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岸:有限的地球除了要养活人类,还要养活人类的奢侈和虚荣|纯粹阅读
《沙乡的沉思》是美国伟大的生态学家、环境保护主义的先驱、“土地道德”首倡者、可敬的奥尔多·利奥波德(1887—1948)所著。
在美国,这是一本与梭罗《瓦尔登湖》并列的光辉著作。利奥波德生平,也有与梭罗相近的超凡之举。他在远离现代文明的威斯康星河畔,买下一座被榨取殆尽后遗弃的沙化农场,每逢周末或假期,他便带全家来这里,试图用双手,“重建我们在其他地方正在失去的那些东西”。他在此努力十三年,直至猝死在去扑救邻居草场大火的路上。在美国人眼里,利奥波德是她二十世纪的梭罗。
全书分三部分。第一部分写利奥波德在他的农场所看到和所做的事情:他的农场四周的四季景色,他为恢复生态的不懈工作。自始至终由这样温暖快乐的文字组成:“松树,和人一样,对伙伴是很挑剔的,而且还不善于抑制其好恶。”“如果黑头山雀有一个办公室,它的办公桌后面的座右铭将会是:‘保持平静’。”这些文字,按十二个月份顺序,依次排列,构成“一个沙乡的年鉴”。第二部分,“随笔——这儿和那儿”,记述了利奥波德的科学生涯,他与大地的亲密关系,他的生态观念的转变背景,大地的无可奈何的恶化进程。第三部分,“结论”,是一组理论篇章,高瞻远瞩,超然于人类狭隘利益之上,这里,利奥波德提出了他的“土地道德”的宝贵观点。
利奥波德认为,道德的演变次序,实际上是一个符合生态演变次序的过程。因为一种道德,从哲学观点来看,是对社会的与反社会的行为的鉴别;从生态角度来看,则是对生存竞争中行动自由的限制。最初的道德观念是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后来增进了处理个人和社会之间关系的内容,但是迄今它还未触及人与土地之间的关系这个不可无视的领域。迄今人与土地之间的关系依然是以经济为基础的,土地如奥德赛的女奴一样,只是一笔被任意役使和处置的财富。今天,道德向人类生存环境中的延伸,已成为一种进化中的可能性和生态上的必要性。
什么是土地道德?迄今所发展起来的各种道德都不会超越这样一种前提:个人是一个由各个相互影响的部分所组成的共同体的成员。土地道德只是扩大了这个共同体的界限,它包括土壤、水、植物和动物,或者把它们概括起来:土地。简言之,“土地道德是要把人类在共同体中以征服者的面目出现的角色,变成这个共同体的平等的一员和公民。它暗含着对每个成员的尊敬,也包括对这个共同体本身的尊敬”。
梭罗是十九世纪空气的诗人,他关怀人类的灵魂,他指明人类应如何生活。利奥波德是危机四伏的二十世纪孕育的科学家,他关注的是人类的命运,他指明人类如何才能长久生存下去。
马不停蹄的人们,尽可对他莫名其妙的论点置若罔闻。它其实是土地借助利奥波德之口,向忘形于主人幻象中的人类,发出的最后呼声。这呼声包含一个内容:“征服者最终都将祸及自身。”对此,阅尽人间的土地,充满信心。
哲学家培根一生写了五十九篇小品文,他仿佛谈论了人世所有大的事情,但唯独没有论幸福。或许他缺少了时间,因为他最后的《论谣言》便是未完笔的残篇。培根没有论幸福,但他论证了那些往往被世人误解拥有便幸福,因而盲目和疯狂追求的事物,譬如财富。关于财富,培根把它称作德能的障碍物。因为财富之于德能正如辎重之于军队,辎重是不可无,但过量的辎重会阻碍行军,有时因为顾虑辎重而失却或扰乱胜利。
把幸福完全寄托在财富上,是人类无数错觉中最大的错觉。
幸福不是时代、国度、地区或阶层的专有物,幸福也不为财富的多寡所左右。宫殿里有叹息,茅屋中有歌声。人类在寻求幸福的终极目的驱动下,创造出愈来愈广的器具帮助自己,机器解放了人类的体力,电脑解放了人类的脑力。但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像现在这样,人类的生活如此紧张和匆忙。中非洲的洛美人反对把电引进他们生活的丛林,南美洲的爱尔人阻止公路穿越他们定居的区域。他们并不认为是在拒绝现代文明带给他们的幸福,他们保持着自己纯洁原始的传统。在高度体现人类物质文明的欧洲边缘,有一座马德拉群岛,那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有汽车和工厂,没有竞争和效率,劳动的人们面带微笑,在太阳下唱着舒缓悠长的歌谣。当工业社会的游客慕名而至,他们紧张的心弦备感松弛,躁动的情绪复归宁静。人类的心灵向往什么呢?这向往如同梭罗所比喻:好像水边的杨柳,一定朝着有水的方向伸展它的根。
幸福无疑建立在一定的物质基础上,但人们不应以此误入歧途,转而毕生追求财富。当人们把幸福全部寄托于此后,拜金主义兴起,消费主义盛行。“欲急速致富者将不免于不义。”我们费尽心机,仅仅为增加几枚银币;然而书内有黄金般的文字——历代最聪明的智者的话,我们无视。我们终日忙碌,头脑里装满市场和物价;然而壮丽的日出和春天等待观赏,我们无暇。有限的地球除了要养活人类,还要养活人类的奢侈和虚荣。工业革命发生仅仅二百年间,人类便为此走到了自身所造成的各种毁灭性灾难的边缘。
伟大的诗人泰戈尔认为,人类与世界存在着三种关系,即理性关系、实用关系和美的关系。理性关系让我们了解世界的秘密,实用关系使我们满足肉体各种所需,美的关系则赋予我们的心以爱,消除我们行为中的功利主义。与世界的理性关系好比是我们的学校,与世界的实用关系好比是我们的办公室,而与世界的美的关系则是我们的家庭。我们不会完全待在学校里,也不会完全待在办公室里,家是我们最后的栖身之地。由于有美的关系,我们与万物的距离消失了,我们同它们是近邻和兄弟。在万物中完整地获得自己的价值和人性,是人类心灵的天然属性,也是人类的终极目的,人在其中将得到真正的快乐和幸福。
(原题为《土地道德》《幸福》,选自《大地上的事情》,苇岸著,冯秋子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