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温温<二>
如果提到自己的时候不说笑话
2042/2/23
父母带我去南岳的亲戚家借住,他们在大厅看电视,我在房间之间穿梭。经过了婴儿房的时候,我探头进去看到了床上的小孩,脱口说出“好可爱”。姑母把我叫进房间,她坐在柔软的被子里,身穿坐月子女人会穿的宽松纯棉睡衣,给我展示刚刚那个“小孩”,其实是一个塞了棉花的玩具。我惊呼一声,她又拿出一个更小型号的人偶,最后才给我看熟睡的小孩。我也觉得温馨起来。
我记得富裕的姑母家在这个城市的房子,因为常常来拜访。有一回,我孤独地开着胶囊形状的房车逃到此地,误入了某户人家的庄园,请求一个晚上的停车位,却被那户人家三十岁宽脸老成的儿子的看上,用他来求婚的话就是“你学历达到了我的忍耐线,而且也很好看。”我拿开捂着眼睛的手掌,看到自己站在阳台上,大风吹进了落地窗,室内的亲人招呼着要我进去,但我不自在地站在原地磨蹭。在我走进客厅的时候,落地窗外隔壁的楼房开始燃烧,消防车的水花注入冒烟的缺口,我父亲也打开推拉门,如同观看落日一般注视。
经常发现自己没有衣服穿,经常找浴室,我走出色彩明亮的洗衣房,关上了橙色的房门。一个编辫子的外国女生叫住我,用英文问我Lana Del Rey是不是就住在这里。我突然热心了起来,我说某一次来姑母家的时候,我在这片错落而美丽的住宅区里乱走,像走在中国人古时候晾布的染坊里一样,在一个橙色的后门,我偶遇了她,还和她说了话。那个外国女孩问我们说了什么。我告诉她,Lana要我不要跟别人主动说起她在这里有房子,如果有人打听她,就要那个人和她助理预约,不要去偷看。外国女孩似乎很沮丧。我突然想起什么,指向对面折角形状的、通向二楼的铁楼梯,告诉她那是Lana出现的地方,我隔地远远的和她打招呼。那个外国女孩听完就兴奋地跑走了,就像很多次那样,我觉得投缘和亲切的人没有再度出现。
后来我走到相当远的公园了。金发的游人带着小孩散落在网球场和起伏的、铺满草甸的山坡。我从很高的地方小心地走下来,正好看到张乐一边走路一边晨读英语,不免觉得厉害的人确实很有魄力。在网球休息区看到了邪典米奇头标记的原子弹,我大声提醒游人们,然后和一个人躲到石椅后面。爆炸过后,我们头顶的头发被炸飞,互相看对方露出的头皮。
2042/3/5
后天是最容易到来的,后天是明天的明天,奶奶明天就要离开了。
2042/3/08
今天我的时间有限,想说这个故事,是害怕明天会忘记。我去了南方一个大城市的学术会议,参加艺术展览,简约的椅子摆在银幕面前那种。我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妹妹一起去的。在决定怎么分配人数坐车的时候,我妹妹始终跟着我。那我也带着她,在餐桌前说两个人懂的笑话。在日本餐厅雅间,我的旁边紧挨着一个一个日本客人,那个男人在画板上写字跟另一个中国人交流,我隐约看到了不雅的字眼,这时听到旁边另一个日本女孩不好意思地笑出声来,印证了我心中的猜想。
我跟她开始聊天,聊得很投机,她会说一些中文,坚持要带我去“汝南”,但是她发音成了“湖南”。我说出好几个地名,她一直摆手,接着用树枝在地上写(我们那时在室外散步)。我喜欢汝南这个地名,很轻巧地答应,要一起去旅行。在我们走出大门的时候(走出去就不能折回了,需要邀请函才行),我发现自己忘记带背包和手机。我跟她说要在门外等我哦,然后跑回了展厅,看到我家人还在那里吃饭,我经过高兴地闲谈的奶奶,从房间里把自己的衣服、毛巾、充电器、很大的笔记本电脑和充电器、钥匙串等等物件都塞进包里,也没有跟家人打招呼就直接离开了。在我发现落下了手机、第二次折回的时候,发现展厅已经关闭,我的家人也不在了。在展厅建筑外面,我拿着手机跟日本女孩联系,网却变得奇差,天也黑下来,我是弄丢了她,还是弄丢了我自己,一下子也分不清。只是天黑就要找旅馆,我又落入了异地旅行的老旧担忧之中。
2042/3/16
一支丘丘人歌谣,在视线移动的地方生成词语,我觉得精妙的地方,会激动地用炫耀的语气读出来。
传奇的任务落幕了,奶奶听着我的讲述,腿软下来,膝盖软下来,我用怀抱支撑她,天真地希望她站起来。
我和Leo沿着城墙上的过道走,他跟我说新工作的琐事,但我听得很认真,像新婚妻子一样满怀期待,满怀沉稳的爱意。栏杆旁有人聚集我怯怯地经过他们。我仰慕这一家公司,在一栋写字楼门口我看到了作息时间,严格的工作四天休息三天的规则。然后我想象员工们包括leo每天勤勤恳恳的可爱的样子,在他们下班的时候,决策的任务流向更高一级的部门,手里握着笔的人开始整理积累了一天的诉求,露出斩钉截铁的神情。啊我多爱我只是一个,一个四处游荡的闲人,我从学校的西区摸索着走到东区,再进入在公路上可以遥望的高耸建筑,只是例行幸福的日程,去陪我的新婚丈夫吃饭和参观他的新宿舍。
我们两个一路上和往常一般多话,他激动地介绍每一个地标,虽然我都没有刻意去记住。然后我们走到餐厅点餐,孜然烤串和烤肠,放在便当盒上。他把我拉进教室,想在讲师眼皮底下吃饭,但很快我们被赶到室外,在露天的烧烤食堂,坐在同一条长凳上吃。我们分别了之后,我慢吞吞地回家,在教学楼的玻璃旋梯迷路,终于跟着放学的学生走到了学校入口。家长们骑着当下流行的蛋壳状小车来接小孩,被我投以羡慕的注目。我羡慕那些娇贵而快乐的小孩。手机只有20%的电,提醒我要加快回家的速度。我在路牌面前分不清公共汽车的方向,于是直接问司机会不会经过南校区,他说会。我欣喜地爬上车,挤在一个中年老师和肥胖的男人中间,半个身体暴露在车身之外——为了应付过多的乘客,这个南方城市公共汽车的新做法是拆除一面车身,加长椅子。在我的右侧,胖男子稳稳把自己塞进座椅的扶手,也让我觉得安心很多。
2042/4/4
我们家只剩下了干瘪的酸菜,我回来的时候,在小区门口听到有人分发奖品,大米、调味品、饮料。灌满液体的瓶子滚到墙角。我把它们搬到自己的拖车上,艰难地往回走。电梯始终不下来,电梯啊,另一个人不耐烦地按键,我往学校走。假期或者其他的好事,我和另一个学生成为朋友,她带我找一间教室休息。而我拖着车,进入教室后,学生们挤在一起坐,没有人招呼我,朋友也没有。我还拖着沉重的行李,感受注目。我走了一圈坐下,老师到来之前我又离开了。
我们家只剩下了重复的、不新鲜的蔬菜。我会在心里偷偷抱怨,但我一般会体谅大人,筷子尖戳着碟子。奶奶坐在桌前,看不清表情,我双手捧了一下碗,手又落到坐着的膝盖上。慢慢地我走出房门,屋内阴沉的气氛突然转变成门外的清朗。我仔细看着门外的景色,许许多多的斜顶房子,错落地建在西方没有森林的丘陵上。每个房子都装置了木制的、方孔的风车。空气如下过雨一样清爽,清晨的光线很亮白。我依靠着门,感觉外面的一切是我献给奶奶的珍宝——有一天,我们住着有美好风景的房子,就我们两个,可以有更多,不能更多。
4/12
我姑妈的口述:时值毕业,我和男友参加完毕业典礼,他要我去把宿舍的旧物件取到房子里。我一整个学期没有住宿舍,但是又没有退床位。如果退了可以省七百块钱,但是我还是让杂物就那样堆在床上。我提前了一年毕业,因此室友还会继续住在那里。宿管阿姨说,放暑假是不能进宿舍的,这让我不得不一次性把东西拿走。
进校园的时候,我发现忘记穿胸衣,虽然胸脯若隐若现在防晒衣下面很漂亮,我还是在老师走近之前躲进了厕所。男友要我穿他的衬衫,我觉得不像话。还好在书包里面找到了没有洗的内衣。我很快走上了宿舍的楼道,在我闯入宿舍的时候,里面还没有人。我去找那些堆放在床铺上的书:为了不至于弄脏,我把它们全堆在床板上,用报纸裹住。但是书已经变得又干又脆,像是承受了漏雨、受潮、又被太阳狠狠暴晒了。我记得它们,是我从家里千挑万选的书,留着在学校学习的数学练习题册、九年级历史课本、雅思读本等等。现在它们已经辨认不清书名,散发着不洁净的灰尘味道。我对室友感到十分抱歉。怀着后怕和谨慎的心情,我把它们搬出宿舍扔进楼道的大垃圾桶。
在我行动完回来的时候,我室友偶然地走在我前面进了宿舍。睡在我下铺的女孩,高兴地骂了一声,把她墙壁上弯折的海报弄平整——因为之前被我的杂物压到的缘故。我不敢进门了,只是悄悄瞅了一眼宿舍内部,另一个室友陈杜在抱着书看,她们讨论着数学题。
然后我去了我好朋友的宿舍。我本来在那里也有一个床位,但是我搬走后没有人继续住,所以东西仍然放在那里。已经有太久太久没有去了,我转进隔间,看到了这个半封闭的整洁房间。这四个上下层床铺像是车库一样收纳着自行车。我看到巨大的车轮和白色的车漆、小巧的龙头和优美的脖颈,眼睛亮了起来:这辆车实在很好看,可惜我这个学期没有怎么用过。我有点自我主义地跟朋友赞美我的自行车,并且暗暗打量那些和我车款式差不多的车——显示出我品味的影响力。但是很快我意识到那辆白色的车不是我的,只是很相似而已。我的自行车,在另一个床位上,已经生锈和落灰了。它也不是象牙白的,而是黑色和白底混合。见到这样我住了口。但是我看到了朋友们,仍然很兴奋。程程留着蓬松的齐肩短发,她热情地拥抱我,因为我们一个学期不见了。她由衷地为我的毕业高兴,而我一直沉浸在她对猫咪地喜欢而对她的喜欢里。还有另外两个朋友,她们性格更温柔一点,只是在和之前一样笑我粗心和口无遮拦。我开始跳起来了社会摇,手臂折叠和摆动,她们一边笑我一边跟着跳,我唱“姐 就 是 女 王,自 信 放 光 芒。”好像大家都能听到伴奏似的。最后我一个个拥抱她们——“暑假快乐!”“寒假快乐!”
离开宿舍区的时候,我又有短暂的迷路,钻进了一个楼梯底下却找不到出口。我退回去终于走到室外的时候,回头发现我旧友典典在窗子后面好奇地看我。她仍然是帅气的短发造型,我说:“你还是很好看嘛!”然后我听到她的反馈,欣慰于我更成熟了。那是啊,我毕业了,我的朋友们。
2042/5/30
我可能是猫说:我会要看你宽阔的眼皮,这是辨认恋人的方法。我可能是貂说:这里的一切都如此不被珍惜,没有感谢的人,没有回复的信,没有开始写的书和诗。她的诗从来不是歌,但是他的一直是。我可能是人说:和自己决裂=不断减轻的苹果=飞向月亮山的伤心火箭头。
离开学校之前,是我行经的最后一夜。我独自去了学校的泳池,在人工沙滩边上,已经不可能是平日的热闹。我感到冷,在仅有的谈话声中辨识出了徐思远和绮明。他们偶尔会在我难堪的时候出现。体型胖的女老大留级生和她的染了头的男朋友,松垮地坐在水里谈话。岸边空出来了很大一个地方,那里在旺季经常被初学者占领,此时可以任由我伸展手脚。我穿了衣服又裹着一层浴巾,被水温暖地推动,直到我醒来发现自己已经睡过了一夜,身处宿舍上铺的浴缸,而绮明他们也昏睡在了水中,我的身体轻得像蚊子,可以漂在水面上被灌进一个又一个容器。身下的血液曾让我羞耻,但此时也得到了净化。我们每一个人都在默默接受这样的净化,留级、暴力、怀孕、高傲、刻薄,等等。宿管阿姨来帮我收拾东西,更准确说是帮我找掉落在下铺的私人物品。醒来后的人开始攀谈,像在凌晨的火车上攀谈的陌生人,有种共同度过一晚的亲近。我进入了他们的谈话场景,在黑暗的巷子里走动,身边经过一个又一个因为衰老变得矮小的民俗艺人,他们因为年轻的求学者而激动,如树精一般拂尘和歌唱,带我走进里间,手里握着的炭火冒出白色的烟。我只知道需要拿上所有东西离开,我的物件想尽办法躲藏,阻止我离开。后来见到大姐头和她男朋友的时候,是在我们去留堂的教室集体签署了打字机上的违纪声明后。在观看他们违纪早恋的影像的时候,他们手拉手走进穿过塑料椅子,在我们寥寥无几的观众席落座,像刚刚成为了一对新人,或者以这样的方式,在我们注视下骄傲地发出对抗的声音。
2042/7/17
我想象不到被全心全意爱着,这让我毫无倾诉欲望。这是一种自视甚高吗?因为没有人在意,所以不会写让人在意的东西。还是在祈求着什么,神奇的亲密,和自己恋爱一般的狂热。呼唤的声音被吸走,这让我难过。我不发出声音,只是转述和记录。但即使这样也带着深刻的自我轻视:在看普拉斯事无巨细地给亲人友人写自己的生活,我想到最爱我的人从不曾收到这样的信,现在她也离开了...我写下无聊的、无用的镜像的琐事,只为了让它们制造自我对话的虚假的回音。
毕业那一天,从教室到集会的球场,一切都覆盖了杂物。我们没有带走的书页,尺子,用光的笔,书包里掉落的橡胶碎片和被水洗压缩的试卷,像放过烟花之后地上会留下的狼藉场面。念念找到了我,我们并肩穿过人群,我提到了那个每天都会询问我梦境内容的男孩,我说想要和他像《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里那样在有海风的窗台旁做爱。念念说她在学校的篮球开幕式中奖,得到了一个巧克力diy机器,接着向我展示用法,在球头小孩环绕之下做出一个器皿形状的巧克力。我继续说那个男孩,每天我们都在强调对彼此的爱,用亲密的方式,也用痛苦的方式,但是即便我们筋疲力尽,仍然触碰不了彼此。“让人伤心的可惜。”念念引用我以前写过的一句话,手臂亲昵地贴着楼梯扶手攀爬楼梯。“爱情让你推翻了你自己,你总是说‘不止如此’、‘不致如此’,但事实上就是如此,让你看到如此,然后让你看到你做不到的事。”
第二个一起恋爱的男孩,我们去遥远的废屋里冒险。他在我手机上看到,我对佛学人士的的自白。我感到如释重负,失眠和到处踱步的人是他。他一开始恨我。我们的冒险中断,他拿出安全帽头盔,我也拿出小小圆圆的一只安全帽。他不看我,眼看着他的两个妃子换成了华服,发型梳得很富贵。这样很多年后,他闭上眼睛做梦,他坐在两个美丽女人的中间,像是要等待她们垂垂老矣,人物退场后停止扮演快乐。焦急又不耐烦,他说干嘛要等这么久,然后起身离开了场景。
然后他拿出了一本《当代英雄》,忧郁地靠在沙发扶手上,他觉得我是毕巧林,我也十分羞愧。
2042/11/
程这样反复地反复地让我认识到遥不可及的愿望。荒诞的是,他和我现实中的取舍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