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就想起了她

毫无预兆地，就突然想起了贝贝姑。

贝贝姑不是我爸爸的姐妹，是我三姑丈夫的妹妹，我与她没有血缘上的关系。因为没有关系，所以她从我生活中消失了将近17年后又突然被我忆起这件事，让我觉得有些惊讶，我为什么会在多年以后想起她？我也不知道。

她是在她19岁那年远嫁到广西的一个山村里，然后就此从我生活中消失的。那一年我忘记了我是上小学3年级还是4年级，反正估摸着推算一下，她差不多比我大10岁吧。也即是在我大约10岁的时候，就再也没有听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我对她的相貌已经模糊了，唯有那一排龅牙记得很清楚。还依稀记得她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身材算得上纤长，眼睛不算大，是单眼皮呢还是双眼皮呢？，反正整体看起来还是好看的，至少不难看，虽然龅牙让她显得有些土气。

我在8岁的时候到了广东投奔我爸爸，在他的努力下上了一所还不错的公立小学。在我上到三年级的时候，我爸想做大点的生意，就看准了开饭店这个行当，他就倾其所有租了个门面，开了饭馆，刚开始生意还不错，毕竟那一带打工人很多很多。贝贝姑比我晚几年来投奔她哥哥，也就是我三姑父。

姑娘家背井离乡，又没上过几年学，能做什么呢？就先到了我爸饭店里做了服务生。放假的时候我也去饭店里帮忙，看她早上10点多第一个先到了店里择菜，洗菜，擦桌子，拖地，这些工作差不多做完，后厨的小伙子也到了，那个小伙子也跟我沾亲带故，是我爷爷的姐姐的女儿的儿子，我应该叫哥吧。长得挺帅，在那个还没有网红的年代，算是很帅的素人了，我见了他都有些秒变“娇嗲小女人”的冲动，所以贝贝姑在正是少女怀春的年纪就更是难以把持了，面容都显得娇憨可爱起来，动作也开始有点扭捏做作，就连和小哥哥打趣儿的声音都变得缠绵悦耳起来。

等工厂中午下班，工人们鱼贯而入，贝贝姑就忙得团团转了，直到两三点才消停。然后晚饭又是热火朝天的一顿忙活。忙完还不能回宿舍休息，要一直待在店里到凌晨2点多，侍候那些加班结束来吃夜宵的人。

附近的流水线工人多是些没什么文化的年轻人，从穷乡僻壤里出来出卖苦力混口饭吃，其中不乏带着街头小混混的恶习，留着杀马特的夸张发型，穿着带破洞的紧身牛仔，嘴里叼着烟，在饭桌上一瓶接一瓶地豪饮，还要学着悲伤深情的腔调高唱“那一夜，我伤害了你……”。

在工厂里被车间组长剥削压迫后出来释放自己的压力和过盛的青春活力，当然也包括那难以排解的荷尔蒙力。于是贝贝姑就被叫去“陪酒”， 被客人灌得面红耳赤，头昏脑胀，也烟雾缭绕里又不免被“不是故意的”摸了手，摸了脸蛋儿。

醉醺醺回到宿舍，猛一阵呕吐，第二天睡醒头痛欲裂，跟我爸请了一天假。几个姑姑聚在我家小卖部门前数落她：“人家让你喝酒你就喝酒啊？你就不会拒绝吗？”，“你是不是傻子？女孩子家不自爱！”一边数落一边拿斜眼瞪她，一脸的嫌弃。

贝贝姑低着头含糊地说：“是俺立志哥（就是我爸）叫我去喝的。”然后众人又来质问我爸，我爸身体本能向后方歪去，吧吧吧地赶紧解释，嘴里叼着的烟也跟着吧吧吧地上下跳动：“我啥时候叫她去陪人家喝酒了？我都不知道这个事。再说了就是我让她去，她也可以不去呀。”……

当时的我就在旁白看着这热闹，没有觉得它是热闹，当然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同样那喝酒的片段也是我根据众人的讨论自己拼接成的。现在回想起来，真觉得有些难过。

贝贝姑低头隐忍，欲言又止的样子，如今在我脑海里更加地清晰。为什么大家要去指责她呢？为什么大家就那么容易地相信了我爸的辩解呢？为什么大家不愿意相信她呢？为什么受到伤害的总是更脆弱的一方呢？

好在很快，贝贝姑就离开了饭馆，去了一家工厂，工厂是锁厂还是什么电子厂吗？我不记得了。总之是有了一份更为体面但同样辛苦的工作。她住在厂宿舍里，宿舍距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放假的时候她就过来这边玩儿，可能是实在不知道去哪里吧。

之后就很少来了，再来就大变了模样，衣服比以前时髦了，头发也染了颜色，脸上的光彩也多了起来，我想她应该是找到了归属感，找到了同龄的小伙伴，找到了流水线工作以外大城市的缤纷多彩吧。

有次她带我去滑旱冰，我第一次去这种地方，也从来没溜过冰。穿上双排旱冰鞋，她拉着我慢慢走到场子里，旱冰场放着震耳欲聋的流行歌，几十个男男女女在溜冰场歌舞升腾，摇曳生姿，放浪形骸，潇洒浪漫。我不敢迈开步子，就在边上抓着栏杆一点一点挪动，只见贝贝姑在场上来去自如，身轻如燕，和场上的朋友手拉手旋转飞舞，当时的她真是自在又张扬。

开学后，我就更少见她了。再一次深刻的记忆是她出了车祸，病卧在我三姑家修养。后脑勺缝了几针，幸庆其他地方都是皮外伤，没有伤筋动骨，昏昏迷迷躺了好久，人瘦了一大圈，显得更苗条，只是血气不足，病恹恹的少了生气。躺了大概一个多月吧，元气渐渐恢复，好好洗个澡，换身修身的连衣裙，出去洗了头发，涂了口红，整个人重新焕发，比之前更洋气了。

肇事司机听说被抓到了，赔了1万还是3万块钱，这是好事。但是这钱被同事给瓜分了一大半，因为在拿到钱后，好多热心的同事跑出来，说为了帮她找到肇事司机做了哪些哪些事，费了多少多少精力，怎么说也有一份功劳，这钱也应该有他的一份。完了还要以庆祝贝贝姑痊愈的理由让她请客吃饭唱K。

这些都是我不经意间听到的，因为我经常去三姑家看电视蹭饭，三姑在问她这钱哪去了的时候，刚好是我去蹭饭的时候。当然贝贝姑又免不了被三姑说傻，那些同事也免不了被三姑一顿臭骂。

贝贝姑怎么老碰上倒霉的事呢？追回来的赔款能不能抵消医药费都难说，却还冒出来那么多热心肠的同事。在贝贝姑治病的时间，为什么没有好心肠的同事去探望她呢？

后来我与贝贝姑又一起去了哪里吗？一起说过什么话吗？我都不记得了。很长一段时间过去，再见到她，她就要结婚了，那么突然，突然地让我都一时无法相信。她还那么年轻，还不到20岁，怎么就要结婚了呢？父母不在身边，自然是长嫂如母，贝贝姑和她男朋友来见家长，我好奇跟着过去，男方是广西一个山村的，据说家里很穷。那人个子不高，方脸，卷发，和我三姑说话时句子诚恳，但语气和神态是难掩的不耐烦。

“这婚我不同意，你没房没钱，凭什么结婚过生活？跟着你去山里头吃苦去？“

“你是不是被灌迷药了？图个啥？还非要和他结婚“

“我怀孕了。“

“……“

以上的对话也是我拼凑的，或者是自己在脑海中导演的。总之这门婚事就成了。

没有婚礼，没有祝福，只要叹惋，贝贝姑就嫁出去了。过一阵来三姑家，见她穿了一身宽松的运动装，挺着个大肚子，拖着水肿的双腿，一脸疲态地跟我们打招呼。

那个仿佛前天还光鲜亮丽的女孩子一下子不见了，她老了，成熟了，疲累了，就像生活走到了头一样，我望着她臃肿的背影，竟生出些怜悯来。

从此，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没有听到过有关于她的任何消息，她就这样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那些事，是她的错吗？是她过于软弱吗？可是软弱就应该受到指责和惩罚吗？

女孩子要自重自爱，要知廉耻，可是为什么都是要求女孩子要怎么怎么样呢？一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让弱势的一方有所牺牲，而所有的指责都要被牺牲者来承受，这怎么能够可以呢？这怎么能够合理呢？

她的那些同事，我不去断定，只能感叹人世冷暖。

她的婚姻，是一场悲剧吗？看似是的，为什么未婚先孕就是可耻的呢？为什么怀孕了就必须要结婚呢？难道婚姻不应该是爱情的产物吗？为什么所谓的廉耻就比一个女孩的一辈子都重要呢？这些观念是如何根深于她以及她的家人的大脑中的呢？

可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又怎么能断定她不是因为爱情才执意要远嫁的呢？或许她冰冷无趣的生活里，那个男人给予她的一杯羹的温暖都足以让她刻骨铭心，以身相许了呢？

如今想起这些，不由心生悲凉。我除了问些为什么，什么也做不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过的好不好，还是说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不敢去过问，依我的判断，她若还活着，必定过的不如意，但我知道了又能做什么呢？那就不去过问吧，好歹留一个“她也许过的不错的念想”。

注：文中皆为化名，故事些许虚构

——The End — —

草的人生在地上，长出来的都是阳光

谢谢阅读和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