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过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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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成都回老家,开车,约1400公里,需要两天时间。宿醉又缺眠的我瘫坐在车里,看着灰暗的天空逐渐明亮,大地从它浑浊的睡梦中苏醒,它的辽阔,它的苍茫,它的厚重,它的寂寞,越来越清晰地展现。
48小时前,我还在 9000公里外的某个实验室里, 日日夜夜地工作,一个月未曾抬头看一看天空大地,满脑子都是一环扣一环的目的,直到希斯罗机场里那一杯啤酒下肚,粉紫色的霞光映射整个候机厅,在夜幕降临前夕的一点点黯淡微光中飞机冲入云霄拥抱星辰,我终于放松了下来。我很喜欢飞机上那10个小时沉寂的时光,没有信号,没有手机,没有熟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感情变得特别敏感,电影里一点点小小的煽情都会落泪,半睡半醒时,音乐的旋律和歌词带来难以言说的感动,一些梦幻般的喜悦,一些不知所措的惆怅,如逝去的青春,以及青春里那些被触碰过的柔软。就连书本也变得那么动容,许多平时看不进去的文字,都可以在飞机上看得津津有味。在这样强烈的感受中,时间是过得很快的,不知从何开始,我从来都没觉得10个小时没有手机的旅途有多无聊,太沉静了,有时撇撇窗外看到大地零星的灯光缓缓后移才意识到时光的流逝,可璀璨的星空却仿佛恒定,无论飞机飞得多快,北斗七星,猎户星座,都一直在同一个方位,我穿梭于没有时间的梦境。

一场梦把我带到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人群簇拥,车水马龙,五味杂陈的城市里芸芸众生的面孔,我融入了,我的脸成了那千万面孔的一副,他们的爱恨情仇都与我无关,有的,只是那隐隐若若的乡愁。
每一次在路上都是一场梦的穿越。有时,我们开向远方,去追寻未曾看到的风景,有时,我们开往家乡,去拾起遗落在记忆里的画面。出蜀的路果然曲折,嵯峨崔巍的山,凌厉,肃穆,给人于敬畏和距离,我不禁想到了李白的那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还好有隧道,穿梭于群山之间,想当年刘玄德带着部将战士们入蜀,跨越的就是这些茫茫大山,它们见证了太多的乡愁和思念,异乡的战士们,一路西行,历史洪流里的一粟,而它们始终无动于衷的矗立着,冷峻的连一片云彩都不敢逗留。车子驶过荆州,东汉末年那段历史涌上心头,内心冒出了诗句:‘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随之又是莫大的寂寞感,一切浮沉最终又回归于苍茫,而宏大背景下,最不被人关注的大概就是那些细微的情绪,但那也恰恰是每个个体最愿意去呵护的,最真实的体验。

王维用诗记下了这样的感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一千年前,诗人就写下了这份对于故乡的想念,在遇到同乡人,那想问又不敢问的瞬间,理性停摆,以‘梅花开了没’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问题去给予内心时间去建立一份安全感。内心最柔软处也最脆弱,一千年来,这份脆弱感从未变过,还好有那些逐渐清丽娟秀的山带来的抚慰,过了衡阳,就都是那连绵的清秀,氤氲水汽缭绕着青绿,偶尔逶迤着的一条小河,一片湖水也都是清澈的碧绿,这些是我越来越熟悉的风景,家乡的气息越来越近,内心也就逐渐充盈着喜悦,至少,山还在那里,水还在那里,一些熟悉的东西尚未变,沿路人们的模样,穿着,神情也越来越亲切。
我不知是从何起开始对老家有了这样依恋的情愫,我并未在这里生活过,风景虽然优美却也比不上我去过的很多名川大山,物质匮乏,文化生活更是单一,小时候回家过年的记忆充斥着艰辛和寒冷,农村的一些繁文礼节和思想也和自己的认知相互对立,还有家庭里时有时无的一些磕绊纠缠。可这些所谓‘理性’的原因丝毫没有减去对于回乡的向往。我想不出什么具体的原因,我只知道,我是放松的,从容的,我愿意和众人齐坐时喝几碗家里酿的米酒,在醉意中和那些讲着我不完全听得懂的方言的人们聊着曾经重复多遍的话题,我也愿意在清醒时独自一人爬上山看村庄大地,亦或是在深夜里走到山的黑暗中看星光璀璨。


阮忠义是我最喜欢的摄影师之一。他的《人与土地》系列以黑白画面记录了70-80年代台湾乡土风光及少数民族的生活场景。他说,‘乡土社会是人类的童年,历史在前进,童年在消逝’;‘人类在这土地上重复着“生、老、病、死”的轮回,累积着“贪、嗔、痴、慢、疑”的业力,却一同注目着颠倒的人生,毫无察觉。’大概就是这日复一日的重复,无数业力编织的网,赋予了这里的浓郁。山上,各种植物从土地中长出来,有一些参天古树,更多的是绿色的蕨类,枯黄的茅草,还有缠绕垂落的藤蔓,它们互相纠缠,又各自不管不顾的吸收阳光,养分,最终,有些枯萎了,死去了,腐烂在土地里,化为养分,孕育出新的生命。


生命,死亡,轮回,一切都离不开土地,它以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人们的心弦。人们把死去的故人埋在清秀的山坡上,对面依然是青山,在大年初一那个湿漉漉的黎明,烟花划破暗蓝的天际,炮竹声在每一个山坳,山谷中响起,它们震耳欲聋,可山却更寂静了,草木摇曳着,烟火的光炸开了,转瞬即逝,模糊在天的虚空中。人们带着祭品,纸钱,香火,用柴刀从荒草乱木中辟出一条荒废的小道,脚上沾着松软的黄泥,走向先人的墓碑,清理,祭拜。新鲜的鸡血被洒在了坟前,袅袅青烟升至青天,新一代的人们面带笑靥,整片山林都是他们的祖先。


也不知从何开始,这里,每一年都起始于这样的祭祖仪式,年复一年,不同的人们,同样的仪式,同样的山,同样的草木,暂时的热闹就像烟花那样短暂,待到中午,人群散去,坟墓又无人问津地躺在山清水秀的寂静中,看云起云落的舒卷。陶渊明有诗云“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和土地的连接,就是和死亡的连接,祭祖仪式直面死亡,并不伤心,也不悲痛,死亡衬映着生的繁荣,来年,草木又将重生,坟前又将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盎然,也会有枯槁和腐烂,正所谓“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 ”,人们将再次披荆斩棘,洒下鸡血,点燃烛香。

新年始于对死亡的敬畏,但它真正的意义却在于对生的渴望。春节,从天文学上说,是太阳到达黄经315度时的时空,“阳和起蛰,品物皆春”,太阳终于在这一天从南回归线归反了北回归线,天气一天天地变暖,生灵万物开始复苏。中国传统文化中最美的部分大概就是这天人相印的结合,山间的平地上,油菜花开始绽放,从零零星星的淡黄,到连成一片的金黄;山上的茶树上,茶花含苞待放,偶尔有几朵已经迫不及待地绽放,用素雅的白点缀着墨绿。接着就是几场春雨,水流自山上,藏于风云,皲裂的土地被缝合了,干涸了一个冬天的稻田里泥巴变得松软,涓涓水声荡漾于阡陌,偶尔会有一条黄狗自顾自地走过,尽头处鸭子在倒映着油菜花的水塘里迎接春天。








这一切都是大年初一的景象,因为疫情,不让拜年,少了人情往来的走动,却给了我大片闲暇的时光去接近这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山里,田间,谁家的菜园绿了一片,谁家的鸡又在那里啄着稻谷,还有黑猪在山上的某处放风,只是爷爷规定5点之前必须回家——那是立春的分界线,太阳到达黄经315°的精准时刻,最好是躲进家中,以免犯了太岁,俗称躲春,那一刻,漫山烟火轰鸣,气势浩荡不亚于年三十的凌晨,万物滋生的季节终于又开始了。



民俗在我的生活里相当遥远,可当回归到那片土地,与土地相连,这一切又都是那么的自然,大概是一种敬畏吧。家家户户,哪怕是最破旧的房子,都贴了红色的对联,奶奶的房子早就无人居住,却也是每年都会去清洁,去贴上对联,这一件件看似‘非理性’的事情背后是一种更大的深沉的情感,它不评价,不定义,却在沉默中让我们知道我们是谁。当‘理性的’人沉静在‘非理性的’事情里面,那画面最是动容。难怪荷尔德林会说:“生命充满了劳绩,但还要诗意地栖居在这块土地上”。这诗意并不是城里人对于农村的浪漫化,也不仅仅是一种乡愁的慰藉,而是一种价值的回归,是人与土地的那种亲密的关系,并不全然是美好,但却是深沉而有力的,这样的关系孕育出一些人性之美:人与人之间的互相信任,人对土地的依赖感恩,人对天的敬畏,对物的珍惜,人心中的善良。



现代化洪流裹挟着城市,商品社会里长大的人们未曾体验过人与土地的关系,这样的缺失变成了浪漫的想象,可那些从农村走出去的年轻人,或是在外打工,或是在外读书,回来,哪怕不懂,都能感受到这种久违的亲切感,那是骨子里的一部分,非金钱能剥夺,非繁华能带走,于是,我看到的是一个个同我一样,轻松而自在的同龄人们,我们喝酒,畅饮,吃着每家每户都一样的菜肴,听着彼此一样的乡音,开怀大笑,其实,就算听不懂也没有关系,在星空下谁都是诗人。



在中国,有两种人,有老家的,没有老家的。只要老家还在,无论走得多远,就一定还会回来。90年代的打工潮,几亿农民工进城,却没有和其他发展中国家那样形成‘城市平民窟’,就因为人人都有老家可以回,农民在农村的承包地、宅基地和住房不是他们所谓的财产权,而是他们最后的保障,所以人人都要盖房子,一栋栋洋派的房子崛地而起了,可还是没有原始的青砖灰瓦好看,谁让那山也是黛色的,时不时云雾缭绕,新的,高饱和色的建筑材料实在是太耀眼了。


去年的疫情让我在爷爷家住了三个月,每天都是伴着鸟儿的啁啾而起,刷牙时跑去三楼的阳台看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早餐阳光灿烂之时亲人们三三两两在院子里慵懒地晒着太阳,午后山风清凉,扁豆在田埂开出了花,傍晚时分远山沉浸在夕阳之下,每天的山色风光都不太一样,有时清冷,有时绚烂,但晚上的菜肴总是可口,辣椒和毛豆,酒也总是恰到好处,不浓不淡,下肚回甘,9个人齐聚一堂,吃了三个月的农家饭。晚饭后再出门,虫鸣声点缀着蓝光时刻的宁静,孩童的嬉戏声伴着饭菜的香气飘摇而来,直到天越来越黑,村子越来越静,星星在后山的竹林闪烁,能看见微风中树影的摇曳,一轮月牙渐渐升起,洒下一片皎洁的银光,村庄就此沉睡。














今年的疫情我远在英国,未能回去,可那些关于家乡的画面,人,风景,犹如昨日般清澈。



—— 我站在田的南方,前面在下雨,万物都被润泽,花儿笑出了花。
文章首发于我的公众号:
L的光影途记 LLSPhotography - 一个用快门和心灵记录世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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