所有很多人都会把它当成衰老和健忘的一种表现,但有意思的是,患者常常不记得刚才发生的事,却能清楚记得几十年前的过往。
李金森重新坐回到那把椅子上,他似乎忘记了这屋子里还有人。陈明走到他的跟前,窗外什么都没有,正对着一片空旷的工地,被生锈的围挡围着,看上去已经停工多时。
“金叔,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陈明在李金森的身边蹲下来,但他不敢去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和李媛太像。如果二十年前的秋天李媛没有像叶子一样从德邦大厦的二十层飘零而下,那么是不是今年秋天也不会这么早早的到来。入秋了,陈明感觉气温一下子低了许多,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黑色皮夹克,他讨厌甚至憎恶秋天,秋天是他觉得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
“李媛已经死了,你不要来再来找她。”李金森幽幽地说道,他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这句话,同样在二十年前他也说过,陈明却再也控制不住。二十年,这二十年来他躲着李金森一家,躲着那片老城区和郊外的小树林,躲着他和李媛一起读过的学校吃过的餐厅牵手过的电影院,躲着任何可能藏着李媛影子和他回忆的地方,但他躲不过自己的心。他赫然发现自己才是那座孤岛,被遗弃在世界的边缘。他控制不住地从掩面而泣至呜咽再到失声痛哭,像个孩子一般,整个人身体都开始随之止不住地颤抖。但是椅子上的人只是木木地看着前方,尽管前方什么都没有。
“人是我杀的,是我把他推下去的。”李金森的声音依旧冰冷没有温度,却让陈明终于停止哭泣并惊讶地抬起头,他断然没有想到李金森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德邦实业的公子哥杜涛一周前从二十楼的窗口跳了下去,作为杜正浩的独子和德邦实业的唯一继承人,这样的消息自然是轰动了整个城市。
“是我把他推下楼的,我给媛媛报仇。”李金森说着,突然站起来快速往窗户的方向走去,如果前方不是阳台而是一片悬崖,陈明相信他一定掉下去了,但他也并没有撞上去,陈明这才发现窗户上也赫然贴着一张标签纸,上面写着:“我叫李金森。”
“我叫李金森。”李金森转过身来,陈明起身看着他,两人对视了大约有三四秒,陈明转身向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