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诗人的房间:鱼鳞
清晨,读到西默斯•希尼《数到一百:论伊丽莎白•毕肖普》,我便开始四处找毕肖普的这本名为《在乡村》的自传体小说资源。和往常一样,最终求助的,还是小丫。他问我为何觉得欢喜,我说因为“鱼鳞”。 他说周琰有翻译过几篇,随后发我两个公众号链接,标题为:乡下老鼠,上下篇。两篇里面都没有找到我想要找的。不过,小丫真是神奇,像是个活人图书馆。那么容我先说说我的鱼鳞。 前几天,莫名梦到自己变成了一条鱼,被看不清面孔的人群刮去整身的鳞片,我知道梦的隐喻,它已瞧见我的气数被剥光,今后乖乖听话乖乖服从乖乖低头就是了。当暗涌提着它的皮靴踏过我的头顶,我那洒落在废墟上的鳞片,散发着腥臭、白银银的反光色。这令我作呕。 我从没想过,美味能与很多事进行比拟。美味是我儿时对鱼鳞的第一印象。母亲从小穷怕了,她过度的节俭在很多细微的地方体现。我家的餐桌就是其中之一。比如买黄瓜丝瓜等等,永远是弯的;藕节肯定不是中间的,两头的细丑,自然便宜;草鱼鲢鱼鳕鱼三文鱼更是不知其味,永远是买一条大鱼的钱从小贩那儿扫尾回一盆小鲫鱼。然后我看着那些活泼乱跳的小鲫鱼被母亲压在砧板上刮去鳞片,残余零星的几片炒落盘中,像一个个小月亮。美味是真的美味,油炸着吃,红烧着吃,或与弯弯的黄瓜煮成鱼汤。 那个鱼鳞的梦魇,或许就是小丫说的,诗有时是拟物,把一样熟悉的东西写成陌生。 在富足的房间里,我翻看着另一位女诗人的作品,坐立不安。她体内的鱼鳞比我小时候吞下的有趣多了,不安到我想试着倒回童年,把那些蠢事重来一遍。 异常神秘地,贫穷的格莱小姐------我知道她很穷------给了我一枚五分硬币。她欠身将它丢进那件她亲手缝制的红白相间的裙子的口袋里。那是一枚小巧的、亮晶晶的硬币,乔治王的胡须像一小朵银色的火焰跳跃在上面。因为它们看起来像是鲱鱼或鲑鱼的鳞片,所以这种五分硬币被人称作“鱼鳞”。传说人们会在鱼肚子里发现他们的戒指,或是找回他们丢失巳久的折刀。但如果你在刮洗一尾鲑鱼时发现每片鱼鳞上都有一小幅乔治王的头像,那将会怎样呢? 为了更安全起见,在回家路上我将这枚硬币放在嘴里,而后竟吞下了它。据我所知。数月之后它还呆在我身体里,并将它珍贵的金属转化成我蓬勃生长的头发和牙齿。 希尼继续写到,日后在她身上发现的那种特质------“一种闪烁不定的随意性”。真好啊!闪烁不定。但这不适合我现在上班的地方。 母亲如今很少买那样整脸盆的小鲫鱼,大概出于自然保护,也大概……这个不好乱说。反正,我的胃很久没有品尝贫穷的味道,贫穷是另一种美味呀!有时候,看着对面楼栋猫奶奶养的半野不野的猫,很想问问它们大鱼和小鱼的滋味有何不同?它们应该体会不到富裕和贫穷的差别吧!不过那些猫,比人还傲气,我一走近,它们就翘起尾巴慢吞吞地走开了。除非,它们饿,才会低头,或是喵喵示弱几声。其实在别人看来,我和它们很像。 我很想知道,毕肖普在吞下“鱼鳞”硬币后的童年还发生了什么,好像她弥补了我未曾经历过的荒诞。有关鱼的记忆,还有水。母亲说我们搬进这个大院后,故乡就失去了。每回听到这句话,我就觉得自己不孝。一个连故乡都守不住的人。所以我的梦里时常有水,从故乡的小溪流过来;所以我时常化身为一条鱼,游过来游过去,就为了拥抱故乡;所以我的眼泪不值当。 在二月二十日梦魇里面,我是这样记录的: 我在上岸前,只是大海里一条很小很小的鱼。 听我的祖辈们说,我们这样的鱼群类,不仅因为小,更因为太平常,所以只给穷人们吃。这点不假,我的祖母产下一堆鱼籽后,就被一户破旧人家用了一碗米,和渔夫换了一网兜祖母的兄弟姐妹们,洗净,抹盐,晾干,整整吃了几年。 我的母亲在产下一堆鱼籽后,她的兄弟姐妹们被渔夫卖给了一位鳏夫,他还有一个女儿,他把鱼汤炖了又热,热了又炖,多年后,他的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虽然美丽,但仍旧过着穷苦的生活。父亲和我说,人有命数,鱼没有。 当我有一天进化成,人,离开大海。我的父亲,替我剥去鱼鳞,一片又一片。父亲说,人身上也有鳞,但它们不叫鳞。如果有一天,你身上的鳞被命运剥夺,那么你就回到大海里来。孩子,鱼活着比人简单,要不生,要不死。人活着,多半靠这种叫心气的鳞片。 我光着身子来到人群,寻找着买祖母的破旧人家,买母亲的鳏夫和他的漂亮女儿。不知是他们和我一样太平常的缘故,还是人群大部分都是这样的人,我一直没有找到吃了我祖母和母亲的人家。 有时,我想念大海。她的宁静,和癫狂。我摸着自己身上长出来的鳞片,回想父亲说的话,我很难过。我意识到我开始长的鳞片不是鱼的鳞,而是心气的鳞。体面,尊严,权力,感情。每当夜晚来临时,我就自己抓身上的鳞,却怎么也抓不掉。 于是,我开始憎恨那些太平常的人,太平常的事。又过了一些时光,我的憎恨更加浓烈。我身上的鳞更加茂密。又过了很长一段时光,我身上好像长了一片森林,但一切,还是没有音信。终于,有人和我说了事实,这世上有太多穷人和平常人,如果他们是有权有势的人,早就找到了。我也早就可以回到我的摇篮去了。 我无比想念海。而我却背负着森林。阴森森的,好似总有不遂如愿的东西在生长。 有一天,快接近大海的时候,我再也走不动了。身上的鳞片也长不动了。我对着日思夜想的海,却回不了家。我这样躺着的时光,总听见父亲叮咛的话:如果有一天,你身上的鳞被命运剥夺,那么你就回到大海里来。 我的父亲。我的大海。有些东西剥掉就再也没了,有些东西长了就剥不掉了。 写于2021.2.24